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致远回府的时候,正巧撞上孟彻回来。
他告诉徐致远,徐镇平他在一场宴会上遭到了暗刺,虽无大碍但现在正受着伤,来淮市的日期需要推迟。所以叫徐致远给自己的父亲写一封信问候,顺便和自己更改时间的邀请函一起寄过去。
徐致远已经知道了孟彻的计划,此时这个要求在他看来不过是明晃晃的威胁罢了。
不知受伤的徐镇平在见到一封近乎于 “鸿门宴” 的邀请函与自己儿子的问候信一起寄来是什么感受。
但徐致远还是顺从了孟彻的意思,从书房取了几张信纸和钢笔,回房去了。
手中的薄纸被徐致远攥出了许多皱痕,听俞尧转述了一切之后,他开始害怕这场行刺是俞彦计划的。先不说同袍会能不能成功地将他们这些被蛊惑的 “人质” 救出来,找到并说服他们都是难事。
徐致远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正好墨水耗尽时,写完了一个 “远” 字。
徐镇平就像是一株伪装在荆棘丛中的树。而错综复杂,交乱带刺的藤条已经缠满了他的全身。太多的眼睛盯着他,如果贸然消失或者逃走,恐怕会连帮他转移的同袍也搭进去。所以他们正策谋着为徐镇平计划一场巧妙的 “暗度陈仓”,定然需要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里徐镇平肯定会尽量低调,不让盯着他的眼睛抓到什么把柄。这样想的话,徐镇平必然不会赴孟彻的约。不过为了告诉“蒙在鼓里” 的儿子真相,来淮市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于是徐致远灵机一动,用断断续续的墨水,在徐致远书上的方又填了一行字——“上次嘱咐我的事我知晓了,你静心养伤,不用担心我。”
徐致远偶尔会和在吴州的父母来往信件,但那都是李安荣在主笔写的。这几年两个牛脾气的父子根本就没说上话,更别说什么嘱咐了。
不过徐致远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寄过去的每一封信徐镇平都会看。
所以这 “嘱咐的人” 就成了一道暗语了。
写完,徐致远在信尾画了一个 “老俞”。又瞎画了几道线,伪装成笔没墨时乱画的痕迹。
扭曲的小人涂鸦瞪着两只颓靡的黑眼球和徐致远大眼盯小眼。不知徐镇平能否记起十九岁的混账儿子曾在试卷纸上画的 “老俞”,并由此联想到俞尧已经再次见到了徐致远…… 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了。
徐致远这样想着,将信一折,塞进了信封里。他知道孟彻还得检查,干脆就没有粘口。
……
“老爷,您派去的裴医生已经在那里工作许多天了,如您所想,一切顺利。”
孟彻躺在床上,自己的副官正为他换药。孟彻说:“吴州区的行刺是不是俞彦干的?”
“因为抚临区的药物进货渠道有限制,他前几日以买医疗物资为由,去过一趟吴州。”
“那肯定就是他了,” 孟彻说道,“进货只是个正当借口的罢了,若单纯只是这种小事,还需要他亲自出面么?”
待到新绷带换完了,孟彻说道:“一定要加强隐蔽,千万不能让别墅里的那群人出事。俞彦他可能对我们尚有怀疑,不可以放松警惕。”
副官顿了一下,说道:“您还是觉得,那封电报是有问题的吗。”
孟彻的脸上浮现出一些阴沉来,他道:“我虽然派过人去拦截俞彦的确认电报,但是那群饭桶并没有靠得住,拦都没拦下来,更别说以同袍会的名义给俞彦传回假文件了。”
“也就是说俞彦的确认电报其实已经到过同袍会的电报员手里,可为什么俞彦仍旧得到了份假的回应。既然俞彦能够相信,就说明它伪装得极其内行。”
“您怕这是他们的将计就计?”
