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观后有竹林。
白云山灵气充裕,水土养人,竹子的长势也跟着好。
竹身根根青翠如碧玉,修直细密,偶有山风掠过,便激起错落的飒飒声,犹如无形的手掠动了某架宏大乐器的竹弦。
竹影中,几个道士在打坐。
他们看起来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大约十一二岁,最大的也就二十出头,皆是闭着眼,脊背板得溜直。
忽然,一个少年把眼皮掀开一条缝,头不动,只眯眯着眼拼命把眼珠子往侧边抛,观察他身旁年纪最长的道士。
见那人双目闭合没在监视,少年便倏地睁开双眼,一对透亮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蹑手蹑脚地起身,刚迈出一步,身侧便传来低低的一声唤:“云清。”
“云真师哥,”云清一笑,脸上浮出个梨涡,模样更俊秀了,“我尿急。”
云真望他一眼:“快去快回。”
云清应着,一头扎进竹林深处,沿着隐秘兽径七拐八拐,绕到一条山涧旁,挽起裤腿下水摸鱼。
师父今日又叫他们在竹林中打坐悟道,云清性格跳脱坐不住,就溜出来玩儿,反正代师父管教众弟子的师哥向来偏疼他,他只要把师哥哄好了,就不怕被告状。
他抓鱼抓得正欢,忽然听见草丛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尖叫。
“叽——叽——”
云清跳上岸,循声望去,只见河畔乱草中一只洁白如雪的毛团正在簌簌发抖,两枚长耳朵像两片插在毛团上的柳叶儿般竖得笔直,云清伸手把那蜷缩的毛团拨弄开,却摸了一手血。
是只受伤的小白兔。
“叽——”那小白兔叫得可怜,见有人来,被求生本能驱使着,伸出两只冰冷的前爪死死抱住云清的一根手指,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
云清的手指贴在它胸口厚厚的绒毛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那颗小心脏的搏动。
“叽呀……”许是受到过山间灵气的恩泽,这小白兔有些高于常兔的聪明,见云清可能会救它,便忍痛用三瓣嘴讨好地蹭蹭云清的手指,片刻前还凄厉的叫声忽然变得又软又糯。
“知道了,救你救你!”云清脱掉上衣,把那小东西裹起来笼在怀里焐着,撒腿朝落霞观跑去。
山上就医不便,观中弟子平时有什么小病小伤都靠自己解决,故而云清知道怎么处置伤口,消毒止血包扎一气呵成。处理完毕,云清把这毛绒绒的小伤员放在软垫上,喂了它几口清水让它休息。
小白兔瘫在垫子上不动了,云清把沾血的道袍丢进盆里,正要去找身干净的穿上,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云真阴沉着脸走进来:“你去哪……”
话说一半,噎住了。
——云清上身裸着,道士髻在方才的跑动中松散了,几缕长发从鬓边垂下搭在锁骨上。那锁骨、肩膀、手臂与腰肢的线条精致而不失锐气,皮肤也白皙剔透,好看得像是被刻刀雕琢出的玉石像,那下河摸鱼弄湿的裤腿儿也高高挽着,露出整截修长劲瘦的小腿和纤细的脚踝。
云真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突然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好梗着脖子一扭头,神色僵硬,看着挺像是在生气。
“师哥。”大家都是男人,云清不觉得在师哥面前裸上身有何不妥,只上去扯云真的袖子,讨好道,“我救了只小兔子,因为这个耽误了,不是故意偷懒。”
云真不敢看他,额角青筋微凸,冷声道:“不只今天,你悟道时经常偷懒。”
云清绕到他前面,嘀嘀咕咕地抱怨:“这也不全怪我,师父光说让我们在竹林悟道,但不说要悟什么道,又不说怎么悟,这不存心难为人吗?我看他就是嫌咱们在观里吵吵闹闹的耽误事儿,找个借口把咱们撵出去好跟师娘那什么……”抱怨完,还试图拉拢云真和自己统一战线,“师哥你说是不是?”
云真垂着眼,干巴巴道:“师父吩咐,就得照做。”
云清反手捶捶自己的腰,又捶捶背,两腿一岔,卖惨讨饶:“我也不是没照做啊,我在那盘腿坐了两个多点儿呢,坐得我腿都合不拢了……”
“闭嘴,”云真面颊泛起可疑的薄红,“乱说什么!”
云清一怔,乐了:“不是,我乱说什么了?我腿真合不拢啊,师哥你不信你摸摸,我这儿关节都不打弯儿了,肌肉都僵着呢……”
说着,拉起云真的手就往自己腿上按。
云真像碰到烧红的火钳似的猛地一抽手。
云清热情邀请:“师哥你摸摸,你摸摸。”
云真飞快转身,背对云清:“胡闹!”
