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臣陆陆续续举荐了几个人。
“刑部商卿,皇城军擎威将军,礼部侍郎布卿,枢密院韩枢密使,”阜怀尧点了点这些人名,“诸位卿家举荐了你们,你们觉得如何?”
商洛程举步踏前,实话实说:“臣惭愧,臣不善武艺,并不适宜担任此等重职。”
擎威将军方逅也推辞:“皇城军事务繁忙,连元帅主持春耕事宜未归,恕臣无能力任职。”
礼部侍郎布罄叹口气,尴尬:“臣亦不善武艺……”
枢密使韩谷无奈:“臣对武举一事并不精通,恐怕有负陛下所望。”
要么不合适,要么不擅长,要么官职不够高,有些是没办法调出来的,阜怀尧神色不明,大臣们纷纷低头作惭愧状——会武功又官职高的官吏还真的不多,总不能让嘴皮子利索的文官去考验武生的纸上谈兵吧。
就在太和殿内气氛渐冷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身着海蓝蟒袍的伟岸男子踏前一步,目光沉静,拱手一礼,朗声道:“臣弟愿为皇兄分忧,自请武举监考官一职!”
霎时间,上百道目光刷刷刷积聚到他身上,有兴奋,有惊喜,有怀疑,有吃惊,众生百态。
被万众瞩目的男子从容不迫地立在原地,举手抬足间是王族矜持的骄傲,散发着一股强大无所畏惧的自信。
他抬头看向帝座上尊贵的身影,四目相对时,眉眼轻弯,嘴角微勾,眼里是沉静的温柔,睥睨的张扬。
阜怀尧视线微顿。
这个人是永宁王,却也不是,他有着阜远舟的自信镇定,也有阜远舟从不表现的张扬狂狷……还有,一抹让人恍然觉得是错觉的深情。
燕舞大大方方越众而出,“臣有言,宁王殿下少时已经以文武惊天下,武举监考一职,臣认为殿下当之无愧。”
资政殿学士魏会出列,“臣附议。”
楚故慢腾腾走前一步,“殿下曾司掌礼部,熟悉各类科举事宜,武举武功谋略,臣亦举荐宁王。”
“臣附议出府尹所言。”刑部尚书商洛程再次出列,尽管他和燕舞楚故等人一开始都持清君侧的态度,但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当能力惊艳如阜远舟可以效力朝廷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持偏见态度。
何况,现在的永宁王疯症好转,已经正常很多了不是吗?
甄侦望了一眼阜远舟,眼里是不熟悉的人所看不出的看热闹的玩味。
群臣都静谧下来,等着天仪帝的决定。
永宁王已经甘于臣服,一旦让阜怀尧点头,就证明这位陛下承认阜远舟的存在,而后者疯了之后变成观望派的宁王党彻底转为保皇派。
明黄帝袍的男子注视着他,顷刻后,颔首,微微低哑的声线是不变的肃严威仪,“既然如此,远舟,即日起,朕命你与庄卿一同主持监考武举,不得有误。”
阜远舟一礼而下,“臣弟谨遵圣谕。”
曾经宁王党的官员们纷纷对视几眼,最后全部恭敬地垂下了头。
他们并不十分意外,在某个因为崇拜宁王所以大放阙词非议太子的官吏被殿下处理了开始,他们就认识到了这位主子对兄长的尊敬,而事实也证明,他的尊敬并非毫无理由和收获。
……也许,谁也想不到永宁王殿下心里正不爽得很:如果不是这帮大臣啰里啰嗦半天没商量出结果,皇兄又明显在苦恼,他犯得着赔上粘着亲亲皇兄身边的时间去做这劳什子的监考官么?
该死的,尽职就尽职,但是现在他们就不能体谅一下他们尊敬的陛下还在发烧吗?
