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之上风雪肆虐,只有在天机门的大阵之内,这里的风雪才像是强硬被停止了一般,变得温和且无害,雪花大团大团的棉絮般,轻轻铺到地面,织就一张素裹银装。
天一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穿过白玉铺就的阶梯,缓缓朝着那座褚红色的恢弘主殿走去。
远远地看,在整个风雪覆盖的地界,主殿檐边那一点红便越发显眼,刺目地像是天地间唯一色彩。
小童手里提着一盏紫色琉璃灯,深一步浅一步走到了主殿门口。
“门主,宗公子醒了。”
他轻声说道,却没能等到任何回音。
门内一片死寂。
在宗辞昏迷的三个月里,天机门主几乎日日都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事必躬亲,绝不假手于他人。
两日前,天机盘传来了新的动向,无奈之下,千越兮只能暂且搁下手上的事情,吩咐小童们悉心照料宗辞这位贵客,匆匆去了主殿。
这一去,就去了两日。
两日内,主殿都没有任何声响。
此次天道的预兆来的十分突兀,突兀到天一甚至怀疑和预兆并无关系
泄露天机,是定然会有惩罚的。
天机门离天道越近,也更加知晓泄露天机的后果。所以他们宁愿保持沉默,也不愿多出一言。
前任天机门主曾经为自己的命劫算了一卦,一语道破,最后阴差阳错之下,亲手造成了桃花妖的死亡。
命运不会改变,从推算出来的那一刻,它就会朝着既定的方向而去。若是插手,只会加速这个进程。如今亦如是。
天一在担心,上次在广场上道破千年前秘辛,不知是否会造成什么不可预估的后果,毕竟前不久门主才在太衍宗主峰上接受了天道的预兆,总不可能在短短数月后,再次传召,想来也不容乐观。
就在天一站在殿门前胡思乱想的时候,“吱呀——”一声,沉重的朱门从内里徐徐推开。
大殿之内昏暗无比,虚空中漂浮着千百万盏幽幽燃烧的蜡烛,古老神秘的长乐轻响。
这里的蜡烛都是挖开天山,用传说中山体中心在时间沉淀下酝酿的灵物——玄冰玉髓浇铸而成,一盏能够燃上数千年。
乌发白衣的男子推着轮椅,缓缓从主殿中心的天井祭坛驶出。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也遮掩了天机盘在祭坛上发出的暗淡辉光。
“门主!”
天一瞥见男人苍白没有血色的侧脸,眼神一凛,惊呼出声。
“无碍。”
千越兮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千年已过,如今即便说出当年的真相,能够造成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让他真正受到阻碍的,其实并不是千年前的那桩事,而是有关于域外天魔的信息。
此世之人对于域外天魔完全没有任何概念,甚至就连千越兮,要不是凌云羽化成仙,对于那个盘踞在位面外,对此世虎视眈眈的域外天魔,他同样不知情。
包括这次
甚至有时,千越兮会想,天道是不是就是知道了有域外天魔的存在,所以才会费心费力去培养一个天命之子?
不过这个想法也只有一瞬间,其他人或许会这么想,但天机门主绝不会。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天道不存在感情。它就像一段被预设好的规则,只会朝着有利于这个世界的地方推行前进。
好在这个惩罚,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在种种泄露天机的后果里,皮肉之苦自然是最简单的一类。
千越兮轻轻舒了一口气,示意天一跟上,朝着天机门后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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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临走前说喝了药后可能会有睡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宗辞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了这么久,愣是没有丝毫的睡意。反倒身体还把残余的药力全部化解,精力充沛,精神倍儿棒。
就在第无数次辗转反侧的时候,宗辞猛然一个鲤鱼打挺,从软塌上直直坐起。
他觉得自己都躺了三个月,总不能再继续睡下去了,要是睡不着,还不如下床活动活动筋骨,免得生锈。
等坐起来后,宗辞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件。
先前他身上的那件衣服浸满了血,一剑下去后背变得破破烂烂,想也是不能再穿。左右不过太衍宗山下三块下品灵石就能买一件的廉价衣服,但如今他身上这件,不仅是绣工,还是布料贴身的触感,都明晃晃表明了它的昂贵。
宗辞怎么看这件衣服怎么眼熟。
袖子和下摆都绝对不符合他如今的身材,方才盖在被子里不觉得,坐起来后才发现得把衣服往上挽几截,才不至于让过长的衣摆绊到脚。
少年一只手抓着衣摆,坐在床上,莫名有些脸热。
自从他产生怀疑后,想法就如同野草一般疯长。现在宗辞坐在软塌上,感觉浑身都火热热的,空气里闻到的全是那人身上的冷香。
吃人家的,用人家的,睡在人家里,还穿人家的。
尴尬的是,这辈子的宗辞还是个穷鬼。要啥啥没有。
生平第一次,宗辞体会到了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扶住额头,从床上跳了下去。
这一跳,可算是捅了篓子了。
原先在榻上时,宗辞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只不过关节有些僵硬,活动伸展一下便好。却不想他往下一跳时,脚踝发出“咔嚓”一声,躺了三个月的肌肉使不上力,顺着冰冷的地面就往下滑去。
“!!!”
