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岁晏在一片混沌中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待了多久,突然感觉到一阵窒息,求生的本能让他伸手往上胡乱抓了两下,便被一只手用力拖了上去。
空气骤然涌来,他急促地喘息几下,才勉强睁开眼睛瞥了面前人一眼,接着便愣住了。
面前的少年浑身湿淋淋的,此时正怒目而视:“岁忘归!你是在找死吗?离岸边这么近,淹死你活该!”
岁晏愕然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自己不是已经在景王府中被一杯毒酒赐死了吗?
怎么现在竟然还活着?
而且面前的少年越看越熟悉,直到他开口说话,岁晏这才认出来,这是宋冼。
此时的少年约摸着十四五岁的模样,满脸稚色,此时怒气冲冲地喘息着。
看到岁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顿时更加生气了。
“看什么看,方才我差点被你连累死,小侯爷,你若是想找死麻烦你自己找个清净的地方跳河去,别再拉上我。”
岁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接着从原地站起,头也不回地纵身跃入一旁的河水中。
“噗通”一声,发出好大一声响。
宋冼:“……”
岁晏自从三皇子端执肃一脉没落后,便一直在京中韬光养晦,蛰伏三年才重返朝堂。
接着明里暗里,机关算尽将几位有望获得储君之位的皇子彻底拉下马,引得皇帝忌惮万分,在临终前让三皇子将他赐死,落了个惨死荒园的下场。
用计谋杀第一人时,岁晏早已经为自己算好了下场,也明白皇帝驾崩时,也正是自己的死期,所以他并不憎恨赐他那杯污名的三皇子,相反他还很感谢那杯酒。
而临死前那番话也只是让那眼高于顶的宋冼徒增难受罢了,他本就是个自己不舒服,也要拉着其他人一起不爽的臭脾气,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和宋冼废了那么多话。
他早已生无可求,所以那杯污名根本可有可无,只是寻了个能名正言顺死去的理由罢了。
只是岁晏从未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一日睁开眼睛重见光明,所以被年少时的宋冼救起时,他第一反应便是临死前产生的幻觉。
在十五岁那年,他也曾经和宋冼一起在城中闲逛,无意中落到了冰冷的河水中,也正是因为这场意外,他才开始体弱多病,最后身体每况愈下,不过二十五岁便已是油尽灯枯之状。
岁晏浑浑噩噩中心想:“就算是死前的幻觉,为什么要让我见到宋冼那个混蛋?”
所以在确定眼前是幻觉时,他便头也不回地跳入了河中。
“没什么留恋了,赶紧死了吧,好烦啊。”岁晏在跃入水中之前,心想。
接着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恍惚间眼前一片水??髦校?坪跤钟腥嗽救胨?谐??卫础
岁晏胡思乱想:“这又是哪个冤大头?你可别来了,别为了救我搭上自己的命。”
一片墨色的衣角似乎飘到了他面前,但是岁晏已经看不见了,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到岁晏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浑身轻飘飘的,满脑子都是嗡鸣声,就像是被人打了后脑勺一样。
他本能地想要撑着手臂坐起来,但是一阵头重脚轻后,他又再次摔回了床榻上。
脑海中似乎有一群人在吵闹,烦得他头大。
“三皇子端执肃,谋害胞弟,赐死。”
接着便是一声瓷杯破碎。
“忘归,你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掺和进去夺嫡纷争中?端执肃已被下罪,你没有胜算的。”
“岁晏!岁晏,你还活着吗?”
“景王爷还真是贞烈,但是却不知在这个时候,你的贞烈到底值几斤几两?今日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留在这里,你选一样。”
“左右是个不受宠的王爷,就算是不知羞耻地在男人身下承欢,也无人在意的。”
“三皇子……已经从苍临寺回京了,您……还能等到吗?”
“啊——”
……
太多人,太多声音在他耳畔吵着,岁忘归一会愤懑,一会悲伤,一会绝望,情绪积压在他胸口,险些要炸开。
大概是烧得太厉害,他一时间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年,只能凭着本能含糊道:“昭叔……”
耳畔传来一阵瓷器破碎声,接着一阵哭声朦朦胧胧地传来。
岁晏感觉到有人掰着自己下巴将一碗甘苦的药喂了过来。
药水入喉,是他喝惯了的药味,岁晏没有多少排斥就将口中苦涩的药吞咽了下去。
一旁有人道:“终于喝下药了,再休息几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岁晏浑浑噩噩中,茫然地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庸医,我毒已入骨多年,早就无药可医了,什么叫没有大碍了,真是胡说八道,气死人了。”
不知是不是那庸医开的药方起了效用,半晌后岁晏终于感觉有了些力气,他勉强张开眼睛,虚弱地往旁边一扫,入目便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海棠?”
被叫做海棠这样的名字,竟然是个稚嫩少年。
此时他满脸泪痕,扒在床沿上眼泪汪汪地看着岁晏,委屈道:“小侯爷,你都昏睡三日了,那姓宋的真是太可恶了,竟然让您落入那冰河中这么久都没有施救,呜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要让二少爷奏请圣上治他的罪,好在有人及时救了……”
一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些沙哑的沧桑:“好了海棠,不要吵到小侯爷了,快去把药端来。”
岁晏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家丁服的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道:“昭叔?”
厉昭性子沉稳,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蹙眉:“还是有些热,还难受吗?”