阜远舟内心的怨念实在太强大了,很快就有官员在这位殿下笑吟吟的面容令人后背发冷的目光中想起了这件事,相互使了几个眼色后,纷纷表示其他事宜不是特别紧急,会在退朝后递上奏折,并且婉转地表达了希望天仪帝多多休息保重龙体的愿望。
阜怀尧无奈地看自家三弟一眼,宣布退朝,起身时确实感觉一阵晕眩,身上似乎更热了。
阜远舟可不在乎礼数什么的,在群臣眼观鼻鼻观心默契的选择性眼盲中第一时间冲上去把人扶住,“皇兄,你还能走不?”没等他回答,就先叫旁边的太监回乾和宫让顾郸候着。
天仪帝等那阵晕眩过去后才安抚地拍拍他扶着自己的手,“朕还好,回去吧。”
他转身,仍然直直的往前走着,阜怀尧从来不会轻易显示出自己的虚弱。
“皇兄你小心。”知道兄长的性格,他众目睽睽下不能做什么,阜远舟退而求其次小心翼翼跟在他旁边。
大臣们觉得小说被闪瞎了——兄慈弟恭有木有?温馨唯美有木有?特别般配有木有?
咦咦咦?最后一项是怎么来的?——众人一个激灵,感觉晃晃脑袋清空杂物,三三两两成群结队走了。
庄若虚非常无辜加无奈,永宁王会来帮忙吗?
……
皇宫门口,就见车马如龙,光各种轿子马车就几百乘,还有不少训好的好马静静立在原地等候主人。
一夜的雨让地上变得**的,倒寒的气候让风刮得有点紧,冷意不停地往衣袍的缝隙里钻。
一辆轻便蓝帏马车停在偏角的一处,车辕上坐着两个仆从打扮的年轻人,相貌不怎么出众,安静待在那里,看不出特别之处。
退朝钟响,巍峨的宫门缓缓打开,远远地能望见一众官吏正在往外走。
蓝帏马车上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敲敲车板,“苏公子,大人已经下朝了。”
只闻得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后,一个落拓不羁颜容出色的书生探出头来,他的脸颊上有块细长的伤痕,一脸刚睡醒的模样,又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他打了个呵欠,“总算下朝了?”
哦,该挨千刀的阜远舟和甄侦,一个闹得他大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一大早就拎着他一起来上早朝,朝廷的人果然都是不可理喻的,都被一群马踢坏了脑子吧!
苏日暮很怨念。
没错,这就是翰林院出名的茶道美人甄侦学士的马车,而充当车夫的就是昨个儿那两个被他耍的垂头丧气暂时不知是属下还是私人护卫身份的鹧鸪和鸣鹤。
甄侦似乎也不怕他们暴露面目在苏日暮面前,用明着是保护实则肯定是防止他逃跑的理由放在他身边,被别的不知底细的官员看见了也只会觉得那个儒生般秀雅“无害”的男子的确需要人手随时传召吧。
当然,鹧鸪和鸣鹤也不像表面上看去这么简单,会被苏日暮耍着玩也只是因为他们和苏某人的变态段数差太远了罢了,现在他们看他的眼神都是诡异的——能惹毛温柔沉着心思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整天带着温雅笑容的大人的人,估计全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吧?
没多久,苏日暮就看见了那个即使和很多人相似的一身雪青官袍依旧鹤立鸡群的男子,不由得暗嗤一声死腹黑伪君子斯文败类。
甄学士仿佛能听到他心声似的,隔着人群就精准地看过来,温润一笑,笑得苏大才子差点就毛都全部炸起来了。
苏日暮内心掩面——克星是比宿敌更有杀伤力的生物有木有?
甄侦身边不止跟着担心某才子已经被辣手摧才的楚故和燕舞,还有一个穿着灰色袍子气质有点阴郁的中年人——太医院的太医秦仪。
甄侦本来也打算在退朝后向天仪帝禀报一下苏日暮的情况,向他讨个太医,谁知被他的突然受寒打断了计划,没想到在出宫时永宁王居然叫了这位太医过来,让他出乎意料了一下——这是不是意味着不仅是阜怀尧,连阜远舟都很重视这个恨不得淹死在酒里的酒才?