“不一定,或许是有其他原因,” 孟彻眉头褶皱加深,凭着直觉道,“最好把那个暗中接收俞彦消息的人查出来。”
……
裴禛不停脚地忙活了一上午,手有些发颤,趁着没有什么事情干扰的功夫,正在别墅花园里看那师傅修剪枝叶。今日过晌阴天,天气有些凉,于是裴禛披了件大衣。
俞彦回来见到他,拽了一下他的大衣袖子,开口就是:“裴医生,这么有闲情逸致。”
裴禛不去看他,把他手中的衣角夺了过来,道:“少给我阴阳怪气,我照顾您这群上帝好几天了,地里的耕牛还有歇息的功夫呢。”
俞彦笑道:“救死扶伤,医生本职嘛。”
虽然这些天裴禛的鼻子被消毒水和血锈气熏得有些不灵敏,但还是闻到了一些血腥味,他问俞彦:“你受伤了。”
“无碍,都是些小伤。” 俞彦将一个大麻袋放在地上,说,“货到了,你看这些够吗。”
裴禛血压上来,揉揉眉心,说道:“你不能这么运输药品。”
俞彦先去屋里要了一杯水喝,回来说道:“抱歉了,我这次回来得又快又急,自己的命都勉强才能’保存得当‘,实在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照顾这些东西。”
裴禛检查了一番,一边念叨了些俞彦听不懂的词,问道:“…… 麻醉药呢。”
“这个管控的实在是严,我已经尽全力了。”
“这里的已经所剩无几了,你自己弄不来就赶快让孟彻去进,万一再来许多伤员,手术根本没法做…… 还有……” 裴禛严肃道,“我让你找的医生呢。”
“已经联系了,在来的路上,应该今晚就能到。” 俞彦道,“暂时不会来伤员了。我们每过一个月转移一次地点,还有两天周期就到了。到时候新地方物资管够。”
“那医生不会又是被孟彻骗来的吧。”
“不是,是我从吴州回来时偷偷联系的同袍。” 俞彦赶紧道。
裴禛虽然懂得多,但也不是专项全能又熟练的,焦头烂额的他盼这样一个帮手已经好多天了,至此终于松了口气,说道:“感谢上帝。”
“上帝不管咱这地儿。” 俞彦调侃道,“你感谢我吧。”
“……” 裴禛把这个满是血腥气的祖宗拖回去上药了。
今晚难得清净。
裴禛在盥洗室照到镜子的时候呆了一会儿,好久才认清楚上面那个面容憔悴的人是自己。他下意识地鞠了一捧水清洗了脸,脏污可擦去,但神态是洗不掉的。
人总是在疲惫或恍然发现自己经不住岁月的时候,会生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来。裴禛也不例外,他不禁在此时想起在老家的吴苑和女儿。他的脸上和手上残留着水珠,湿漉漉地将自己脖子上一块长命锁拈了起来。
这本来是裴禛的前妻留给女儿的东西,走之前裴林晚心血来潮,将他挂在了父亲的脖子上,并让他早些回来。
在月光的镀色下,他手指上的银色戒指与长命锁拥有相同的柔色光辉。
他看了半天,沾水的碎发垂在了额头前,终于缓缓地把那只戒指摘了下来,放进了上衣的兜里。
“我给弟弟也戴了一块银饰。但我家老人常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我给阿尧戴银佛戴错了。” 俞彦的声音忽然出现,他道,“我寻思着哪儿那么多迷信规矩,阿尧被哪尊神仙保佑还不是保佑了?”
“…… 我叫您一声大哥,您打声招呼再说话行吗,” 裴禛被他吓了一下,深呼吸,接上他的话,道,“其实许多迷信在最初只是来源于美好的祝愿而已,只不过传承中让人扭曲了很多本质意义。”
“美好祝愿……” 俞彦坐在窗沿上,用下巴指了一下他的长命锁,跷着腿说,“就比如说,这送你的人是希望你长命百岁?”
裴禛温和地笑了一声,说:“这是我女儿送我的,她大概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好看又珍贵而已。”
“说不定真这么想呢。” 俞彦一撇嘴,话题一转道,“你竟然都有妻有女了,而我们这些人都还打着单身。成家人士给光棍们多一点关怀和无私奉献是好事,对吧裴医生。”
裴禛:“?”
“这都是什么道理,”裴禛看着这个无时无刻不在催自己 “爱岗敬业” 的病患,说道,“你要是当了地主或是资本家,定然是个扒皮。”
俞彦咯咯笑了起来,可是一会儿后声音戛然而止,猛然转头向窗外望去。
让他这一反应搞得裴禛也紧张起来,他问道:“怎么了?”
