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三年,三月
季春时节,清风和畅,天碧如洗。几场细雨之后,百草茂盛,李白桃红,目光所及,紧是一派春-意-浓浓的景象。
桓容一行离开姑臧,沿着巡狩旧路,经吐谷浑,过梁、荆、江、豫四州,在幽州做短暂停留,于三月抵达建康。
彼时,正逢上巳佳节,秦淮河畔人闹非凡,坊市之间人流穿梭,熙熙攘攘。出城和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都是络绎不绝。
南来的商队多是乘船。运珠的商船刚一到码头,等候的商家立即一拥而上,争相开出价码,希望能将今年的合浦珠买到手。
北来和西来的商队多数赶着大车进城,车后系着牛羊骆驼。商队中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胡服,无一例外,领队之人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洛阳官话。
带队入城之后,领队先寻到中人,选一处客栈安置。待一切妥当,便急匆匆往坊市领取木牌和税牌。
依城内规矩,无论是什么货物,凭木牌租赁摊位,方能在坊市中交易。
虽说租金不低,货物都要记录,散市后如数交税,但有市价所在,利润有一定保证,交税亦是无妨。加上南地有不少稀奇的东西,运回北地和西域都能卖上好价,商人也不吝惜些许税钱,更不会冒着被驱逐的风险逃-税。
外来的队伍——尤其是胡商,想要顺利市得紧缺货物,木牌和税牌一个都不能少。
建康本没有这项规矩,是仿效幽州创建坊市,顺便将管理条例也学了过来。
以建康士族的头脑,绝不会生搬硬套。
掌管坊市的官员结合本地情况,维持大框架不变,对细节处加以改良,建康的坊市得以迅速发展。凭借都城优势,借秦淮河水道,其繁荣程度丝毫不亚于幽州。
随商贸发展,南来北往的商队越来越多,城内的人口随之膨胀。
去岁统计,城内户数竟达五十万。长此以往,不出三十年,建康的发展就能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成为人口过百万的大城,绝非是天方夜谭。
当然,这一切都有个前提,桓汉的政权牢牢把控现有疆域,并寻机扩大,进一步稳固统治。
如果三天两头遇外敌来袭,甚至是兵临城下,再繁华的城池也会日渐衰落。
好在幽州长足发展,驻有上前州兵,为建康天然屏障。
豫、江、荆三州俱是桓氏嫡系驻守,即便北方来犯,也有相当把握可以一战。胜负五五开,全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作为建康的门户,姑孰有北府军,京口有西府军。前者由桓冲镇守,后者为高平郗氏掌管,以郗愔的行事作风,必定会督促郗融,下大力拱卫京城安全。
秦氏入主长安,北地渐趋一统,盘踞三韩的慕容鲜卑被剿灭,又实际上掌控漠南草原,治下的疆域隐隐超过桓汉。
至于人口,因长安尚未统计,尚没有准确数字。
唯一能肯定的是,有北地的汉人和臣服的胡族部落,秦军的数量不会少,战斗力更不会不低。
日后开战,双方都会全力以赴。
一战可决天下,进而一统中原,定鼎华夏。
现如今,双方还算是“友好”。彼此递送国书,互有贸易往来。加上秦策和桓容一样,正千方百计增强-君-权,压制北地高门势力,桓容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三年之内,长安不会大举派兵南下。
边境上的小打小闹不足为虑。
长安试探建康,建康也会试探长安。彼此互相摸底,为将来的决战做充足准备。
想到可能到来的战争,不免想到同秦璟的约定。桓容坐在大辂上,轻轻捏了捏鼻根。因春光而明朗的心情,忽又变得沉重。
“陛下,已能见到城门。”
典魁在车前回报,桓容压下骤起的情绪,推开车门,眺望巍峨的建康城,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遣人入城,给太后和丞相送信。”
“诺!”
早在数日前,南康公主就接到桓容归来的消息。距离建康百余里,桓容又放飞鹁鸽,就为让亲娘放心。
此时派人城,主要是为告知郗愔和文武百官,让众人有个准备。
天子大辂之后,谢安和王彪之亦然有感慨。
见到熟悉的城墙,回忆沿途所见,两人的心境都变得不同。对家族今后要走的路,也有了新的规划。
“官家乃是天命之人。”
士族固然以家为先,但凡事总有例外。
对谢安和王彪之来说,如果桓容能一统南北,结束汉末以来百年乱世,继而恢复华夏,重塑先民基业,开万世太平,他们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谢安推开车门,眺望阳光笼罩下的建康城,笑道,“此番随驾巡狩,安实有所得。归家必提点族中,凡应出仕者,不可终日-纵-情山水。”
翻译过来,到了年纪也有才干,谁敢玩什么求仙养生,归隐山林,绝对家法伺候!国朝正是用人之际,想要-纵情-山水,可以,先出仕边州,打几场仗,做出实打实的成绩,再入朝“服务”几年,等到有了继任者,辞官挂印随意。
王彪之深以为然。
“安石所言甚是。”
同陈郡谢氏相比,琅琊王氏终归是刚刚复起来,更需要巩固在朝堂和地方的实力。
谢氏族中能人辈出,封胡羯末,谢世玉树举世闻名。
琅琊王氏想要赶超,还需相当时日。
不够,谢安和王彪之心中清楚,以桓容的性格和能力,类似王导和王敦的时代不会重现,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更不会再来。
对两人来说,这是好事也是难事。
