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沉默着。
沈长安抬头看向道年房间外的窗户:“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去花房慢慢聊。”
神荼无奈地盯着沈长安看了几分钟,只好答应了下来。
看着沈长安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茶具,烧水泡茶,神荼忍不住猜测,先生与沈长安在私下里,究竟已经熟悉到哪个地步?在这边才待了几天,怎么对茶具放在哪儿,就这么熟悉了?
神荼看着滚热的开水,泡开了杯底的茶叶,茶叶拼命地在水中挣扎,最终只能无奈地沉入水底,这些茶叶就像是他自己,明明知道最终结局,却妄图再挣扎一下。
沈长安与先生关系早已经超越普通的朋友,现在他若是撒谎骗了沈长安,那么等日后真相大白后,自己在沈长安心中,肯定就是个撒谎成性的门神。而他现在若是照实说,沈长安倒是不会恨他,只怕先生转头就会把他赶出去。
如今这个世道,就算是在外面流浪的神仙,日子也不会太好过的。
“尝尝这个茶叶,上次拆了以后,才喝了一次,味道还不错。”沈长安把茶杯推到神荼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这个话题让神荼你为难的话,我们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生长在仙山的灵茶,味道当然不错。神荼端起茶杯,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沈长安,一时间有些词穷。
他不该因为沈长安平时总是一脸笑,在先生面前也很随意,就忘记他在人类年轻人中,是个十分优秀的人才。
人类的智慧本就不容小觑,更可况沈长安还是人类中的佼佼者。
“也不是很为难的话题,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神荼抿了口茶,“你也知道,先生向来提倡相信科学,反对封建迷信,我们这些在先生身边做事的,当然都要响应先生的号召。”
“所以你本身能够看到鬼,可是因为道年的缘故,所以一直没有说明?”沈长安大概明白了神荼的意思。一个打工仔,在秉持唯物主义的老板面前,当然要以老板的态度为重。
毕竟要赚钱吃饭的嘛。
“你多虑了,道年虽然是唯物主义者,当他并不是那种要求所有员工都跟自己思想一致的人。”想明白这些,沈长安不忘在员工面前给道年说好话,“所以你不要把这些事看得太严重。”
是啊,是不该把这些事看得太重。顶多……违抗天道法则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这些年来,先生从未改过意志,对天下万物也不曾生出半点好奇之心。而沈长安,是唯一的意外。
他不知道发生这个意外是好是坏,但是在他看来,神妖两界已经是这番模样,再坏也坏不到哪种地步。
不破不立,说不定这会是新的转机呢。
“你是生来就有这种能力,还是跟高人学过?”
“两者都有。”神荼沉默了片刻,“长安,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看到灵物的?”
“不知道,我甚至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别。”沈长安笑,“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总是把鬼当做人来看待。”
“要不要……我教你一些术法。”神荼道,“说不定以后你用得上。”发生了沈长安这个变数,以后神妖界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教沈长安一些术法,说不定以后他能用得上。
“你会点石成金跟腾云驾雾吗?”沈长安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我挺想学这个的。”张大爷跟他说过,点石成金、腾云驾雾几乎是人类的妄想,书籍中最多记载了修行者灵魂脱壳,游遍山川河流,却没有人真正哪个人能带着肉身飞起来。
大概这就是张大爷所说的“修行也要讲究基本科学法”吧。
“你喜欢这种术法?”神荼有些为难,“倒不是不能学,只是人类出生以后,就食五体,沾染七情六欲,想要一步几千里有些难。你的资质不错,好好练习的话,也许能赶上高铁的速度?”
沈长安惊悚地看着神荼:“你……认真的?”
不是说,活人根本无法腾云驾雾吗?
神荼不解地回看他:“我像是在开玩笑?”
难道他刚才说了这么多,沈长安都没当一回事?
两人互相瞪了几秒钟,沈长安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你能让这个茶杯,变成金杯么?”
