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旗是一个军队的灵魂,军旗倒了就意味着战争结束。
输了。输了啊。
许杭又开始头疼了,他扶着门,大喘着气,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被两个狂奔的人撞了一下,三个人都倒地了。
撞他的人穿着段烨霖所属军队的军装,看军衔是个普通小兵,他们兜里揣着一些手表金戒指之类的东西,神情惶恐,脸上有伤,正手忙脚乱把掉出来的东西塞回口袋,甚至有些精神不振,动作扭曲,疯疯癫癫的。
看到许杭的目光,其中一人还凶了一句:“看什么看?!再看老子一枪打死你!”
许杭突然就抓住他的手腕:“你…你是段烨霖的兵吗?你怎么会在这里,战…打赢了吗?”
“放开!”一个士兵只顾着把金戒指捡起来,另一个被许杭拉住的士兵嘴里絮絮叨叨,“打什么打,日本人就要进城了,我他妈的才不想死……”
许杭盯着他:“你是逃兵?你是从…从战场上逃回来的?”
逃兵似乎是认识许杭的,两眼一翻:“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段司令养的兔子啊…呵,还真是深情厚谊啊,打战了也不走。”
讽刺了一通抬脚就要走,许杭怒从中来,抓住他的衣领子压在墙上,掐着他的脖子:“我问你话呢!回答我!”
这个时候那逃兵才发现自己惹到麻烦了,想拔枪却被许杭压住了手腕,他这才发现这个瘦弱的少年力气大得吓死人。
求生欲让他马上哀求起来:“我我我不想死!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反正…反正还有那么多士兵,不差我一个啊!放了我…放了我…”
另一个人见状也要拔枪,却被许杭一个抬腿踢飞。逃兵见状不妙,二话不说,马上就丢下同伴,连钱也不在乎了,拔腿跑走。
许杭煞气十足:“告诉我,段烨霖在哪里?他的手底下,绝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害群之马存在。”
剩下的那个逃兵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或者说在战场上受了刺激,有几分变态了:“段司令…段司令那么能耐不也死了吗?…。我才不傻呢,我不想像他一样炸死自己,死无全尸!我才不要给这个破城陪葬!”
他说完就笑,只是笑得很诡异,像个疯子。
听完,许杭的手马上就松开了,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眼神有些涣散,好像听不懂一般。
五脏六腑都抽了一下,筋骨麻痹,拿枪的手自己颤抖起来,根本不受控制。
死无全尸死无全尸死无全尸死无全尸死无全尸死无全尸。
……这四个字有毒,它们是恶魔是鬼魄,钻进脑海里来回滚动,让许杭头疼欲裂。
“…他输了?他死了?”许杭喃喃自语。
逃兵怕他再掐上来,连连点头,还怂恿着说:“我看着他被炸死的,我跟你说,贺州完了,我都想好了,现在只有投靠日本人才能保命…哈哈…对,日本人…。”
这话真叫人恶心。许杭一枪打在他脑袋边的墙壁上,墙壁上粉末扑簌簌往下掉,一个大坑出现。
眼看着这个人是真的会杀人的,气氛才真的有点凝固。
“你的司令死了,你却还活着。”
逃兵顿时浑身一哆嗦,把自己口袋里的金银珠宝全部抖出来,跪着说:“我我我错了!我这些都、都给你!放…放我一条命!求求你!求求你!要不然,我…我亡羊补牢,我现在回战场!”
许杭直接把枪抵在他的额头,死死咬着牙,像是把牙根都碾碎了才挤出来一句话:“有用吗?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败类,这场战才会输的!”
逃兵都要尿裤子了,他仿佛看到战场上死去的同伴睁大的眼睛对着自己,他背后一凉:“只要不让我去死,让…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有点腥臭味,逃兵都尿裤子了,哭得涕泗横流,难看到令人作呕。
许杭慢慢把枪放下,抬头看了看悬在正空的太阳:“你刚才说…想投靠日本人,对吗?”
“没有没有没有!”那人掌嘴起来,“我胡说八道!我反思!我错了!”
看他把自己打得两颊红肿,牙龈出血,许杭道:“那你就去吧。”
逃兵大气都不敢出,俩眼珠子瞪得浑圆得看着许杭。
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爬起来准备离开,谁知他刚跑了没有两步,后脑一阵枪击,他瞪大眼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在他倒下身躯的背后,许杭拿着那把从他身上顺下来的手枪,半张脸都被溅满血迹,语气冰到深渊里去:“临阵脱逃叛国者,死、不、足、惜!”
金燕堂口的血腥味已经招来了一些苍蝇,还有一只乌鸦在墙上蠢蠢欲动。
宛如丢了魂魄般,许杭跨过尸体,像是突然忘记怎么走路的孩童,歪歪扭扭走进金燕堂,视线都是凌乱而虚无的。
他胸口憋着一股气,有一个淬毒的炸药就在他的心口,随时随地都要炸开似的。
他这么失魂落魄走了几步,就连一脸担心地站在他面前的蝉衣他都没有发现,还是顾自往前走。
看见许杭脸上的血迹,和他手里的枪支,蝉衣眉头都耸起来了:“当家的?当家的你理理我,你怎么了?当家的!当家的!”
