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访时间由约定的一个小时延长到两个半小时,纪征离开山水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他在驾车途中分心惦记小宏的病情,迟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搁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在震动。
闵成舟道:“我出发了,你在哪儿?”
纪征缓了一口气才道:“在路上,我们深海俱乐部门口见。”
十几分钟后,当他把车停到深海俱乐部门前的露天停车场时,发现闵成舟已经到了,车就停在他的车对面。
他们同时下车,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往深海俱乐部方向走去。
闵成舟问:“说吧,你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纪征扶了扶眼镜,淡定自若地和他讲条件:“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向我保证,不能对我刨根问底,更不能怀疑我作奸犯科。”
闵成舟觉察出这句话有陷阱,一脸防备地看着纪征:“你先说。”
纪征不看他,目视前方语气平稳道:“你先答应。”
“啧,你先说嘛。”
纪征淡淡一笑,音量虽轻,但却掷地有声:“你先答应。”
闵成舟半真半假地往他肩上怼了一拳:“别跟人民警察讲条件。”
纪征道:“我熟悉你们的侦查程序,冗杂又上纲上线。一旦线人或证人解释不清楚信息来源,就会引火烧身。被司法缠身是一件耗时又耗财的麻烦事,我不想惹上麻烦,所以很抱歉,我必须和你讲条件。”
闵成舟听他把话都讲明了,顿时无言以对,又往他肩上怼了一拳道:“这么多年来我就没有一次说得过你!”
纪征依旧淡淡地微笑着:“所以我们达成共识了吗?”
“是是是,有话赶紧说!”
纪征悠然止步,朝他转过身,漆黑的双眼泛出一股冷意,面无表情道:“杨澍。”
闵成舟:“谁?”
“深海俱乐部的一名员工,待会儿你见到关栎,可以直接问他,杨澍在哪儿?”
闵成舟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此人非同小可,正色道:“他怎么了?”
纪征不多说,只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深海俱乐部在每天下午六点开始营业,此时是歇业状态,正门没有开,两人走到侧门前,闵成舟敲了敲门,很快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男人见过闵成舟,只把门拉开一条缝,从缝里瞟了纪征一眼,明知故问道:“你们干嘛?”
闵成舟掏出警官证:“找你们关老板。”
“关老板不在。”
那人说完就要关门,被闵成舟夹脚堵住了门。
闵成舟用力把门推开,不由分说就往里闯:“警察正当执法你他妈也敢拦?”
纪征跟在他身后,看了看他的背影,心道刚才闵成舟那句话颇有些夏冰洋的影子。
舞厅的灯熄了大半,只开着几盏普通的白炽灯,几个做清扫的工作人员在大堂里摆桌子擦椅子。他们穿过大堂走到里面的卡间,纪征听到了关栎那粗嘎又充满匪气的声音,正在大声的叱骂什么人。
跟着闵成舟转过一道U形过道,纪征看到一个大卡里坐满了女孩子,关栎坐在卡座长沙发上首的位置,面前站了一个哭化了妆的年轻女孩,显然挨骂的就是她。其他女孩则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或玩手机或补妆,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被骂哭的女孩一眼。
“又见面了,关老板。”
卡座灯光教暗,勉强能看清人脸,关栎坐在灯管正底下,除了额头被照的雪亮,下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他看到闵成舟,整张脸瞬间晒在灯光下,随后又迅速陷在阴影里,笑道:“闵警官,快坐快坐,旁边那兄弟也——”
他本把纪征也当成了警察,但往纪征脸上一看,又立马把纪征认了出来,于是连忙站起来,弓着腰对纪征道:“纪先生来了,稀客稀客。菲菲,赶快去楼上通知燕少——”
很显然,关栎并不知道他和燕少已经闹崩了。
纪征没等他说完,抬手拦了一下,道:“不用了,我和朋友坐一会儿就走。”说着在闵成舟身边坐下了。
关栎看他的眼神顿时发生了变化,重新扫量他两眼才在闵成舟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笑道:“今天找我什么事儿?”
闵成舟朝他抬了抬下巴,笑道:“关老板已经知道了吧。”
关栎道:“哦,闵成舟是为了茜茜来的?”
闵成舟笑:“我就说关老板肯定知道。”
关栎没理会他话里的阴阳怪气,道:“茜茜在诺亚公园不小心掉进湖里被淹死的事,姑娘们已经告诉我了。”
本坐在卡座的女孩们因为警察的到场早已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此时卡座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闵成舟开始了常规的询问程式:“苏茜一直在你这儿上班?”