岁晏刚醒,眸子有些茫然地看着面洽的两人,脑海中的记忆一点点的回笼。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没说一句话,再次晕了过去,十分利落。
海棠、厉昭:“……”
“来人啊!侯爷又昏过去了!”
三日后,几乎烧成一把灰的岁晏终于浑浑噩噩醒来,彻底接受了他又重活一回的事实。
这等诡异之事,常人要么惊惧要么欢喜,他却极其冷静,眸中一片心若死灰,茫然地心想:“重来一回,最后不过还是一死,为什么还要如此麻烦呢?”
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求生之意,这么一想,更加意兴阑珊,连海棠小心翼翼端来的救命药也没了想喝的打算。
苦涩的药泛着白雾,海棠看着半靠在软榻上神色恹恹的岁晏,小声道:“少爷,喝药了。”
岁晏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将药端过来闻了闻,接着脸色一变,捂着嘴险些吐出来。
海棠连忙上来替他拍背:“少爷?”
以往岁晏喝药只是为了续命,不喝不可,但是现在他都懒得活了,做什么还要喝这种苦得要死的要来作践自己?
他这般想着,索性直接将药放下,摇摇头示意没事:“我之前听到你说我落水那日幸好得人相救,是何人?”
海棠讷讷道:“是正好出宫办事的……”
岁晏心里一咯噔。
就听到海棠蚊子一样:“……太子殿下。”
岁晏这下真的有些茫然了,前世他落水时,因为宋冼被吓呆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救他,耽误了那么会功夫才导致寒气入体,伤了底子。
而这一世他都跳两次河了,为何又跳出来一个太子殿下来救他?
岁晏越想越头痛,索性不再想了。
海棠道:“少爷喝药”
岁晏心不在焉:“好好好。”
海棠又叮嘱了一番,这才躬身下去了。
岁晏蓄了点力气从榻上起身,往窗外一瞥,这才发现外面正在飘着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着实扎眼。
他恍惚记得,自己在临死时似乎也是这般大雪漫天。
岁晏缓慢走到窗前,将半扇窗推开,大雪被寒风呼啸着卷进来,险些扑了他一脸。
偌大个侯府,越窗看去,假山凉亭,雪树烛台,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岁晏慵懒地靠在窗边,神色复杂地一一扫过院落中的场景,一只手却不着痕迹地端着那碗药,利落地朝窗外泼了过去。
地面的积雪被泼得污黑一片。
他垂着眸,懒散地瞧着地上的污黑被新雪逐渐覆盖,这才将窗户一关,继续躺回榻上,很快便再次沉沉睡去。
岁家满门忠烈,代代镇守边疆,为北岚常年征战沙场开疆拓土。
但是不知道这岁晏小公子是不是在娘胎的时候吃错了什么药,自小就不爱打打杀杀这一套,他小小年纪就整日插科打诨,??|不羁,整个京城谁人都知那世代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府出了个顽劣骄纵的小少爷。
岁晏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还尚在,岁家并不需要靠着他来支撑,再加上老太君怜爱岁晏体弱,并不想他跟着父辈去沙场打拼,索性他喜欢什么就让他去做什么。
直到岁晏十岁时,岁大将军和他的两位兄长战死沙场,老太君悲痛欲绝之下撒手人寰,他这才被迫从那温柔乡中出来,学着在这到处都是虎口狼穴的京城生存下去。
上一世他不懂得韬光养晦,执意为三皇子左膀右臂,明里暗里为他机关算尽出谋划策。
但是这一世,岁晏却不打算去趟这趟浑水了,太烦了。
因为岁家在南疆殉国,皇帝对岁家唯一的血脉极其关照。
岁晏落水后还没过半天,宫中就派来了御医前来医治,奈何开得那些价值千金的药全都被岁晏泼给了外面那棵光秃秃的桂树。
七日过去,岁晏还是有些恹恹的,派去的御医似乎也束手无策了,相互商议半天,才颤颤巍巍地提议给小侯爷扎上几针。
岁晏唇线微翘,就算面无表情时也像是在微笑,更何况他逢人便带三分笑意是上一世十年养出来的习惯,一时半会还改不了。
他眸子温和地盯着御医,柔声道:“若是你们真的用针扎我,我就去告诉皇伯父,说你们要残害忠良。”
御医:“……”
御医连忙跪下告罪,道:“小侯爷,这这这……”
这是哪里的话?
在一旁的海棠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少爷最怕扎针呢,你们还是再开些药吧,都这么多天了身体一直没好转,若是你们再不尽点心,当心我奏请皇上,告你们敷衍塞责。”
御医:“……”
还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下人,这主仆俩还真是沆瀣一气。
御医诚惶诚恐的又开了些方子,叮嘱了一二三四事,这才忙不迭地溜了。
上辈子岁晏最厌恶喝药,刚开始喝药时险些把自己吐到呕血,但为了活下去只好强迫着咽下去,有时候喝完药比没喝药之前神色还要难看;
这一回他就不再折腾自己了,每一次海棠端来温养身体的药送来,他表面上应下,实际上等到海棠离开后,便熟稔地泼在外面的窗外——若是那桂树还活着,恐怕都被他泼得掉叶子了。
今日的药里添加了一堆补品,味道闻着还有一丝甘甜,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不过岁晏也只是懒懒看了一眼,便懒洋洋靠在窗边,随手将药泼在了地上。
等到他将药碗放在窗棂上,懒懒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墨色的身影——那人看起来未及弱冠,身形颀长,披着墨色斗篷,正含笑朝他看来,将他泼药举动抓了个正着。
岁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