“没事就是……” 俞彦凝神在夜色里望了一会儿,用指弯揉了揉太阳穴,道,“这些天神经紧绷,老是疑神疑鬼。”
裴禛也知道前些天他去吴州的目的。徐镇平老谋深算,想要和他斗得话还需要从长计较。裴禛劝他先不要着急,让他先去歇息。自己则给病号换好药再去休息。
“路途暴雨,那医生应该耽误了些时候,辛苦你了。” 俞彦拍了拍裴禛的肩膀,“遵从医嘱” 地去睡觉了。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是个清净夜,裴禛却因为方才那一惊一乍牵扯得心绪并不宁静。或许就像是俞彦所说的,过午下了场暴雨,不仅把许多条道路给堵住,连人心也给淋得泥泞了。
裴禛秉灯夜游,将别墅前后都检查了一番,路过花园时被泥点子溅到了裤脚。关好门窗之后,才慢慢走上三层,推开一扇门。
这房间里躺着的病人和裴禛已经很熟了。他们从一开始的见面缄口不言变成了时不时会聊一些家常和琐事。裴禛虽然不知道这个同袍的名姓,但知道他的家中有一老母和腿脚不灵的弟弟。人们诉说起思念时的情绪是相通的,裴禛和他找到了一些微妙的共鸣,于是也很喜欢有事没事来这里待着和他说话。
夜色已深,裴禛估摸着他是睡了,才没有在他轻轻推门的时候打招呼。裴禛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柜子上,慢慢地戴上手套,可是过程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或许是因为时不时扰动鼻腔的血腥与过氧化氢的混合味总拨乱他的神经。
可直到他在转身时,房间里没关上的窗户掀起飘荡的窗帘,将一股新鲜的腥臭味扑打在他的脸上。
裴禛的眉头猛然锁了起来,他在原地站立,凭着某种感官向黑暗伸出手,去推开了房间中央的一道屏风。惊诧地发现了正躺在血泊中的护士,衣服和地板一片血色。
裴禛骤然冒出簌簌冷汗,转头看向床上那位做沉睡状的同袍,立马去伸手推了推他,却没得到任何反应。只见他面色青紫,裴禛颤抖地打开他的眼皮,确认死亡之后。沉默地向后退了几步,思绪好久才在脑海中轰然炸开,他立马奔向门外。
但还没有触到门把,他的耳神经就在可怕的静谧之中捕捉到了一丝小而轻的机械声响。
是隐藏在暗处的上膛声。
……
俞彦忽然睁开眼睛,在床上坐立起来,眼神像是夜里的枭鹰,转向了门口。
他方才浅睡时做了个噩梦,加之远处有不断的雷声,才将他惊醒了。
而睁眼时俞彦却听到了转瞬即逝的异响,他在夜里的寂静中毛骨悚然起来,这大概是身处危机太久给他磨出的敏锐触感在提醒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枪掖在了袖口里。
他长坐一会儿,然后光着脚慢慢地落地,将窗户打开半扇,湿润的凉风徐徐地吹拂在皮肤上,能让人感受到其中混杂的雨滴。
俞彦眼眸一垂,又走回床上,熄灭了烛火。慢慢地躺下,房间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俞彦几乎是突然掀起了床单,朝地下盲开了一枪。
果然,下面传来一声闷哼,侧面窜出个人影来,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脚腕将其拽落床下。俞彦心知赌对了,同时来人身手的敏捷又让他冒出冷汗来。
方才那一枪也不知打到了哪里,不过有它做掣肘,刺客受限了的速度要比俞彦慢一点。俞彦顺势一翻滚,干脆用后背将此人侧压在了墙上,同时训练有速地用被抓住腕部的腿向刺客的头部一缠,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仗着那一点灯光,俞彦摸到了刺客身上里的匕首和枪,呼吸不顺的刺客用力捶打着他的小腿,扭打一番之后,俞彦衣袖下的胳膊被擦破出了血丝,而刺客也被俞彦直接击毙。
俞彦靠在床沿,大口喘着气,通过烛光照明,他看到了这个刺客的面容,一身黑衣,高鼻深眼窝,棕色短发,是一副洋人相。他的枪是俞彦不熟悉的型号,安了消音器,其余有攻击性的东西只有一把匕首,和腰间的尼龙绳上的铁钩。而他的左眼正不停地流着血。俞彦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往床底开的那一枪刚好击中了他的眼睛。
想起刚才这刺客仍然敏捷的反应,他细思极恐,心想要是打中的是其他部位,刚才的扭打他还不一定能占上风。
他正打量着那具尸体,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俞彦警惕地抬起头来,举枪。
门是被风吹开的——走廊的窗户也开着,正巧与他房间的窗户相互通风,便将没锁的门吹动了,外面窗帘也正在鬼魅一般飘动,闪电将这一切存在的场景照耀得犹如白昼。不详之意像只丑恶的蠕虫,缓缓爬上俞彦的心头。
他明明进屋时锁上门了,而且护士和裴禛在睡觉之前都会习惯性地去检查门窗。