楚故和燕舞看到苏日暮就赶紧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一副唯恐他掉了块肉的表情。
某酒鬼顿时觉得很安慰——果然不单是他一个,还有别的人也遭过甄侦的毒害。
“苏公子,你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楚故问。
说到这个苏日暮就哀怨了,他穿着黑色的长衣,还批了一件同色的袍子,看起来皮肤更加白惨惨的,脸上还有伤,倒真的像是被虐了一顿似的,“一点都不好,吃得太撑,床铺太软,觉不够睡,酒不够喝。”
后面那个才是重点吧——楚故和燕舞嘴角抽抽,在人前气度好如甄侦都差点没忍住给他一飞刀。
幸好他的马车停在角落里,没有人围观,不然忽略掉嘴欠这点,就凭苏日暮这形象这可怜兮兮的表情这完全不同于先前牙尖嘴利眼高过顶气势的模样,指不定引发多少不知内情的人的母性光辉呢!
苏日暮唉声叹气道:“小生胸无大志,就想归隐田园不受红尘世俗困扰,某些人还死活拖我进这十丈软红,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该惭愧的某些人:“……”
苏日暮继续叹气:“小生没什么追求,唯好一个杯中物,某人还那么残忍地剥夺小生的唯一爱好,难道不会觉得羞愧吗?”
该羞愧的某人:“……”
苏日暮还想叹第三口气,就被甄侦优雅地……拖下了马车。
和苏大才子斗谁的嘴皮子比较毒辣杀人不见血显然是不明智的,好不容易制止了额头准备暴跳的青筋,甄侦无视他的话,直接把人拽到不明情况的太医面前,礼貌道:“秦太医,这位就是病人,劳烦你看看了,你要上马车还是找个别的地方比较方便?”
“不用了,就这里吧。”秦仪看起来很不好相处,没怎么抬眼,这般道。
苏日暮用眼神狠狠地在甄侦身上戳窟窿——谁是病人?!
俊逸清雅的男子笑着回视他。
苏日暮猛地想到自己的“酒权”还在这个腹黑手里,只好不甘不愿地伸出手。
“甄大人客气了。”秦仪敷衍地道了一声,就专心开始给苏日暮诊脉。
楚故和燕舞都凑过来,然后他们看到秦仪的神色越来越严肃,把手按到苏日暮胸口肝脏的位置,一压。
正忍住武者内劲反弹的本能的苏日暮眉头一皱,差点痛哼出声。
于是,本来阴沉沉的太医瞬间炸毛了,跳脚了,“甄大人,一个快死了的人还来看什么大夫!?直接办后事吧!!!”
楚故和燕舞大惊,甄侦眼神一紧,“您说什么?”
他几乎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黑衣书生,后者依旧浑不在意的模样,好像只是听到他自己没吃早饭所以饿了的消息似的,眸光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秦仪也不管眼前这永宁王亲自点名要诊治的人是谁家亲戚还是哪位官员什么的了,恶狠狠指着苏日暮的鼻子,气场全开,那架势像是山洪暴发一样,“你自己说说,你一天喝多少酒!?”
苏日暮被这个太医的气势弄得一呆,随即耸耸肩,无所谓回答道:“八坛九坛还是十来坛来着,忘了。”
甄侦等人都是见过他家成堆的酒坛子和他喝酒直接灌的架势的,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恐怕还不止十来坛吧。
秦仪气的简直连头发都要飞起来了,“**十来坛?你想死就自己挖个坑跳进去,死得这么婉转干嘛!?”
“人生得意须尽欢,大叔你那么较真做什么?”苏日暮摆摆手,没心没肺地道,眼里看不出什么,但嘴角噙着笑,不羁又潇洒。
“不较真就会像拿酒当饭三餐不停的你一样,早早和孟婆眉来眼去!”
“啊~大叔你为老不尊~”苏大才子慨叹道,“再说饭是五谷杂粮,酒也是五谷杂粮做的,小生拿来当三餐有什么不对?”
“你的脑子被老鼠啃了吗?这样都可以相提并论的话你为什么不去田里直接啃稻谷?”