神荼犹豫地看着沈长安:“长安,这套茶具价值几百万,做成金的以后,就贬值了。”
沈长安神情麻木地从花盆里捡起一块鹅卵石,放到神荼面前:“那你变这个。”
半分钟后,他看着面前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金石头,觉得自己上次已经破碎的三观,在今天已经化成了粉末,并且被风吹走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高深的术法,矿物质内部成分排列与密度不同,只要人为修改里面的成分,就能做到石头变黄金。”神荼把黄金推到沈长安面前,“你喜欢的话,送给你。”
“所以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出来打工?”沈长安觉得自己可能不太理解高人的脑回路。
“国家对于贵金属管控十分严格,我拿一坨金子出去,谁敢买?”神荼道,“更何况这种行为破坏市场规律,是会有……”他压低声音,小声道,“会有天谴的。”
沈长安:“……”
有没有天谴他不知道,但是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神荼也许不属于人类范畴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神荼:“听说妖怪会潜伏在人类身边吸食人类生气,你遇到过这种妖怪吗?”
“这都是人类自己编的谣言,人类经常吃垃圾食品,生性贪婪,寿命又短暂。尤其是近几十年的人类,灵魂素质是越来越差了。现在吸食人类的生气,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妖怪,已经不干这种事了……”神荼忽然顿住,他僵硬地抬起头看沈长安,他是在故意诈他?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不想仔细探究。”沈长安脸上的笑意浅了些,“平时跟你相处我跟开心,在我心中,你就是朋友。”
“但是,”沈长安脸上的笑意消失,“我希望你真的只是来道年身边打工的,如果你有任何伤害他的意图,就算我打不过你,也不会任你胡来。”
“有人跟我提过,我是十世功德身,妖魔鬼怪若是来伤害我,会遭到天谴。”说到这,沈长安绽开一个纯洁无害的笑容,“我想神荼大哥不会想尝试这种猜测是真是假吧。”
神荼:“……”
为什么人类如此心急,翻脸如翻书?
内心虽然十分震惊,但是该表明态度的时候,神荼是半点都不犹豫:“请你放心,我绝对不敢伤害先生半分,你如果不相信的话,我敢以天道发誓。”
沈长安:“你们这个种族以天道立誓,有用吗?”
“比你们人类男性说什么如果我变心,就天打五雷轰之类的有用多了。”神荼干咳一声,觉得自己这么向人类男性开地图炮有些不好,“我们以道心立誓,就会得到天道的回应,若是违背了誓言,就会得到天道的惩罚。”
沈长安沉吟许久,感慨道:“那天道可真忙。”
他抬头望了望天:“如果天道是个人,可能早被你们烦死了。”
神荼:“……”
不,他好着呢,不仅没有被烦死,还学会了各种偷懒,这会儿还躺在温暖的床上睡懒觉,等着你去叫他起床。
沈长安双目灼灼地看着神荼。
神荼默然无语地看着他。
“立誓呀。”沈长安见神荼没有反应,“立完以后,我们就可以回去吃饭了。”
合着不立誓的话,他连吃早饭的资格都没有了?
“请天道见证,我神荼在此立誓,绝不做伤害道年先生的事,如违誓言……”他扭头看沈长安,沈长安笑眯眯地看他,“如违誓言,就让我受雷击霜冻之苦。”
躺在床上的道年缓缓睁开眼,伸手接住从窗外飞进来的一道神光,神光在他指尖转了一圈,缓缓没入他的掌心。
立誓人竟然是神荼,而且誓言还跟他有关?
“嗨呀,神荼大哥,你这个人就是太实诚,誓言这种东西,随便说说就行嘛。”沈长安伸出手臂勾住神荼的脖颈,笑眯眯道,“怎么把话说得这么狠,都是朋友嘛,我怎么可能会不相信你?”
神荼:不!沈长安,你就是个骗子,你如果真的相信我,在我立誓的时候,就该拦住我,而不是在我说完以后,才虚伪地说什么好朋友。
虚伪的人类!
卫生纸般的友谊!
滚,我没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类朋友!
神荼在内心咆哮着,但是他的身体却格外诚实,不仅跟着沈长安走了,还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路过花圃,看到几朵特别漂亮的花,沈长安下意识地想要把这几朵花剪下来,带去给道年。
可是这里不是道年的家。
神荼却看懂了他的意思,伸手把花剪放到沈长安手里:“喏,剪吧。”
“你……哪来的花剪?”
“我不是人嘛。”神荼双手插兜,“随便捡片树叶变成剪刀,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长安了然点头,把那几支花剪下后道:“我突然觉得,跟你学习腾云驾雾挺有意思的。”
神茶:刚才用阴谋诡计吊他的话,现在还想让他交术法?哼!