“是,她在我这儿干了好几年了。”
“她连个身份证都没有,你也敢要?”
“看您说的,我又不需要给她们交五险一金,有没有身份证对我来说不重要,人长得漂亮就行。”
闵成舟很没内容地笑了一声:“她是哪儿人?”
“我问过她,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丫头十二三岁就出来混,估计把家里人早忘了。不过听她说话口音,应该是南方人。”
“8月9号,苏茜到这里上班了吗?”
“上了啊,那天她运气好,台子翻了两次,凌晨四五点才下班。”
“她是自己离开的?”
“对。”
“她当时状态怎么样?”
“她卖出去那么多酒,光提成都两千多块,当然也得喝不少。”
“她离开夜店之后去哪儿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回去休息了。”
闵成舟对他这漠不上心态度很不满:“你这儿姑娘喝的烂醉在半夜下班,你就放心让她一个人走?”
关栎冷漠地笑笑:“那我总不能给她们每人配一个保镖吧?”
闵成舟正要跟他掰扯几句员工的个人安全问题,手肘被纪征轻轻碰了一下,纪征低声道:“抓紧时间。”
闵成舟把话咽回去,继续问:“她失踪后你找过她没有?”
“打过电话,但打不通。”
“怎么不报警?”
关栎又笑:“闵警官,您不了解这行儿,姑娘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失踪几天又忽然跑出来。我又没和她们签合同,她们是哪有钱往哪儿奔。茜茜失联后,我也不知道她是出事儿了还是钓金龟婿去了。”
关于苏茜的询问可以到此为止了,再拖延下去没有意义,所以闵成舟道:“那换个问题,杨澍在哪儿?”
闵成舟说这句话时,纪征看着关栎,他看到关栎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静止了片刻,然后身子忽然往后扬了扬,脸上再次划过光和影,最终埋在了黑暗里,就像杨澍那张被铺满泥土的脸。
“谁?”
关栎问。
闵成舟道:“杨澍,他不是在你这儿干活吗?他人在哪儿?”
关栎又看了一眼纪征,才说:“小杨啊,前些天他请假回家看老娘了。”
尽管闵成舟不知道杨澍的身份和遭遇,也从关栎那几秒钟的迟疑中看出了端倪,立刻追问道:“什么时候?”
“嗯......小凯,小杨几号走的?”
站在吧台后擦拭台面的一个工作人员和关栎对视了片刻,才朝着闵成舟说:“好像是四五天前吧。”
关栎笑道:“我也记不清楚了,他应该是十号那天跟我请的假,后来就一直没露面。怎么了闵警官?小杨出事了?”
闵成舟处变不惊地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你这个伙计肇事逃逸,把一老头撞出了脑震荡,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现在人在医院里躺着,老人家没儿没女,大笔的医药费没人出。”
关栎煞有其事道:“这可真是太不像话了,人在哪家医院?我有空过去看看。”
闵成舟还要和他周旋,手肘再次被纪征碰了一下,随后看到纪征站了起来,于是他也跟着起身,对关栎道:“如果你有杨澍的消息,及时要告诉我。”
“一定一定,那两位慢走。”
出了深海俱乐部,闵成舟本想在车里和纪征说话,但总觉得深海俱乐部门口这片停车场地斜,阴气重,多待一会儿就浑身冒鸡皮疙瘩,于是和纪征两个人把车开出来停在对街一栋百货大楼前,两个人站在纪征的车头前说话。
“杨澍是怎么回事?”
“苏茜的死因是什么?”
闵成舟和纪征同时说话,说完了互相看着对方,闵成舟拼不过纪征的耐力,只能不情愿地先回答他的问题:“意外死亡,喝多了掉进湖里被淹死的。”
纪征一脸深沉地思索了片刻,问:“确定不是他杀?”
闵成舟有点不爽快:“我们队的主任医师是老法医了,很有经验,你觉得他会连个死亡原因都弄错?”
纪征不在乎他不善的口吻:“你确定苏茜喝过酒,死于溺水?”
“对。”
“那你们怎么确定她是失足落水,而不是被人推下水?”
闵成舟紧皱着眉,抱着胳膊看着他,脸上浮现应对媒体拷问时才露出的防备的神色:“你想说什么?”
