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第二百二十七章

魏晋礼制袭于两汉,天子大婚当依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

昔太康年间,有司奏请,“天子大婚,纳徵当用玄纁束帛,加珪,马二驷。”

天子允其所请,自此改旧制,纳徵采用新礼。余下五礼仍依古制,用白雁、白羊各一头,酒米各十二斛。

司马曜大婚,有司官员合议,其后奏请,当行五雁六礼,即纳徵羊一头,玄纁束帛三匹。另增绛、绢、兽皮数目不一。此外,需加钱二百万,玉璧一枚,马六匹,酒米各十二斛。

无论司马曜和王法慧是否不情不愿,婚后是不是会成一对怨偶,婚礼的各项程序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太常和大中正肩负纳采、问名之责,行事不能有分毫差错。

帝王大婚不同百姓,六礼流程不变,时间却相对缩短,并且天子不能出宫亲迎。故而,宫中请期之后,两人要引车架前往内史王蕴府上,当面宣读圣旨,迎皇后入宫。

桓容的船队抵达建康时,大中正和太常刚刚过府纳采。半个月不到,竟是五礼已毕,只等接新皇后入宫。

王氏上下对这桩婚事未必满意。

在多数人看来,有哀靖皇后的先例,将王氏嫡女嫁给司马曜实在有些亏,尚不如同建康士族联姻。

皇后之名说起来好听,实际却截然相反。

魏晋不比两汉,后妃外戚的权利不断缩减,除非像庾亮庾冰一样,本身才具过人,掌一方州郡,能以政绩战功将家族带上顶峰。如若不然,成为司马氏的姻亲,根本没多大好处。

当然,如桓温等权臣尚公主是另外一回事。

奈何六礼已过其五,事成定局,无可更改。

家主又三令五申,不许族人在此事上表明不满——至少不能当着太常和大中正的面,以致落下把柄。族人再不情愿,也不能违反家主的命令。到头来,只能摆出笑脸,迎接台城来人。

迎亲当日,司马曜在太极殿中端坐,玄衣红裳,头戴十二缝皮弁,腰佩镶嵌宝石的木剑,表情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入宫贺礼的文武略有惊讶。传言天子不喜王氏,如今来看,传言似是有虚?

桓容暗暗摇头,讽刺的掀了掀嘴角。

司马曜之所以激动,绝不是因为大婚,九成是以为智珠在握,万事皆在掌控之中。借大婚之时,可以光明正大调派人手,趁宗室群臣贺礼之机,命殿前卫包围殿门。

仔细想想,这样的谋划称不上糟糕。如果中间环节不出差错,招揽的又是忠心之人,说不定真能成功。

问题在于司马曜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手。

时机找得再准,事情计划得再周祥,施行之人和他却不是一条心。

按照事先谋划,殿前卫将包围长乐宫,不许南康公主等离宫。同时,另派人守住宫门,严防消息透出,引来宫外的州兵。

桓容入宫之时,身边并无护卫。

如此一来,即使他有再大的本事,甚至手能通天,照样使不出来。为保住南康那老妇的性命,照样要低头。

有群臣为证,一旦交出官印,脱下官帽,交出幽州权利,他想反口都不可能。

司马曜越想越是激动,脸颊隐隐发红,甚至盖过了黝黑的肤色。

周处官职不高,入殿贺礼时,排在队伍末尾。

他刚刚踏上玉阶,桓容和郗愔已联袂从殿中走出。

两人面上带笑,一路谈笑风生,半点看不出敌意。相反,不知内情者,看到眼前这一幕,八成都会以为两人交情匪浅。

郗愔未再称桓容“阿奴”,言辞间也不再以长辈自居。原因很简单,以桓容如今的地位,再以之前的态度相交并不合适。

桓容的举止间仍带着尊敬,未见半分得意和张狂。

郗愔惊奇之外难免生出几分感慨。

还是那句老话,桓元子戎马半生,虽然未能一场夙愿,可有这样一个儿子,也该平生无憾。

郗丞相的感慨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虚假。至于桓大司马是否会有异议……人都进了坟墓,入了地府,有异议也没辙。

两人迈下玉阶时,先后同郗超和周处擦身而过。

郗超略停半步,向郗愔拱手。

郗愔微微点头,并没说什么。

周处面带浅笑,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早闻大名的淮南郡公,最终得出结论:所谓贵极之相果非虚言。

群臣入贺时,南康公主正在长乐宫同王太后说话。

这样的大喜日子,褚太后也被“请”了出来,依礼与王太后同坐上首。只不过,自始至终表情沉闷,没有半点喜色。

事实上,之前见过她的人,此时都会大吃一惊。甚至会生出怀疑,这个鬓发银白、满脸皱纹的妇人,当真是当年的褚太后?