她拉扯,她叫唤,可是许杭像是完全失控的一个机器一样,听不到、不回答,就是冷着一张脸,眼睛毫无聚焦点,莽莽撞撞往里冲。
他一路走,蝉衣一路小跑跟着,扶着护着,生怕他跌了撞了,就这么给他走到了绮园里去。
前脚刚迈过门槛,整个人就往前一倒,蝉衣往前一扑,死死得给他搀住了,两个人都重重跪在地上。
“噗——!”
一口鲜血哇得一下咳在石子路上,触目惊心!
“当家的!”
“咳咳…。咳…!”吐了一口还不够,接连着好几口都跟着呕出来,血里带着点黑色,许杭吐血的姿势是以头磕地,整个背抖一下耸一下,腹部一阵痉挛,每次咳出来的不多,但像咳命一样。
蝉衣甚至不敢拍他的背,双手无处安放:“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当家的,求求你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吓我……”
许杭在呕血的时候,只觉得那血不是从腹中出来,而是从心口挤出,因为他的心脏一收一缩,一阵比一阵疼。
真是奇怪,这不是他头一次直面死亡。
满门被屠的时候,他可是见过更惨烈的场景,生离死别的痛他早就饱尝了,这次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是分明就是不一样。四肢百骸到头发丝儿的地方,都在叫嚣疼痛。
他这么一咳,脖子上的链子不明不白就断了,蝴蝶吊坠掉在血泊中,那是段烨霖替他隐瞒下来的母亲的遗物,为了这个东西,他还挨过乔道桑的一顿打。
许杭捡起它,把它拽在手心。
吊坠还在,那个人,却没了。
“哈……哈……”许杭吐够了,身子一转,就地倒在石子路上,仰面看着太阳,脑子里空空一片,嘴里苦得难受,他擦了一把血放在眼前看,“…真好。”
蝉衣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心急如焚:“您病糊涂了,这…这好什么呀?难道是毒瘾又犯了吗?明明都好了呀……”
许杭胸膛剧烈一挺,喉头一热,虽然来得及捂住嘴巴,但是涌出来的血还是从指缝间流下去了,温温热热沿着脖子滴落。
他摇摇头:“…没事…我…已经…彻底…好了…”
他知道的,他好了。就在刚刚,彻底好了。
因为已经有一件比毒瘾还痛苦的事情出现了。
发毒瘾的时候,他恨不得即刻就死了,可是现在,他连死也不想死,鬼魂也是有灵识的,他只希望有没有一道天谴砸下来,落在他头顶上,让人即可就能魂飞魄散,一点儿烟灰和气息都不要留下。
这样才不会疼。
他这么躺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子路上,皮肤微微有些被烫伤,他不想动也起不来,觉得自己像是无垠沙漠里一株枯死千年的胡杨树,又像是一张风干了的人皮,任烈日涩风摧残摇曳,了无生趣。
耳听得有哭声?谁在哭?
远得像是从上个世纪传来的回响。
他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不是自己,他的眼窝干干的,像进了沙子一样干疼。
哦,是蝉衣啊。
许杭遮着自己的眼睛,气息微弱地说:“蝉衣……连他都走了。”
蝉衣愣住了:“当家的?”想了一下,蝉衣才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消息,一下子捂住嘴,不敢置信:“您不会说是段……不是的、不会的!”
那个段烨霖啊,是个多霸道的家伙,他曾把自己囚了四年,他曾把日本人打得屁滚尿流,他曾让觊觎贺州的敌人闻风丧胆,他曾让不可一世的洋人惨淡下台……
所有人都当他是战神,无往不胜,许杭也差点就信了,以为他总是不败的,或者总是能转败为胜的。
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没了?
许杭忽然又明白了。果然自己真的是个最最不祥的人,但凡和他沾亲带故的人都不得好死。
许杭笑了,笑得嘴唇都干裂,血溢出来,和嘴角的血迹黏在一起,看着就让人心疼:“……走了…都走了…呵呵…你说,我和一个乞儿有什么区别呢?”
“当家的,我还在!我不会走的!”
这信誓旦旦在许杭的耳中已经没了丝毫的意义。
灼热的阳光带走身体的水分,顺便也带走了生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
良久之后,他沙哑的嗓音像地窖深处发出的杂音,压抑的口吻如二胡的尾调。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有的样子,完全的绝望和失落。
“…蝉衣,帮我整理行头吧。”
“您想做什么?”
