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竹和钟杳落地得到消息的时候,公关已经自动自觉地回了工作岗位加班,刚刚完成引流,顺便给经纪人和老板一人发了一张收款码。
“就不能有一次……”
公关已经被反复无常的生活彻底磨平了意志,叼着面包沧桑地敲着键盘:“钟老师不是上这种奇奇怪怪的热搜吗?”
公关已经很久没见过正常的tag了。看着别人家#xxx举行婚礼#、#xxx传怀孕三胎#的新闻都很羡慕,很想给自家老板也买一个#钟杳与经纪人领证#的热搜,然后自己p个十几份结婚证放上去。
“我们还得回纽约拍戏,回去就直接领了,到时候会官宣的。”
钟杳对自己的新热搜意见不大,沉稳地安抚着躁动的公关,一边习惯成自然地熟练道歉:“辛苦大家了,下次我会注意不上树的。”
公关对钟杳的保证挺满意,表达了工作团队对回家见父母的林老师的祝愿,带着新发的红包回去继续度假了。
钟杳挂断电话,随手翻了几页评论,哑然地按了按额角。
当时的情形下,翻窗子出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两个人光想着摄制组都走光了,谁也没想到居然还有架负责告别的摄像机在忠实运转。
幸好网友们的想象力还算有限,有猜他为了救小鸟的,有猜他把什么东西掉到窗外要上去捡的,甚至连他惹了经纪人生气被迫翻窗户的猜测都有,真猜对的……倒还没见到。
看着身边几乎熟透的经纪人,钟杳眼底透出些笑意,把人拢过来揉了揉:“好了,没事的。大家也就是太无聊了,热闹一下也就过去了……”
“可是今天的热搜——”林竹奄奄一息,抱着一丝希望仰头,“叔、叔叔阿姨,平时玩儿微博吗?”
钟杳:“……”
钟杳重新点开微博,仔细翻了翻。
钟家父母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这些娱乐新闻不大感兴趣,哪怕就有一个儿子正在国内娱乐圈打拼,也没有任何要多管一管的意思。以至于直到现在,钟杳的家庭背景都是娱乐圈里的一大未解之谜。
如果是平时,钟家人无疑是都不会来翻微博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钟家里的三个子女各有各的出息,可惜性格都从小就不活泼亲人。除了幼年钟杳还表现出了一些独立的反抗精神,剩下的都小小年纪就埋进书房,各看各的书各做各的事,导致钟家父母也一直为没有一个足够活泼可爱的儿女而深感惋惜。
在钟杳持之以恒对经纪人的讲述里,钟家父母自然而然地对林竹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最近他和林竹天天待在一块儿,家庭群里也就没怎么再说话,上次联系的时候,父母已经开始学会去微博找照片看了。
钟杳被林竹提醒了一句,也生出了警惕,在微博仔细翻了几遍,挑了个看起来合适的猜测:“我们就说——有东西掉下去,不小心卡在树上了?”
林竹觉得可行,飞快点头:“那得商量好,是算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怎么掉的……”
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圆。两个人编了一路,好不容易编出了个还算完整的剧本,总算稍稍放心,一起在农场外下了车。
这就……要见家长了。
林竹紧张了一路了,被钟杳牵着推开篱笆,心跳还砰砰作响。
“别紧张,他们——都挺不主动的。”
钟杳揉揉林竹的头发,一笑:“每次我们家庭聚会,我回家一趟,能有人给我留个门就算我运气好了。”
林竹这两天把钟杳讲过的往事在脑子里复习了个遍,闻言抬头,呼吸有点不畅:“可是……阿姨不是会给你熬姜汤吗?”
钟杳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了,一怔才想起来,失笑:“对。我妈做饭手艺一般,熬姜汤是她最拿手的了,所以我妈很盼着我能感冒……”
林竹从没听过还有这种相处模式,诧异地睁大眼睛。
钟杳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只担心相处方式过于寡淡的父母兄妹会让林竹多想,揉揉林竹的后背,温声给他打着预防针:“我们家一般都各忙各的,只有过年的时候会聚一聚,其实互相都不是很熟……”
林竹更惊恐了:“?!”