褚太后同南康公主年龄相仿,此时此刻,两人坐在一起,竟像是足足相差十多岁。

衰老的相貌,憔悴的神情,枯瘦的双手,再再证明,她在宫内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哪怕之前有再多嫌隙,此刻也不免生出唏嘘。

王太后视而未见,正与胡淑仪笑看南康公主带来的彩宝。

“这些都是西边来的?”拿起一颗鸽卵大的红宝石,王太后好奇问道。

对她来说,这么大的红宝石并不稀奇。稀奇的地方是,整块宝石被仔细打磨过,比她手中的都要精美。

“对。”南康公主点点头,隐去宝石是出于长安,而是代之以西域胡商,言为换来这些宝石,可是用了不少幽州白糖和丝绢。

“那些商人不要黄金,也不要铜钱,认准了白糖和丝绢。”

见王太后和胡淑仪面露惊讶,南康公主故意拉长声音,比出三根手指,笑道:“以彩宝市换白糖和丝绢,再折算幽州内的黄金,利润可翻上三番。”

“嘶——”

王太后和胡淑仪都是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胡淑仪试探道:“不是说幽州坊市有价局,市货的价格都有写明?”

南康公主点点头。

价格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些彩宝不是胡商市来,但是,市换的价格却非虚假。

愿打愿挨的事,管理坊市的职吏并不会强行阻止。何况,这些胡商将货物运回国内,压根不会有半点损失,反而会大赚特赚。

随着大军进入姑臧,西域的商路逐渐贯通,消息不再如以往闭塞。听到幽州货物在西边的价格,不只桓容,南康公主都是大吃一惊。

这么高的价,当真是想都没想过。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胡商四处打探门路,希望能录入白籍,借此在幽州有个长居之处。为的是能大批进货,由手下的商队运往更西的国家和部落。

“听其所言,距我朝万里有波斯,波斯再西则有茹毛饮血的蛮人,其肤白似鬼,发瞳皆异色。”

“那岂不是慕容鲜卑?”

南康公主摇摇头。

“非也,闻其不识礼仪,身有异味,且样貌丑陋,实非慕容鲜卑。”

如果桓容在场,或许能为王太后等进一步解释,亲娘话中的波斯,应该是历史波斯帝国发源之地。而茹毛饮血的蛮人,大概是后世所称的雅利安人,或许还有部分罗马人。

言其丑陋,绝非南康公主一人的观点。

依时下的审美观点,这些满脸大胡子,一身长毛,除罗马人之外,多数常年不洗澡的人群种族,的确和丑字挂钩。

“西边的商路已通,为免残兵袭扰,大军不会立即折返。”

南康公主话题一转,对王太后道:“日前瓜儿对我说,西边送回消息,言当地缺少官员。地方豪强有侍奉他主的经历,不足以托付重任,如桓氏和王谢几家的郎君出仕,虽是可以,终究太过惹眼。”

打下来的地盘,四成以上的官位被四家人包揽。余下两成归于各家姻亲盟友,再剩下的,就要拿出来做“人情”。

太原王氏释放善意,需得有所考量。

王太后、胡淑仪和南康公主早有默契,知晓对方正摆出条件,等着两人点头。

知晓桓氏有何野心,王太后曾有过犹豫。转念又一想,司马昱已死,司马曜烂泥扶不上墙,与其终老于台城,不如为家族争取利益。

她没有亲子,也就没了顾忌。一番思量,和胡淑仪交换眼色,当即下定了决心。

“若淮南郡公愿意提携,我有两个兄弟和几个侄子,虽无大才,不能开疆拓土,也能牧守一地,为国守土。”

王太后表态,胡淑仪自然符合。

褚太后坐在一边,听到三人的话,神情略有几分松动。可想到之前的种种,升起的心思重又收了回去。

她不比王太后和胡淑仪。

司马奕和司马昱在位时,她曾屡次设计桓容。最终没有达成目的,彼此之间终结成死结。纵然桓容不计较,南康也不会轻易揭过。

以德报怨向来不是南康的作风,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才是正理。

换成是自己,会轻易放过谋害亲自子之人?