这个刺客的进入连他都没有察觉,那其他人…… 俞彦的预感忽然达到了阈值的爆炸点,立马离开阳台,奔向门口。
可是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窗户半开的缝隙,猛然箍住了他的脖子。
俞彦在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上半身被拖出了窗外,他用双脚勾住了内侧的窗沿,才不至于从三楼掉落下去,这时,大雨疯狂地倾注在了他的脸上,砸得他正不开眼。
紧接着刺痛从背和侧腹炸开,刀子捅入又拔出的时候,凉雨在疯狂地往血洞里灌,燠热的血被浸得失去温度。
俞彦忍着剧痛,用力抓住了刺客持刀的手,竟以倒立半吊的姿态转了个身,趁刺客身子被扭动的瞬间,朝尼龙绳尽头的铁钩开了一枪。加之雨水的润滑,支撑绳叮当滑落,刺客猝不及防地坠下去,连带着不堪重负的俞彦一起。
他们坠落时的声响掩埋在大雨如注和雷声里,把上午园丁刚剪好的灌木丛砸塌了一片。刺客垫在了俞彦的身底下,而那把争斗之中的匕首正好刀刃向下,凭着重力直直地插入了刺客的胸膛处,几乎连刀柄也没入进了肉里。
俞彦挣扎着给了他的喉咙一枪,并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面部 “洋人” 特征比第一个在他房间行刺的人还要明显。俞彦确认他再也爬不起来之后,在雨中躺了一会儿,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雨水顺势就卷进了他的肺里。
他咳出了血和雨的腥臭味,艰难地爬起来,捂着腹部惨不忍睹的身子,爬上了楼。
他虚恫地不断在墙后举枪闪躲,怕遇到第三个刺客,但直到走上楼也没有其他的异变。
俞彦本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楼上的惨状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每个房间里的伤员、护士…… 所有的人无一幸免。
俞彦喉咙发出低沉而又悲怆的骂声。以这两个刺客的能力和专业素质来说,他本来也应该是死尸中的一员。大概是雨和夜的掩护,以及杀光整个屋子的简单,让他们两个人疏忽对俞彦的警惕了,加之幸运的眷顾,俞彦才逃此一劫。
…… 谁会暴露他们的位置,又能联系到并派出这种杀手来对付整个别墅的伤患。
…… 孟彻那些所谓看守别墅,“保证万无一失” 的人又去哪儿了?
…… 说不定那赶在路上的医生已经遭遇不测了。
俞彦咬紧了牙根,没有逻辑地蹦出许多疑问来,可已经想不了太多了。流血和疼痛开始恍惚了他的意识,他心知自己就算杀掉了那两个刺客,身上的伤也叫他难逃一死。最终摔倒在一个尸体旁,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
他再次睁开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旁边一盏昏暗的灯光。
身体好像正在处于一种轻微的麻醉状态,他的脑子也不甚清醒…… 但他记得裴禛说,这栋别墅的麻醉药已经不多了。
裴禛的声音在旁边传来,他怪异地裹了两件大衣,带着口罩,坐在凳子上,正一丝不苟地处理他的伤口。
“你忍一忍,正在缝针。”
俞彦翕动嘴唇,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音色,九死一生之后终于碰上个活人,泪腺生理性地运作了起来,他问道:“你怎么没事。”
“我装死。”
俞彦:“?”
看着他的神情迷惑,裴禛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声音还是如第一句那样轻,道:“怎么,你很希望我有事吗。”
“……” 听起来是裴禛的原装原味,俞彦终于松了一口气,缓上来的疼痛让他呲牙咧嘴了一会儿,他哑声问:“其他人呢。”
“我就你还活着,剩下的物资也……” 裴禛的手指打了一个颤,他努力地精准线头,说道,“只够一个人了。”
俞彦闭上眼睛,将悲痛强行隐忍下去,说道:“狗日的。”
“国内调动不来这两个刺客,究竟是谁干的……”
裴禛不说话,俞彦转头看向他。专心之中的裴禛才开口道:“我现在没空和你分析。”
“你就跟我说说话,转移一下疼痛。”
“关二爷刮骨疗毒的时候也没见像你话这么多,就你多事。”
“啧。” 俞彦道,“裴医生,您能不能对病患的态度好一点…… 再说我们也算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裴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跟你说,带你去北城…… 嘶…… 北城我故乡有块大岩石,我们在那面祭几个桃,结个义,往后就是义兄义弟…… 我跟徐镇平都是在那里拜的把子…… 啧,怎么又聊到他了。” 俞彦望着天花板,“算了,不说了…… 你说说你自己的事,我现在脑子不清醒。”