纪征看出了他的不悦,所以放缓了嗓音,道:“从事酒吧坐台和出台的女人是高风险人群,以掠财和掠色为目的的犯罪人多挑选她们为目标。所以我想......苏茜的死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闵成舟道:“你说的没错,苏茜这种人的确是高风险人群,我们目前的确找不到证据证明她掉进湖里之前没有被其他人骚扰过。但是,我们同样没有找到证据证明苏茜被人骚扰了,甚至被他人威胁和逼迫,更没有证据证明苏茜掉进湖里之前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所以我暂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说着一皱眉,无奈道:“我们是警察,不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的天神,我们查案不能靠臆想,我们需要证据,但是证据需要慢慢找,也有可能永远找不到。”
纪征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给他造成的压力无异于‘抬杠’,歉然笑道:“抱歉,是我想的太片面。”
闵成舟摆摆手,道:“别扯这些没用的,说正事。杨澍是谁?”
纪征没着急回答,摘掉眼镜捏了捏眉心,又把眼镜戴好,才向他笑道:“不是撞到老人,肇事逃逸了吗?”
闵成舟一愣,差点被他气乐:“你是不是想跟我回警局?”
纪征笑着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镇定自若道:“我记得我们有约在先,我把我知道的消息告诉你,但你不能对我启用侦查程序。”
“别上纲上线啊,我查你了吗?我就想知道你这消息是怎么来的。”
“我不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如果你想违反约定带我回警局。那我也只能屈服你手中的权力。”
闵成舟早知道纪征虽然看起来人畜皆宜,其实极有城府,也很清楚打起唇枪舌战,他不是纪征的对手,所以他只能放弃了向纪征继续盘问,毕竟他不能真把纪征带回警局。
“行,纪大医生,我不问你和这个杨澍是什么关系。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杨澍在哪儿吧。”
“你觉得杨澍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刚才姓关的说杨澍回家看老娘,如果他真的回家看老娘了,你会让我特地问关栎?所以我不问你了,你告诉我杨澍在哪儿,我直接问他。”
纪征一向没看好过闵成舟的智商,此时忽然察觉闵成舟的脑子还是很清晰的,于是他看着闵成舟没头没尾的点了点头,道:“从现在开始,只要你看好关栎,监视他的所有动向,他就能带你找到杨澍。”
纪征心里有盘算,今天他让闵成舟向关栎问起杨澍,其实是一招打草惊蛇。如果杨澍的死真是关栎所为,乃至杨澍埋在林间的尸体都是关栎所为,今天闵成舟登门拜访,无疑给关栎传达了警方正在寻找杨澍的讯息。那么关栎极有可能会挪动杨澍的尸体,藏到更隐蔽的地方,甚至于毁尸灭迹。所以只要闵成舟派人监视关栎,就能跟着关栎找到杨澍的尸体。
这样一来,他也能置身事外。
闵成舟怔了一怔:“你给我把话说——”
‘清楚’两字还没出口,他看到纪征忽然转过头,仰头看天,不理他。
闵成舟:......
他很无语地瞪了纪征一眼,拿出手机到一旁打电话。
趁着闵成舟打电话的空挡,纪征轻手轻脚地拉开车门上了车,直接开车走了,装作没看到闵成舟在后面冲他叫嚷。
纪征驾车往前开了不到五分钟,无意间在人行道上看到一个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子的背影,女孩子右臂纹着大片的花纹状的纹身。那女孩没走几步,在街边卖冷饮的店铺前停下了。
纪征把车停在路边,朝那间冷饮铺子走过去,听到店员向那女孩询问:“要什么口味的圣代?蓝莓还是香草?”
女孩低头看着菜单上的图片,很纠结地啃着指甲,正要做出一个选择时,听到身后离她很近的地方响起很温柔又很醇厚的男性嗓音:“很难选择吗?”
她回过头,看到纪征的脸,顿时愣住了。
纪征向她一笑,然后对店员道:“两种口味都要,谢谢。”
店员很快把装在袋子里的两杯圣代递给纪征,纪征转手又递给女孩。女孩还有点云里雾里,接过去低声道了声谢谢。
纪征看着她笑道:“还记得我吗?我们刚才在深海俱乐部见过。”
女孩想起刚才自己被老板呵斥的狼狈模样,脸色微窘,道:“记得。”
纪征道:“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喝咖啡。”
女孩抬起头,略显惊讶地看着他。
纪征笑道:“顺便问你一些关于苏茜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