隐约觉得自己的预防针打得过了头,钟杳轻轻咳嗽一声,尽力往回找补:“还是很和谐的——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觉得有哪儿不舒服,家里也没什么矛盾。”
钟杳一下下胡噜着经纪人的后背,笑笑:“所以等回了家,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不会生气的。”
钟杳想了想,实事求是:“他们可能都不会注意……”
林竹从来都相信钟杳的话,这一次却分明还有些忧虑,轻轻点了下头,抿起唇角。
那是钟杳的爸爸妈妈。
他现在已经能稍微用眼睛了。除了不能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避免过亮过暗的环境,眼罩已经不用戴,看东西也不会有明显的重影了。
也……能继续读心了。
林竹攥着钟杳的手,掌心微微出了些汗,忽然有点儿后悔。
他不想读钟杳家人的心。
察觉到手上传来的力道,钟杳脚步稍顿,低头望着他,眼里带了温和的征询。
“哥,要不——”林竹咽咽唾沫,声音微哑,“要不我还是把眼罩戴上吧……”
哪怕是客套呢。
哪怕是客套,只要钟杳的爸爸妈妈说了喜欢他,他相信就好了。
林竹心跳愈快,不知道该怎么跟钟杳解释,低着头正纠结,钟杳却已经抬手把他圈在身边:“可以。”
林竹轻轻一悸,下意识抬头。
“怎么都可以。”钟杳低头,朝他温温一笑,“小竹,别忘了……我先要保证的,是你能舒服。”
钟杳已经很清楚林竹曾经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父母,也知道林竹是怎么磕磕绊绊地走到今天。
对林竹来说,这世上大概没什么比“回家”这件事更可怕的了。
直到现在,钟杳只要一想起林松说过的那些事,依然不能彻底释怀,更不要说从小亲身经历这一切的林竹。
钟杳带了林竹的眼罩,从包里取出来,想要替他戴上,却被冰凉的手掌轻轻攥住。
林竹攥着他的手腕,胸口轻微起伏,淡白的唇微微绷起。
钟杳停下动作,耐心等着他的决定。
林竹眼睛里的光芒一线线清晰,终于彻底落实,没让他给自己戴上眼罩,牢牢握着钟杳的手,一块儿穿过了石板铺成的小路。
钟杳领着他,打开家门。
大概是太过紧张,林竹眼前短暂地泛起些黑朦,用力眨了两下,深吸口气抬头。
林竹怔了怔,错愕停在门口。
和钟杳描述的严谨而淡漠的家庭关系全然不同,客厅里的装潢温馨热闹,像是刚过完圣诞节,墙上四处挂着彩色拉花,屋角的圣诞树上还装饰着不少金灿灿的铃铛,边上戳着个憨态可掬的毛绒雪人,树下放了个没拆封的礼物盒子。
林竹迟疑抬头。
钟杳:“……”
钟杳扯着自家经纪人,沉稳地往后退了一步,找了找门牌号。
“没走错,进来吧。”
钟母抖抖报纸,折成几折放在一旁,从沙发上起身:“你不试试爬树从二楼进来吗?”