他为了转移注意力的碎碎念让裴禛轻笑了一声。工作全部结束之后,他手已经颤到无法控制,这才往椅背上一靠,用 “话疗” 给这病人 “转移疼痛”,仰着头说起自己的事情,道:“…… 从前我说想要学医,恩师问我,你要救死扶伤还是要赚钱, 我说当然是救死扶伤。他便说那你就去学外科罢。”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在雨和雷中艰难蹒跚,“学了很多年,随着年岁渐长,我发觉自己其实是个俗人,于是我回去问恩师,我能不能重选赚钱的路子。恩师说,选了贼船你还想半路下来,想得倒是挺美。”
刚缝好的伤口让俞彦笑得不至于太过分,他说:“你老师虽然是好意,但话说得像个土匪。”
裴禛也同他一齐望着天花板,继续说:“后来我出国留学,导师发现我竟然莫名地有点天赋,于是带我做研究,我也莫名其妙地’转了行‘,跟着他混了个内科学博士。”
他说得戏谑轻松,而他如此年轻却获此高誉,背后的艰辛与心血,被他自己短短的几句话一掩而过了。俞彦于是只能静静地听着。
“我总觉得自己的医生名号是个杂牌,没有什么精力去术业专攻,学识短浅而不能精通各项。甚至学了那么多年数,连自己的爱人都…… 救不了。我从前说的那些’救死扶伤‘的凌云壮志,好像变得飘渺了。”
裴禛说着:“有一回在医院忙得实在不耐,没有约束住自己的情绪,回去跟苑埋怨,’说不定我到死都在做手术,而病人醒来只会感恩上帝和神,也不会记得在他手术台上栽过一个裴禛‘,但苑听完并没有怪我,她和我说,你不喜欢的话便不要勉强自己了。我却好似惊醒了,也忘记了抱怨…… 我想起了恩师的话,忽然思考起来,到了现在,我除了’救人‘还能做些什么。”
两人在烛光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俞彦忽然开口说:“你救了我,我记得你。”
裴禛带着口罩,只剩一双眼睛转动,看向他,笑了起来,说:“可我不乐意救你。” 他道:“我好不容易在所有的房子里翻到一个还在喘气的人,发现竟然是你…… 原本觉得还是让这人自生自灭算了。”
俞彦:“?” 他道:“注意医德裴医生。”
谈笑完,裴禛又向他艰难地说道:“你回去之后,记得要去看我的女儿和妻子…… 苑和小晚把我当做依靠和最亲的人,可我对不起她们。” 裴禛的动作好像累得生了锈,过了好久将脖子上的长命锁和口袋里的戒指抓出来,放到俞彦身边的床头柜上,说,“…… 帮把这些给他们。”
“还有啊,” 裴禛身出一只手来,道,“你要跟阿尧…… 替我说声对不起。”
“你还是自己给、自己说吧,” 俞彦望了一眼窗外的大雨,说,“虽然有点难,但是带着你一起逃出去还是可以的,倒也不必这么悲观。”
裴禛嘁了一声,深呼一口气,道:“你乐观那你想吧,我累了,先歇一会儿。”
俞彦不是一个合格的病人,时间也容不得他娇柔病吟,他觉得自己的疼痛减轻了之后,慢慢地挪出别墅,他发现汽车已经被人拆得几乎宣布报废了,于是他撑着伞在外面走了一圈。
那一晚俞彦差点相信了有幸运女神的存在,而她又眷顾了自己第二次,让他在别墅不远处的杂草堆里找到了一辆摩托车。它被十分隐蔽地遮掩着,外壳形成了自然的隐蔽,他在上面找到了尼龙绳,猜想是那两个刺客留下来的。
风大得他差点没拿住伞,慢慢挪回了房间。叫道:“裴医生,我找到了。”
裴禛已经摘下了口罩,正在趴在桌子上小憩,面容平静,像是睡得十分舒适。俞彦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传来衣物厚重的闷响,他问道:“裴医生,起床了。”
裴禛没有回话。
俞彦喊道:“裴医生?”
“……”
“裴禛!”
俞彦愣了一会儿,背后发凉地将裴禛地两层大衣拨开,浓烈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俞彦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味,但是它完美地掩盖住了鲜血的腥气。
猩红原来早已经浸透了他的白衬衫,却一直被大衣遮掩得一丝不漏,此时却顺着椅子腿,缓缓地滴落到了地上。
他说…… 自己装死逃过一劫?
有谁会去信这么拙劣的谎言。
可精明一世的俞彦竟然信了。
俞彦看着他的时候,刚缝好的伤口在以剧烈的疼痛反抗他的不老实,而他的大脑宕空,嘴唇只能翕动一下,喉咙发不出声音来。他不可置信地去推了裴禛几下,他明明说自己就是歇息而已。
这一晚所有的事物——刺杀,尸体,伤口,气味,甚至是天气,都是狰狞可怖的。只有裴禛的面容安静苍白得恍如隔世。
若不是已经没有了鼻息,还真让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