好在天子强势,他日南北决战,胜算就多出几分。难在君权愈强,家族的生存方式不得不发生改变,甚至要做出让步。
两人随驾巡狩,眼界进一步开阔,在大事上有所把握,该让步的时候也会让步。
族中之人则不然。
想要说服众人,还要费些口舌。
好在谢玄和王献之都为天子重用,作为同辈中最杰出的子弟,两人知晓该如何决断。谢安和王献之要走的,就是想方设法说服族老,并与姻亲书信,劝服众人莫要行错事,尽全力为族中郎君铺路。
王朝上升期,强势的君权实为必要。
待到南北一统,天下归一,朝堂该如何运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桓容是为英主,他的继任者如何,目前还是未知数。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加。
面对桓容,谢安和王彪之可以让步,换成其他人,有桓容的能力且罢,如无半分,不能让高门折服,君权臣圈此消彼长,并非是什么难事。
谢安和王彪之想法类似,却没有诉之于口。
就现下而言,桓容尚未大婚,继承人还是位未知。
桓容是不是有亲生子,对士族来说并不重要。两晋时代,兄传弟、叔传侄的例子并不鲜见。司马奕被废,登上皇位的司马昱比褚太后都长一辈。
有这样的前提在,对于桓容的大婚之事,顶级高门很少置喙。似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这样的家族,多在士族内部联姻,基本不会送女郎入宫。
故而,桓容大婚与否、有没有亲生儿子,对谢安和王彪之来说,影响并不大。
只要桓氏家族在,不愁没有继承人。
这是士族常用的做法。
谢安着力培养兄长子女,王彪之肯为家族向王献之让步,俱是因为如此。
人都有私心,但在家族面前,私心终会被碾压。如果私心压过理智,家族也会走向衰弱。
这是维持士族高门延续的诀窍,代代相传,从未发生改变。
相比之下,想借外戚身份更进一步的,往往会盯着皇后之位。而这样的家族,压根过不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那一关。
综合种种,只要桓容不乐意,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单身的皇帝,并非不可能。
随甲士飞驰入城,百官接连出迎,天子归来的消息迅速传开。
百姓口耳相传,确定消息属实,纷纷丢下手头事,或时跟在车驾驶后,或是聚在回台城必经的道路两旁,翘首以待,只等大辂出现。
不分男女老少,手中都握有柳枝香草。
娇俏的女郎手腕着手,听到马蹄声,脸颊染上晕红。
有胡商初来乍到,生意刚刚谈到一半,就见买主急匆匆转身离去,目瞪口呆半晌,忙拉住人询问。
“官家归来,谁还有心思市货!”
被拉住的商人很是不满,丢下一句话,掉头就往坊市外跑去。
眨眼之间,坊市内空掉大半。
许多临街的商铺门都没关,就那样大敞着,任由货物摆在架上,掌柜和伙计都不见踪影。临街的食铺上,白胖的包子馒头冒着热气,新出锅子的炸糕散发着焦香。
些许铜钱散落在地,压根无人去捡。
甚至有不少胡人都丢下货物,跟着建康百姓一起涌出坊市。
留下胡商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选择。
留下?
还是跟着旁人一起去迎圣驾?
一队巡坊的甲士走过,另有数名文吏捧着纸笔,每走过一座商铺,都会记录下几笔。
待到胡商跟前,文吏笑道:“几位可是新至建康?”
胡商点点头。
他们的喊话并不十分流利,文吏用的是鲜卑语言,彼此交流变得顺畅,全无半点障碍。
“官家归来,百姓都城中迎圣驾。坊市会关闭半日。几位的货物可以暂留在此,也可带回客栈。”文吏顿了顿,道,“不过,城内的路现下不好走,几位要回客栈,估计要登上两个时辰。”
胡商商议之后,暂时将货物留在摊位前,交出木牌,由文吏详实记录。
不是他们心大,而是糖铺和绸缎铺都大氅着门,随便几袋糖,都比他这些兽皮值钱。
建康城内,北城门通往御道的长街上,早已挤满了人群。
两队甲士立在路旁,铠甲鲜明,长矛紧握手中,英姿飒爽。
城头响起鼓声,城门大开,一队骑兵鱼贯而入。
马上骑士背负长弓,腰佩长刀,各个肩宽背阔,通身的彪悍之气。
为首的几名骑士打出五行旗,遇风卷过,旗帜烈烈作响。
人群屏息凝神,马蹄声清晰可闻。
骑兵后是身着皮甲的步卒。
步卒分成两列,拱卫天子大辂,刹那冲击众人的视线。
大辂门窗居开,桓容着衮服,头戴冕冠,十二旒垂落眼前,随车身微微欢动,彼此-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刹那之间,人群似被按下开关,“万岁”声如潮水奔涌,欢呼似山呼海啸一般。
柳枝香草如雨飞落,伴着无数的绢帕绢花,顷刻铺满长街。
“喜迎君归,千秋安泰……”
清亮的调子响起,一声接着一声,一句连着一句。少女们彼此相和,声音交织在一起,连绵成网,罩上众人心头。
桓容为止触动,起身走出大辂。
一簇阳光自半空洒落,苍鹰展翅而过,旒珠炫发彩光,衮服上的纹路相映成辉,袖口的云纹似流动一般。
桓容站在车前,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凝结成无形的飞龙,咆哮而起,直冲云霄。
欢呼声中,环佩绢花如雨,绢帕香风袭人。
桓容尽量维持表情,眼角余光瞄向谢安等人所在的车架,盛况不亚于前,欣慰颔首。
虽说逃不过这遭,总归挨砸的不只自己,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