“我要…再上一次红氍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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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结果上说,这一仗是日本人打赢了。
日本人的战用帐篷中,日本将军黒宫浪速清点了一下战争损失,对着七个副官开会,喜忧参半:“这一仗,我们日本帝国的士兵伤亡太过惨重,要不是最终还是打赢了,我就要切腹以谢天皇了!我们还剩多少军备?”
十万人出征,现在剩下不到三千人,说出去实在丢脸。
底下的副官马上就回禀:“炸弹已经没有了,为了处理俘虏,最后的子弹也用尽了。不过您别担心,从美国那边购买的子弹已经在运来的路上了,今晚就能到贺州。”
“好,反正那个段烨霖已经死了,他的兵都死的死,逃的逃,有没有都一样。”黒宫浪速自私到了极点,只想着自己的安危,把自己身上的一把手枪装上仅有的三发子弹之后,他站起来,提了提裤子,“走吧,进城,找个地方,今晚我们该好好庆祝一下!”
大胜归来就会让人想要醉生梦死。
他们刚聊到这里,外头就有个士兵走进来:“将军,有个中国士兵说要见你。”
“中国士兵?不就是俘虏吗?”黒宫浪速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对副官说:“你看看,真是太巧了,我们正在想去哪里庆祝,这里正好有人,就问问他好了。”
副官赔着笑:“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我听说贺州周边百座城都已经空了,不知道哪里有去处呢?”
黒宫浪速在中国呆过很多年,对中国的事物熟悉得很,他把手背在背后,有几分回忆的样子:“几年前我曾经来过贺州,那时候有个很聪明,很会做生意的中国人,姓金,他们家的园子很漂亮,还有一个会唱中国戏曲的少年。你也知道,我是很喜欢中国的戏曲,可惜当初败给段烨霖,害得我离开贺州的时候,一直都没听完那出戏。回日本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从段烨霖手上把贺州再次抢过来!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副官想了想,就吩咐:“还不让那个人进来!”
方才的那个逃兵一脸谄媚地进了帐篷,看到黒宫浪速就点头哈腰的:“太君!太君!恭喜恭喜,我是特意来道喜的!”
“你特意来见我,如果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我会把你当成俘虏给处理了。”
逃兵笑得皱纹都出来了:“我是来向您投诚的!您的英明神武远在那个段烨霖之上,我很佩服您,请您让我为您效力吧!”
这个人就是从许杭手底下逃走的人,他本想着自己独自逃命,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单枪匹马,走也走不远,万一被日本人抓走便是个死,不如就搏一搏。
尤其是在看到许杭的时候,他一肚子坏水就有了个新打算。
黒宫浪速知道中国人大多狡猾,但是他也不傻,一眼就看的出这是个十足的狗腿子,见利忘义,墙头草一株,不是那种会玩心机的人,当即就放下心来:“你?呵呵…你有什么本事?”
“我知道太君赢了胜仗,一定要找个地方庆祝一下!这城里别的地方都不行,就是金燕堂里还有人留着,那个人可不简单,从前段司令也是喜欢听他唱戏的,我想这最适合孝敬太君了!希望太君看在我这点功劳份儿上,饶我一条小命!”
黑宫浪速没想到上天这么安排,正想着什么就来了什么:“哦?是金先生让你来的吗?”
这逃兵一副哈巴狗的德行:“金先生?不是…金先生几年前就去世了,这个人就是现在那园子的主子。您也知道,段烨霖霸占贺州这些年,自然也霸占着这位主,他是千万个不情愿啊!一直等到今天,太君您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呐!”
这个逃兵有九转心肠,当初血洗金甲堂的时候他也在,所以他知道许杭的几分过去事情。
虽然后来这批人都被段烨霖分配到天南海角去了,但他也不是头一次临阵脱逃,竟然从别的部队逃走,杀了一个无父无母的新兵,冒用其身份活下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贺州城。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这个时候还能帮他一马,于是就满嘴跑火车,特意拍黑宫浪速的马屁:“现在全贺州城都没人了,就他那园子还能让您落落脚,甭管您是爱听《贵妃醉酒》、《玉堂春》还是《梁祝》,今儿都让您听个够!您收拾收拾,我给您带路?”
说得黒宫浪速十分心动,不过也有点惴惴不安,这也太殷勤了吧?不会有诈吧?
可是转念一想,贺州的主帅都死了,他们日本军队都弹尽粮绝,何况已经溃不成军的中国军?
就算有诈,一个戏子和一群没枪的人还能折腾起什么风浪?
副官也在耳边嚼舌根:“将军大人,那个人不但没有弃城而逃,反而留下来迎接我们,那看来是真的愿意向我们日本帝国投诚的。否则,一开始就该逃难去了。如果将军大人喜欢,我们可以将他带回日本,到时候您不就可以天天听到戏了么?”
“哈哈哈,”黒宫浪速摸了摸口袋里的枪,把心放进肚子里,大笑着出门去,“好,大部队进城也不方便,其他人全体待命,副官,带两队人,咱们一起去乐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