裴禛向抚临出发前,先给吴苑塞了足够的盘缠,让她带着裴林晚先回老家去。
裴禛是医生,去抚临给人看病她自然也是支持的,只是他未曾提起何日归,让吴苑不由地担心起来。
裴禛不善与他人说愁,总是温善聪明的好人相,喜欢把事情都埋在心里。
于是裴禛出发之后,吴苑躲着做功课的裴林晚,独自静悄悄地去了徐府门口。那里虽然每天有清扫,但是已经没有人烟常驻。直到被铁门和清洁工拒绝在了府邸之外,吴苑才知道徐家已经搬走了。
吴苑在淮市本地只和保姆邻居相熟,从来都没有以裴夫人的身份去参加一些上流宴会,所以裴禛这个层级的人物只认得徐小少爷和俞尧。她只知道俞尧被陷害成杀人犯处了刑,其他的事情均不了解,也理解不了。
现在连小少爷她都找不到了,她孑立在偌大的房子前,双手拎着一个缝补了一角的帆布袋,里面装着打算送给徐致远吃新鲜水果。
吴苑望着街上路人、马车、汽车来来往往,对未知难以言喻的恐惧感不知不觉地漫上她的全身。她自从与裴禛结为夫妻,几年来一直全心全意地种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家。生活是一只安稳顺遂的茧,而苦心经营所用的 “田地”、“茧丝”…… 她的一切一切都来源于裴禛——她似乎比裴林晚更要依赖裴禛。如果没了他,她又要一无所有地回到黄土朝天的农地,把心血浪费在根本不会关心她一丝一毫的“亲人” 身上。
明明是晴天白日,吴苑的心中却潮湿得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合适地表达自己,赔着笑用衣服擦干净了几个橘子,塞到看守徐府的仆人手里。
就这样,她失落地回家去了。
……
抚临也被梅雨波及着,天凄凄惨惨地哭了好些日子,骄阳酷暑接着换岗,行人都像一群被涮了又烤的肉片,在抚临这盆大锅里浑浑噩噩地飘荡着。
路上随处可见被烘干的蚯蚓,还有些在树投下的阴凉里苟延残喘,可只要太阳在天上走半圈,炉火似的光换个角度,它们的死期就临头了。
裴禛落地时水土不服,但他作为一个常年穿白大褂的,自有处理方式,不至于上吐下泻好几天。他随身带了个五脏俱全的小急救箱,地方到了给老家和孟彻分别写了一封信。在宾馆小住半天之后,就去往孟彻安排的地方了。
面前的是一栋别墅,裴禛将孟彻的手写信展给看守,获得了进入的准许。有师傅在院子里浇花修草,嘴里也在嘀嘀咕咕地埋怨着这个天气。裴禛进入别墅之后表明来意,被女仆带到了高楼层,敏锐的他在走廊里闻到了消毒水和血的味道,皱起眉头观察四周——这是一座华丽得并不夸张的别墅,柜子上偶尔能看见几件日常物品,比如仆人粗心落下的鞋刷子,楼梯边的电话上方有一些写着标注和号码的纸条夹在相框里,生活气很浓,应该一直住着人,并不是匆忙腾空出来给人使用,或者专门用来办宴会的地方。
裴禛莫名松了一口气,女仆将他带到这里就不再往前踏足了,用手指了一个门,说道:“俞先生就在那里。”
裴禛道了谢,和从旁边房间出来的两位护士擦肩而过,无意间瞥到了其他房间里两个缠着绷带的病患。
看来孟彻让他来不仅是给俞彦治病那么单纯——他心里想着,走进了女仆指的那间房,在有些暗的光线下,见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他本不想惊醒病人,可上前去时男人似乎动弹了一下,裴禛以为他醒了,于是俯身轻声问候:“您就是俞彦先生吧。”
话音刚落,冰凉的硬物就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进门时竟没有发现这里还藏着一个人。这人沉着声音说:“什么人。”
裴禛从容地举起一只手来,另一只手从口袋中拿出孟彻的信件,展给身后的人看。那人阅读了一会儿,才试探完毕,将枪收起来,道:“见谅。”
裴禛:“没事。”
“你是孟彻派来帮忙的医生吧。” 那人伸出手来说,“我是俞彦,幸会。”
裴禛这才得以回头,看清楚了俞彦那张和俞尧有些相似的脸。但是他想起了孟彻的话,疑惑地打量着活蹦乱跳还能举枪的俞彦,又看向床上缠着许多绷带的男人,道:“你真是俞尧大哥?”