明显不可能。

褚太后暗暗叹息,神情愈发苍老,整个人似乎成一尊雕像,仿佛没了人气。

不料想,南康公主突然转过头,开口道:“我闻褚氏族中有精于演算的郎君,此言可真?”

褚太后愕然瞠目,见南康公主表情认真,没有半点嘲讽戏弄之意,不由得心下一震。

“确有。”两字出口,褚太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何等沙哑。

“可已及冠?”南康公主继续问道。

“前岁已经及冠,只是尚未娶亲。”褚太后继续道。双手扣在身前,十指牢牢攥着,掌心一片潮湿,显然是冒出冷汗。

“可是同吴姓定亲,女郎突然病故那个?”王太后问了一句。

“正是。”褚太后点点头,略微动了动手指,声音不复之前沙哑,“原本说好,冠礼之后成亲。不料想,女郎外出踏青,受了一场风,年纪轻轻就去了。”

言几次,几人都有些唏嘘。

王太后和胡淑仪都有过孩子,却因病咬着,没有能够长大。褚蒜子的儿子倒是长大了,可惜嗑寒食散嗑到飞-升,一样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思及伤心事,三人间的气氛倒不再冰冷。只是,想要就此推心置腹仍不可能。

“瓜儿言,凉州刚交缺精通演算之人。”南康公主出言道,“如郎君出仕凉州,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此言一出,仿佛重锤落地。

褚太后抖了抖嘴唇,心中十分清楚,这不只是一个郎君出仕,而是关乎到褚氏将如何站队。推及王太后和胡淑仪的选择,褚太后十指攥得更紧,终于点了点头。

“如淮南郡公可予提携,我代褚氏谢过。”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则。

桓容有意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势必要登上高位,将政权兵权握于手中,做个万恶的封建-独-裁-统-治-者。

要达成这个目的,必定要改变朝堂的局面。

登上皇位,和司马氏一样做个傀儡?

他是脑袋进水,吃饱了撑的!

引导士族的视线放宽,不再局限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外,更要在朝中再立山头,确保的几方势力平衡,不再如之前一般,能轻而易举的架空天子。

几方势力之上,再以郗愔为标杆。

他无意让郗愔辞官,有他在,在朝中即是威慑。况且,北府军掌于郗氏多年,军中将领多少都同郗愔有几分恩义。

刘牢之终归资历有限,且战功不足以服众,想要彻底将北府军收回朝廷,势必要有一个过渡。

身为执棋之人,桓容做过几种布局,最终采纳贾秉和荀宥的建议,不能一刀全咔嚓,干脆取用制衡之术,再加以引导,诱之以利,总能将权利一口口蚕食,达到君-权集中的目的。

这会是一个过程,并不能一蹴而就。

但步子已经迈出,棋子已经落下,无论前方的路是否有经济,必须一往无前,一步接一步走下去。

南康公主和王太后三人说话时,司马道福安静的坐在一边,神情稍显得无聊。等褚太后点头,代褚氏应允子弟出仕,司马道福端起漆盏,借茶汤掩去嘴角的一丝嘲讽。

就在这时,一名宦者躬身入殿,向王太后禀报,皇后已迎入宫中。

“甚好。”王太后点点头,似乎对这事没多少关注。看到她现在的表情,多少都会疑惑,她对王氏的喜爱究竟是真是假。

宦者退出不久,又有来报,宫门关闭,殿前卫突然调动,一队守住长乐宫门,余下则包围了太极殿。

王太后挑眉,和胡淑仪互看一眼。

褚太后眉心微皱,恍惚间想到什么,站头看向南康公主。

“南康,这事你可晓得?”

南康公主颔首,饱满的红唇弯起一丝弧度。

“无碍,太后且看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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