钟父也从沙发里抬头,推了推眼镜,放下了手里的书。
钟杳咳嗽一声,牵着林竹进门,和居然没住在书房的自家爸妈打了招呼。
林竹紧张得脸色煞白,跟着钟杳规规矩矩问好,话才说了一半,掌心已经被塞了个暖乎乎的热水袋。
和钟杳描述迥异的钟母笑意盈盈,牵着他一块儿进了屋子,在沙发里坐下:“早听过你了——伤都好了吗?眼睛还难不难受?你叔叔那边认识不错的眼科医生,回头再替你好好看看……”
钟父寡言,插不上话,只是在一旁笑眯眯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以示附和。
林竹脸上都快发烫了,尽力出声:“谢,谢谢阿姨……”
林竹不大适应和钟杳以外的人这么亲近地接触,几乎要在沙发上坐出军姿来,屏息凝神有问必答,又找到机会把自己带来的进门礼物送了出去。
钟杳早习惯了被冷落的状态,放下行李去厨房飞快转了一圈,总算在依然冰冷的瓷砖木地板间找到了点儿熟悉的气氛。
家里除了他没人会做饭,钟杳不指望有人投喂经纪人,利落切了面包片好火鸡肉,加了几片酸黄瓜,抹上酱料放进了烤箱。
简单做了几份三明治出来,钟杳快步回了客厅,就亲眼看到自家向来冷淡的母亲揉着林竹的脑袋,爱不释手笑逐颜开:“怎么这么乖,真可爱……”
林竹脸上通红,乖乖任钟母摸头拉手喜欢得不行,坐姿依然标准规矩,唇角却已经不自觉地小心翼翼翘起来。
钟杳一笑,悄悄放下三明治,又绕回了厨房。
钟家太久都没有一个可□□成员了,钟杳带回来的小家伙很快把楼上的钟铭钟渺兄妹也吸引了下来,一家人难得其乐融融地凑在一块儿,吃了顿团圆的晚饭。
钟杳掌勺,饭菜都是熟悉的口味。林竹坐在桌边,一口口吃着热乎乎的饭菜,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悄然落定。
一家人都对娱乐圈一窍不通,偏偏最近跟着看了不少热搜,问的问题也难免外行。林竹却一点儿都没有不耐烦,无论谁问都认认真真地回答解释。不知不觉的,最后一点儿不安也彻底散了。
钟杳始终关注着他,见到光芒重新在经纪人眼底星星点点地亮起来,总算放心,又给全家人临时加了道奶油汤。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暗得能看得见星星。
负责吃饭的自觉收拾碗筷,钟铭端着盘碟进了厨房,钟杳也起身跟过去,问了问圣诞树的事。
“咱们家过圣诞节,你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钟铭正套着围裙刷盘子,谴责地看了一眼二弟:“昨天我们俩临时布置的——听说你都没给人家准备圣诞礼物?”
三十年的记忆里,从没收到过家人圣诞礼物的钟杳:“……”
钟铭不觉得这是小事,神色严肃:“咱们家没有过圣诞的习惯,不代表就能因为这个委屈你的爱人。该有的年节祝福、礼物惊喜,一点儿都不能少。这次我们替你补上,下次自己要长记性。”
钟杳直接在圣诞节把自己给经纪人送了过去,和钟铭猜测的南辕北辙,却依然被兄长一本正经的教训引得心里一暖,笑笑:“我记住了,多谢。”
“血缘联系的家人是不能更改的,你们不一样。”
钟铭放水冲干净盘子,继续教育他:“没有任何不可抗外力把你们牵系在一起……你们在一起,这件事是完全由你们自己决定的,所以也要由你们自己来珍惜。”
钟铭补充:“尤其是你,你占了人家很大的便宜。”
钟杳一笑,郑重点头:“我会的。”
对于钟家人来说,这样的对话已经和谐温暖到极限了。钟杳不准备继续进入下个阶段,正要顺势离开厨房去找林竹,就被兄长拿刚洗净烘干的长柄汤勺勾了回来。
“所以——”钟铭放下汤勺,“说吧,你到底为什么上树?”