“好,等回梧明市后,我开始教你。”
作为一个不算神力显赫的神,他能好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识时务。
沈长安找来一个花瓶,把花放进去,捧着花瓶来到道年房门外。
“道年,你醒了没有?”沈长安敲了敲门,听到屋内传出一句“进来”,推开门一看,道年已经穿戴整齐,坐在轮椅上了。
其实他偶尔会有一点好奇心,道年平时究竟是怎么上厕所、洗澡还有从床上坐到轮椅上的。不过这种好奇心,远远不及他对道年的心疼,所以他从不会在这些事上多露出一个眼神,多问一个字。
“这边的花比不上你家的花漂亮。”把花瓶放到桌上,“不过这几朵开得不错。”
“嗯。”道年的目光,落在那双摆弄鲜花的手上。
“道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沈长安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神荼在你身边工作多久了?”
道年想到了刚才飞到他手心的誓言:“已经很久了。”
“他……工作效率还不错吧?”沈长安拉开窗户,让屋外的光线透进来。
“认真负责,踏实肯干,人也……老实。”道年下意识用了一句人类常用的形容词。
“哦……”沈长安点头,以道年的能力,应该能看出身边人是好是坏。看来神荼真的是个在妖界混不下去,只能沦落到人间打工过日子的妖怪。
啧,还挺可怜的。
“你怎么忽然问起他?”
“没什么,就是看神荼天天这么早起床,不仅做保镖还要做司机,就多问问。”沈长安推着他下楼,“挺不容易的。”
“那我给他涨点工资。”道年看着站在大厅,大气都不敢出的神荼,“确实不太容易。”
沈长安干笑,对此事不发表意见。
看来保护环境,迫在眉睫,不然妖怪们没有好日子过,只能来人间跟人类竞争上岗,人类的失业率又要增加了。
沈长安再次接到有关曹进的消息,是在三天后。他正陪着道年吃羊蝎子,交警给他消息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赔偿协商?”沈长安失笑,曹进家并不缺那点钱,所谓的协商,恐怕是想找他的麻烦。
可是想到曹进那个疯子,在找不到他的时候,有可能去找蔡冉发疯,沈长安还是答应了协商的要求。
“我陪你一起去。”道年放下筷子,“赔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情。”
“没事。”沈长安道,“曹进那个人就那点本事,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就让神荼陪我一起去,肯定能保证我的安全。”
道年面无表情地看了神荼一眼:“是吗?”
神荼嘴里含着一块羊肉,说话也不是,吞也不是,只能睁着大大的,无辜的眼睛看着道年。
可惜他不是沈长安,这种眼神并不能打动无情冷酷的天道大人。
“对,神荼身手不错,能够保护好我。”沈长安笑,“所以你不用担心。”
“哦。”道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垂下眼睑,看起来有些落寞。
沈长安见到他这样,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可能有些不妥当,让道年多想了,连忙道:“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可能下雪,我舍不得你去遭罪。”说完,他在道年耳边小声道,“神荼皮糙肉厚,就算跟人打架,我也不心疼。”
神荼:“……”
过分了吧,他虽然没有顺风耳的本领,但是听力还是不错的。整个天下,还有谁比天道更皮糙肉厚?
道年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他明白了,长安这句话的意思,四舍五入就是在说,若是他伤了一星半点,长安会心疼。
“好。”道年点头,“出去的时候,穿厚一点,不要冷着了。”
“我在家里等你。”
沈长安微微一怔,随即笑容满面地重重点头:“嗯!”
因为酒驾在拘留所被关了好几天的曹进,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了许多,他穿着厚厚的外套,一脸不耐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叔叔与家里请来的律师与他坐在一起,两人神情有些凝重。曹进这个案子,不仅有酒驾,还有酒后伤人的嫌疑,当时在场的几个工人都站出来作证,说是曹进企图伤害沈长安。
想要曹进量罪轻一些,还需要沈长安那边能做出原谅的态度。
可是看到侄子这幅吊儿郎当的模样,曹成就来气,这如果是他亲儿子,他早就把他的腿给打折了。
怪只怪大哥跟嫂子老来得子,把他惯得不成样子。
尤其是当他听说沈长安是侄儿的大学同学,两人不仅在学校里有矛盾,而且曹进坐在警车里威胁沈长安的话,被交警执法记录仪拍下来时,就觉得脑子抽抽的疼。
摊上这么个晚辈,全家人都不得安宁。来之前,他仔细打听过了沈长安的消息,性格积极向上又热情,成绩有益,学校教授都很喜欢他,并且同学们也很喜欢他。而自家侄儿刚好跟人家相反,炫富、逃课、泡妞、不尊重他人……
这么好的年轻人,他不想着拉拢引进到自家公司,反而把人给得罪了。他大哥大搜也是,看着人家孩子是孤儿,就想着以势压人。也不想想在帝都这个地方,最不缺有权有势的人,封建王朝早亡了,他们能把人家怎么样?