“原来你还认识我弟。”
“我曾经给他治过胃病。”
俞彦盯着他寻思半天,蹭了蹭下巴,道:“医生…… 是不是姓裴?”
“是的,裴禛。”
俞彦又放心了大半,抱过他来拍拍肩,笑道:“我知道你啊,阿尧从前常和我说你。”
裴禛本来就被水土不服折磨得够呛,被他几巴掌拍得差点没把胃里闹腾的酸水给吐出来。他咳了几声,连忙和这同志保持距离,笑道:“您…… 您和俞尧差别还真大。”
俞彦道:“认识我俩的人都这么说过。”
裴禛见他提到弟弟也没有露出什么难过的神色,不免有些怀疑那 “悲极伤身” 的说辞,但又觉得是他刚从阴霾中走出来,装作乐观的模样,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出口询问。俞彦便正经下来,说道:“你既然来了,也就知道我们的任务又多么危险了。这几日千万不要走出这个别墅,必要时一定要向我打报告。”
裴禛确认自己被骗了,他皱着眉头说:“十分抱歉,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任务。我只是按照孟老爷的意思,过来给您治病的,但是您看起来安然无恙。”
“他没有告诉你?”
裴禛摇头。
“或许是他不方便和你说。” 俞彦在交代秘密时,将周围布置的十分严密,且和裴禛一人戴了一只口罩遮上嘴巴,才说道,“咱们同袍会在联合政府高层有一条暗线,提供的情报一直十分机密且准确,但是就在一次秘密任务中,消息出了问题。导致我们失败且…… 伤亡惨重。”
裴禛似乎明白了什么,看向床上躺着的伤者,问道:“这些就是那次任务中受伤的人?”
“是,且领头人是我。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阿尧也是。” 俞彦垂下了眼眸,道,“就是因为这次任务,当年的俞家刚在炮火中重建,接着遭到了烧杀洗劫。后来我一直处在被追杀当中,多亏了孟彻,才能在抚临将这些兄弟们安顿好。北城…… 我只能偶尔回去看看了。”
“可孟彻他不是联合政府的人吗?”
“孟彻的身份太特殊了。他不但是联合政府的高层,还是…… 那条埋藏的暗线。”
“……” 裴禛闭上眼睛,莫名其妙地就被拉进这滩浑水里了,他道,“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我可不想今天就死在你的枪口下。”
“你不用怕,” 俞彦笑了几声,缓解了一下气氛,说道,“那条情报的错误指向性明显,他的身份已经因此暴露了,组织应该不久就会对他进行紧急转移,届时他就会失去卧底身份。虽然仍旧需要对大多数人保密,但你既然是他派来的人,又要在这里帮忙,知道的详细一点也无妨。”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就是那条暗线?”
“还是因为那个’机密‘的错误情报。” 俞彦叹气道,“我因为这个吃得亏,所以对内容再清楚不过了——孟彻他知道详细的前因后果,一字不差。”
“并且……” 俞彦的语气有些低沉,五指攥了起来,说 “他说是镇…… 徐镇平从中作梗,用错误情报试探他,并且试探成功了。”
“虽然我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我已经给组织发过了确认电报,得到的结果正是如此。” 俞彦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瞥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弟兄,道,“我们会与徐镇平为敌。”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裴禛恍惚间像是听到伤员的骨头咯吱咯吱的细响,他似乎也喉咙低吼着,攥紧拳头。
“虽然我并不想知道,但是还是……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裴禛只好发誓道,“我以性命保证,在这里工作的这些日子,和离开这里的往后,都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俞彦:“嗯。”
“不过我的确要和你坦白一件事,很重要的一件事。”
俞彦神色凝重,道:“说。”
裴禛小小地举起双手:“我不是同袍会成员,当然也不是联合政府的人。我是无派别的民众。”
俞彦:“。”
“你没入会?”
裴禛一字一顿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是应孟老爷之请来给你治病的,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俞彦瞪了他半天,裴禛也理直气壮地瞪回去。
先入为主的俞彦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向普通民众泄露情报——虽然没造成什么威胁——但要是组织被知道,要么裴禛挨监禁,要么他挨罚。
最后俞彦从抽屉里掏出一张信纸来,把笔丢给他,说道:“立马写个申请书,我给你举荐,报上去你立马就是了。”
“……” 裴禛攥着笔,说道,“当场入会?”