……
还不知道钟杳在厨房经受的拷问,林竹努力想要帮忙收拾餐桌,还是没能抢过在证券交易所踩着高跟鞋叱咤风云的钟渺,被钟母拉到了圣诞树下。
林竹好容易降了点儿温的脸上,就止不住地又泛起了热度。
他用不着像钟杳那样问,早就知道这棵圣诞树是临时搭起来的,这个客厅也是临时被从医院大厅的风格装饰成现在造型的了。
林竹有点儿手足无措,一边自责实在给钟杳的家人添了太多麻烦,一边又忍不住心底悄悄冒头的期待,很想看看自己的礼物。
礼物是钟父买的,老人家的眼镜片实在太厚,他到现在都还没看清楚呢。
“不知道钟杳有没有和你好好道过谢,我们是应当好好谢谢你的。”
钟母牵着他坐下,摸摸林竹的发顶:“我们家其实是个很无趣的家庭。他和你说过吧?很少交流,一年聚一次,不必要不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对家人表示关心……”
林竹连忙摇头:“不是的……特别好!大家都特别好,都是很好的人……”
他看得到的。
钟家人虽然罕少会有过于亲密的举动,却是认认真真互相关心着的,也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通常他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内容,下一刻就已经被直接说出来了。
这样的家庭环境,几乎让他轻松得彻底忘了进门时的紧张。
钟母笑笑,从树上摘了颗巧克力给他:“我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状态,平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所以直到钟杳遇到那个几乎翻不过去的坎儿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林竹微微一怔。
钟母按按额角,一笑:“我试着和他每天说话,他大哥每天给他分享福布斯排行榜激励他,她妹妹答应帮他做证券,他爸爸在努力地给他找修文物的工作……”
林竹:“……”
林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当时的钟杳可能没受到多少安慰。
“我们也知道帮助不大,但也实在难找到什么头绪——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给我们发了张照片,告诉我们他过得很好,他每天都在努力,也找到了新的方向。因为还有人相信他,有人在为了他竭尽全力,他不能让那个人失望。”
“那张照片是一朵野金钱干花,很普通的菊科植物,在中国很常见,但很漂亮……非常漂亮。”
钟母看着他,神色柔和:“谢谢你,保护了我们的儿子。”
林竹胸口忽然滚烫,视线一片模糊。
钟母张开手臂,拥抱了他。
属于母亲的气息温柔慈和,林竹温驯俯身,让她抱得更轻松一点儿,尽力忍着泪,本能地微微发抖。
“需要什么就和我们说,我们可能照顾不周,但很乐意不断学习进步。”
钟母揉揉他的头发,轻轻放开,起身:“我们要回去休息了。”
林竹三两下抹去眼里水汽,连忙跟着站起来:“谢谢您,我——”
“礼物是留给你的。”钟母含笑打断,示意树下,“趁着没人,快点儿拆吧。”
钟母上了楼,装饰得热热闹闹的客厅里彻底安静下来。
林竹看着礼物,心跳微快。
他……能得到什么礼物呢?
按照钟家人的习惯,说不定是一套史学专著,或者是一套金融学入门参考,或者是修复文物用的小锤子……
不管是什么都是值得期待的。
林竹深深吸了口气,怕惊动什么似的,放轻动作过去。
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林竹在树边的地毯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
林竹怔了怔。
“到底是什么——真是我爸买的?”
钟杳好不容易背完了两个人编的剧本,从厨房里绕出来,一眼看见自家经纪人坐在地上,也不由生出好奇:“我爸说不定会做个复原的长信宫灯给你,我的成年礼是一只复原仿制的各种釉彩大瓶……”
钟杳的话音还没落下,林竹已经纵身跳起来,抱着那个盒子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好了好了,这么高兴?”
钟杳失笑,一把连人带盒子抱起来,一块儿在沙发上坐下:“我看看,我爸买什么了?”
“我有变形金刚了!”
林竹把盒子给他,目光晶晶亮亮:“我小时候特别想要一个!我看见过别人家的爸爸妈妈带着的小孩子,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地闹,后来他妈妈没办法了,只能给他买了个变形金刚,还给他买了个冰淇淋,然后他骑着他爸爸的脖子走了……”
钟杳心口狠狠一疼,低头迎上那双眸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盈起的水色。
钟杳接过他炫耀给自己看的玩具盒子,展臂把林竹护进怀里。
林竹紧紧攥着钟杳的衣服,声音哑得轻轻发抖:“我有变形金刚了……”
钟杳在他额上轻轻落了个吻,掌心拢上脑后,让林竹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
林竹伏在他怀里,一整晚做梦似的温暖幸福溢满胸口,酸疼鼓胀,终于彻底冲破了紧闭着的眼睛,肆无忌惮倾泻滚落。
中国,林松站在简陋的福利院办公室,面沉似水。
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摞手写落款【最厉害的小朋友】的汇款单,十一封信,几个已经陈旧破损的玩具,男孩子喜欢的悠悠球,四驱车。
还有一盒从没被人拆封过、早蒙了厚厚的灰尘的,当年最豪华最新款的变形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