都说莫欺少年穷,他们倒好,把人得罪得彻底。现在好了,曹进把自己作进了局子里,他们使什么手段都不行,最后打听了许久,才知道受害者那边要求严格办理。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谁还相信沈长安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孤儿?大哥大嫂也知道这事不妙了,怕沈长安见到他们会把事情闹得更糟,所以把他叫了过来。
要他来说,曹进就该在里面被好好关一段时间,免得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祸害自己不算,还要去祸害别人。
可是他大哥大嫂都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膝下就曹进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他这个做弟弟的,就算再讨厌曹进的行事,也只能走这一趟。
离约定好的见面时间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曹成看到警察带着两个年轻人进来。走在前面的年轻人皮肤白皙,眼角自带笑意,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年轻人。
想到这,曹成扭头嫌弃地看了眼自家侄子,都是同一所学校出来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曹进察觉到自家叔叔的嫌弃,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跟沈长安究竟谁才是曹家人?
“沈先生,鄙姓曹,是曹进的叔叔。感谢您今天愿意受累走这一趟。”曹成主动起身迎向沈长安,与他握了握手,“关于我家晚辈做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
“曹先生,有句话叫一人做事一人当,曹进虽然人品低劣,但我不会迁怒于他人。”沈长安客气笑了笑,“您太客气了。”
开口就碰了个软钉子,曹成尴尬地笑了笑。这话听起来是对他的尊重,实际上沈长安这是在表明他的态度,恐怕除非曹进亲自开口道歉,不然这事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可是他转头看向曹进,就看到他这个好侄儿,正一脸愤恨地盯着沈长安,当着警察的面,都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
他怎么有这么蠢的儿子?
大哥大嫂给大学捐了一栋教学楼,把他送进名牌大学,也没把他的脑子熏陶得聪明点。
“大家友好交谈,不可有语言暴力与行动暴力。”警察坐在旁边,招呼两边人都坐下,“现在双方有什么意见,可以互相交流一下。”
“我没有任何意见,法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沈长安道,“我不会为一个意图杀人的人渣,签谅解书。”
“既然你不愿意,跑来干什么?”曹进冷讽,“不就是想坐地起价?直接说要多少钱吧,像你这种逮着肉就不愿意松口的人,我见得多了,小心崩了牙。”
“曹先生,请您不要侮辱我方沈先生的人格。”神荼及时开口道,“我们沈先生名下有别墅、公司、名车以及各种珠宝名表,并不缺三瓜两枣的赔偿。沈先生今天愿意走这一趟,是想劝你积极向善,改正自己的错误,成为一个有志向、有原则、有作为的好青年。”
“屁,吹牛又不用打草稿,你是他请来的托?”曹进嗤笑,“你跟着他跑一天,能领多少工资,我给你十倍。”
“好的,曹先生。”神荼微笑,“沈先生给我开价一百万,你是打算给我一千万吗?”
曹进:“……”
他爷爷的,这是个神经病。
见曹进不说话,神茶笑得更加温和了:“曹先生,如果钱不够的话,就尽量少说这种大话,不然别人会笑话你的。”
“我……”
“闭嘴!”曹成打断曹进的话,对神荼歉然笑道:“不好意思,这孩子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二十多岁的孩子,那确实不懂事。”神荼扭头看沈长安,“我家的孩子也不容易,大家都是孩子,这事除了公事公办,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旁边负责调解监督的警察,差点没忍住发出笑声,他拿起文件夹,小心地遮住了自己的脸。
“那可不一样,有父母的叫孩子,没父母的只能叫孤儿。”曹进被气得口不择言,“沈长安,你少给我来这套,想让我求你,门都没有。”
“有本事你当着警察的面,来打我啊!”
这话刚说完,他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不过打他的不是沈长安,而是他的叔叔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