俞彦催道:“快写。”
……
方家。
方景行匆匆传话让俞尧过去,这次都顾不上换什么秘密地点了,方家的地下室最为稳妥。
俞尧有许多身份,这次以送书为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方家府邸。
方景行将他拉进地下室的时候,还抱着一堆信件,严肃的神情让俞尧感受了事情的严峻性。
“怎么?有同袍被抓了吗?” 俞尧趁方景行点蜡烛的时候说道。
“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 方景行从牙缝里吸气,说,“还没被抓,暴露了。”
俞尧没明白 “曹操” 象征着什么,问道:“需要我们协助转移吗。”
方景行点头,道:“暴露的是前几天我和你说的…… 那条暗线。”
方景行这一句话就让俞尧脊背发凉,他沉静不言,听方景行说着:“简而言之,北城同袍使用了暗线传达的错误情报,导致任务失败。组织猜测是暗线暴露。于是给淮市、吴州的同袍下达命令,向部分重要成员解除他的身份机密,并协助他转移。”
俞尧警惕道:“难道没有暗线叛变的可能吗?”
“他既然担得起这个身份,做了最危险的任务,就说明组织给了他绝对的信任。他们有自己准确的判断,这不用担心。” 方景行说,“尚且不说这个,对你而言,你若知道暗线的名字,你也会信任他的。”
“是?”
“徐镇平。”
刹那间俞尧的心脏猛然震荡了一下,但这震惊却又被一种冥冥的情理之中给约束着,不至于让俞尧颠覆认知。
“当初我以为是我家把我从监狱保了出来,现在看来,和徐镇平不无关系。” 方景行自言自语地说,“他这身份一解除,之前所有的事,似乎都有迹可循了。”
俞尧又庆幸又担忧,一口气悬在胸口不上不下。他说:“我随时待命,转移镇平才是重中之重,必要时可以用我的身份来声东击西。”
方景行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指,道:“俞先生,我的批评你是不是没有消化完毕?还是说被小少爷给传染了?怎么解决问题的思维都变得激进了,你……”
俞尧咳一声,道:“老板,说正事。”
“……” 方景行只好及时止刹了个闸,继续说道,“说回来…… 还有一件更加要命的事。你大哥是参加那次失败任务的成员之一。”
俞尧皱眉道:“他未曾和我说过。”
“他在很长时间里失去了音信——这个你是知道的。”
“嗯。”
“因为他的危险仍旧没有解除,包括你离开的这几年间,仍旧行踪不定。” 方景行说,“但是我们这段时间发现了他在抚临的藏身之地,他竟然正在接受孟彻的帮助。”
俞尧的心再次吊了起来,说道:“孟彻?”
“不排除他被威胁的可能,我们正在想尽办法联系他,并接他们离开那里。” 方景行皱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信任孟彻,因为同僚情义吗?”
“不会的,” 俞尧抿了一下唇,认真说道,“他的心里有无法动摇的大义,如果对方是敌人,无论朋友、亲属…… 他都不会因为私交而手下留情,包括对我。除非孟彻用了什么手段让大哥彻底对他给予信任。”
“什么理由能让一个坚定的同袍会社员去相信一个联合政府高层。”
“暗线,” 俞尧目光凝重,沉声道,“孟彻可以假装自己是那条暗线。”
“可要假装并不容易,他需要一个’证明‘,什么证明能让俞彦放下戒心……”
两人皆停顿,对视之后,异口同声地说:“那条错误情报。”
他们共同预感到了一种最坏的结果,只是在脑海中想象都会觉得汗毛直立。
俞彦本来就是错误情报的亲身受害者,孟彻如果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么这个假装就容易得多。
而孟彻为什么会对此了解如此之深?
那结果可能只有一个,孟彻就是那个制造错误情报导致俞彦任务失败,徐镇平身份暴露的人。
而现在这个罪魁祸首披了一件羊皮,去帮助了俞彦和受伤的参与者——这些人现在是一群不自知的人质,甚至可能成为孟彻借刀杀人的工具,这如何不叫他们毛骨悚然。
“不……” 俞尧分析到最后,开始不敢相信这个结论了,他忐忑不安道,“孟彻提供的证明再多,大哥个人再怎么深信不疑,除非得到了组织的认定,他也不会贸然执行的。组织有没有收到过他的电报,信件之类的东西?”
方景行却摇头,一字一顿道:“组织没有收到任何他的确认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