云清哈哈大笑,脚一踮,亲热地勾着云真脖子把他往床边领:“给你看看我救的小兔子,你听过兔子叫没?可好玩儿了……兔兄,你叫一个。”
说着,在小白兔毛绒绒的小身体上轻轻一戳。
小白兔一哆嗦:“……叽!”
云清乐得拍手:“再叫再叫!”
小白兔温顺地动动耳朵:“叽叽。”
云真原本绷着脸,见云清乐得像个小孩子,嘴角抽搐几下,没绷住,浮起一抹笑意。
他的容貌虽不像云清好看得那么出挑,但也算是很不错,只是平时寡言少语,刻板如石,让人想不起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一泛起笑模样,才让人觉出他的英俊帅气来。
云清偷眼观察他神色,溜须拍马:“哎,师哥,我发现你一笑特好看。”
小白兔讨好地叫个不停:“叽呀叽呀叽叽叽。”
云真别扭至极,敛起笑容,直勾勾地盯着那小白兔,强行岔开话题:“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叫的兔子。”
云清转向小白兔:“兔兄,你是个话痨吧?”
小白兔闭紧三瓣嘴,不吭声了:“……”
云清玩心大起:“它好像有点儿灵识啊,还挺通人性的。”
云真机械道:“白云山灵气重,它天赋也好。”
云清喜滋滋地搓手:“那我给它度点儿灵气玩玩,搞不好哪天就会说人话了呢?”
云清上半身光.裸着,云真眼角余光里便一直是一片晃眼的肉色,也不知那肉色是怎么招惹他了,总之他就是越瞄越觉得焦躁,再一开口时,连嗓音都是干涩的:“你随意。”
语毕,深觉此地不宜久留,转身就要走。
“师哥,”云清拽他,“打坐那事儿你别告诉师父呗,我怕他抽我。”
指的也就是他打坐偷懒的事。
云真正要答应,却不知忽然想起什么,嘴唇一抿,寒着脸不答话。
云清双手合十摆了个求饶的姿势,笑嘻嘻地望着云真,一迭声地叫:“好师哥,亲师哥,最疼我的师哥……”
云真全力压下上翘的唇角,面无表情道:“这次我不说,但你以后不许再偷懒。”
语毕,拂袖而去。
“师哥你最好了!”云清猴急地关上门,乐颠颠地跑回床边,伸出一指搭在小白兔身上给它度灵气,小白兔似乎知道云清在给它好东西,乖顺得不得了,还时不时用前爪轻碰云清的手指以示感谢。
“兔兄啊,给你度点儿灵气,你好好修炼。”云清目光炯炯,殷殷期盼,“争取将来成个精给我玩玩儿。”
小白兔温顺地叽叽叫,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这时,云真已回到自己房间。
他手很巧,平时常自己琢磨着做些小玩意儿,所以床对面的桌上摆满了锉刀、锤子、凿子之类的工具和各种材料。
云真愣愣地走到桌边坐下,耳中反复回放着云清那一声声亲昵的“好师哥,亲师哥”,这些声音仿佛有温度,在他耳朵眼里放肆地滚来滚去,滚了一圈又一圈,烫得他耳朵泛红发热,又是兴奋,又是羞愧。
明明是自己诱着他叫的,真的听见他叫了,却又觉得自己卑劣,云真暗暗咬紧牙关,把那一声声“好师哥,亲师哥”逐出耳朵,低头胡乱抓起个工具在一块木方上瞎刻,整个儿一副自欺欺人的模样。
待心绪平和些了,云真才拿起一块玉牌。
玉牌方方正正,巴掌大小,质地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上乘,可已经是云真能弄到的最好的材料了,玉牌正面是雕琢到一半的镂空纹饰,背面角落中则镌刻着“云真”两个小字,这两个字加起来也就米粒大小,很难辨认。
落霞观的弟子行成人礼后会得到师父赠剑,云清眼看也要拥有自己的佩剑了,云真便打算给他做个剑穗。眼下珠络串完了,穗子也打好了,再加上这块玉牌,就是个漂亮到奢侈的剑穗了,这玉牌上刻着云真的名字,即便再不起眼,云清也是把他随身带着了……
工匠在成品上留名字太正常了,没什么别的意思,云真甩甩头,用借口糊弄自己,埋头继续雕琢玉牌正面半成的纹样。
没对师弟动心……锉刀挫下些玉屑。
没对师弟动心……一根修长的手指将玉屑抚去。
没对师弟动心……又一锉刀下去。
云真念经似的反复在心里念着这句话,可以说是教科书级别的此地无银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