少年失去了身体的平衡性,手忙脚乱地想要抓到一点能够让他恢复平稳的东西,反而将放在一旁的茶盏打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雕花木门轻轻从外推开,风雪将香炉上直线飘起的烟雾吹散。
男人有力的臂膀绕过少年胸前,轻而易举将他整个人扶起。
宗辞却没有反应过来,身体顺着惯性朝前倒去,屈起膝盖,一下就撞进了对方的怀里。
“没事吧?”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宗辞甚至能够感受耳尖传来的热气。
他浑身一酥,刚刚直起的身体差点又软了下去,手足无措地抬起头来。
少年半跪在男人身前,鼻尖上还残余着一点被撞到后的红意,眼眸却褪去了先前卧在床榻上死气沉沉的模样,变得活泼,富有生机。
“没、没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从千越兮身上嗅到一丝极其浅淡的血腥味,这个味道被掩盖在清冷的香气之下,影影绰绰,轻地像是错觉。
等到稳住后,宗辞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姿势相当不妥,跪在对方腿上不说,差点整个人都要挂到天机门主身前,于是缩着身子想要往后退。
男人扣在他腰间的小臂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先不要乱动。”
千越兮稳稳地搂着宗辞,安抚了一下有些焦躁的少年,这才控制着轮椅上前,轻轻将怀里人放到软塌上,每一个动作都细致无比,像是对待一尊精致的玉器。
“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即便喝了药,身体依旧很难跟上来,如果想要恢复正常,还需要缓慢的适应。”
宗辞嘴唇嗫嚅:“原来如此,是我鲁莽了。”
少年逆着光坐在男人的面前,低垂着头,看起来就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动物,“对不起那个茶杯——”
“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千越兮温和地道。
宗辞于是便迅速止住了话头。
先前在龙骨渊下,千越兮坦白是他为凌云剑尊修建陵墓石棺,又每年前来祭拜,一时间让宗辞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他想表达自己的感谢,想询问为什么要对一个明明素不相识的人做这么多,或许这些疑问内里还带着宗辞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千越兮却用一句“心慕剑尊已久”轻而易举揭过,并不愿多谈。上次赠药也同样,他似乎并不喜欢自己在他面前太过客气。
宗辞虽然表面不说,但都会把这些记在心里,但偏偏对方是天机门主。以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也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想出去看看吗?”千越兮问。
这一问,宗辞便把先前所有的想法都扔到了脑后,“可以吗?”
方才看到天机门小童的时候,他就确定自己如今究竟身处何处。当初宗辞只有筑基期的时候,曾经有幸在这个传说中的天山之巅住过一宿,只不过他醒来后就被天一送下了山,后来也愣是没敢再上山看
天山上的传说可不仅仅只有天机门这个神秘的门派这里简直被所有修士视为天下最后一块净土,有如信徒眼中朝圣一般崇高的地位。即便是宗辞,也神往已久。
“当然可以。”
像是被少年眼眸里跳跃的星辉所蛊惑,千越兮也不自觉弯了弯嘴角,“抬起脚。”
宗辞下意识照做,下一秒就感觉自己脚上多了一道不属于自己的柔和力道。
千越兮弯下腰,修长如玉的手里出现一双白色的鞋,轻轻为少年穿好,然后自然而然地将手放在宗辞面前,示意后者搭上来。
很难想象,那位不食人间烟火,宛如谪仙的天机门主,那双用来应当拿来烹茶抚琴,算卦下棋的手,竟然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宗辞久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千越兮抬眸打量少年周身,忽然像是想起一件事,抬手递了道传音符出去。
“门内没有会裁衣服的门人,先前你受伤也不便更换,只能委屈你穿我年少时的衣服。”
说到这里,天机门主停顿了一下,“是新的,我未曾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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