苏日暮一脸无辜,“小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打算被田地的主人千里追杀。”
秦太医差点一口气没喘匀背过气去,甩袖就走,“一个被酒水代替了脑浆的半死人,秦某管不来!!”
“太医您老别生气!”
“息怒啊息怒~~~”
楚故和燕舞赶紧那人拉住。
甄侦也非常抱歉地赔不是,“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已,您别介意。”
苏日暮嗤之以鼻,被甄侦暗瞪了一眼。
秦仪犹然气不过,逮着他们就骂:“三位大人不是这混小子的朋友么?怎么不劝劝他戒酒?你们当了那么多年官还不知道酒虫这种东西会腐蚀大脑,让你们的脑袋变得和那种只会吃吃喝喝睡睡长成一身肥膘待宰的动物一样么?”又瞪向苏日暮,“你自己找个水潭照照你现在这副见鬼的蠢样子,棺材里爬出来的硬邦邦干巴巴的僵尸都会比你可爱的多!”
苏日暮眼皮子一抽——可爱的僵尸……
殃及池鱼的甄侦、楚故和燕舞差点忍不住扶额——他们才刚认识苏日暮……
怪不得永宁王殿下会派这位太医过来,这张嘴和变脸的速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果然打算和苏日暮来个以毒攻毒吗?
“太医,”甄侦忍不住打断他的暴怒了,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他,“能劳烦您仔细跟我们说说吗?在下不太明白您说话的意思,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说到这里,他不自主地抿了抿唇。
素来以温柔出名的甄学士那一瞬给他的感觉里有种莫名的压迫,秦仪总算冷静了一点,不过口气还是很冲,“肝脏压痛,五脏劳损,乏力,手脚偶尔麻痹,胃疼,厌食,反胃,心悸,畏寒,失眠,日不能眠夜难成寐,气血不足,甚至是咳血……”
楚故等人都听呆了,甄侦也皱起了眉。
秦仪可怖打算没放过冷嘲热讽的机会,“混小子,自虐加自残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了,你是有多想不开?啧啧啧,秦某由衷佩服你那像打死一只还有一窝到处爬来爬去的蟑螂一般的生命力,居然还能有这么充沛的精力在这里打嘴仗而不是在地底和白花花的蛆虫打招呼。”
听了那么多,苏日暮的脸色看不出一丝阴霾,挑着眼笑,至于眼底最深处,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秦太医言重了,小生喝了十几年酒,到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
他的身体他自己自然是清楚的,有一身功力护着——还能熬几年,至少,他现在不能死。
“你的意思是秦某是庸医随口乱说么?你要反驳吗?否认你自己的状况吗?啧,有胆子喝酒就别没胆子承认自个儿搞砸了那可怜的身体。”被质疑了医术,化身“不爱惜自己身体的病人都去死去死型角色”的秦仪周身开始酝酿充满黑暗效果的低气压,语气带着尖锐的讽刺。
苏日暮一时没说话,晨曦的光线越来越亮,透过乌云落进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甄侦看向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一缕光从他眼里折射出来,里面像是无边的沼泽,吞没了一切,只剩下孤零零的寂静。
一直处在震惊中的楚故和燕舞回神,后者直接跺脚了,“苏公子你……秦太医,您说这怎么办才好?”
死来死去的很考验他们的心脏承受能力好不好……
秦仪冷笑一声,“乖乖吃药乖乖戒酒,秦某还能保这个病夫子几十年的命,不然,还是那句话,趁早准备后事吧。”
“不可能!”苏日暮白眼一翻,“大叔你别危言耸听了,小生的命自己会看顾着,要小生戒酒?没门!”最后两个字中气十足。
秦仪嗤笑,“看来酒已经完全腐蚀你原来就不多的脑浆,秦某想,在你死后再剖开你的脑子想必定能装到一坛子独门‘好酒’。”
“到时候小生不介意请你喝上一杯。”
“秦某很期待那坛子酒的味道。”
目光交错,电光劈里啪啦响。
想到那个场景,在场的人除了秦仪和苏日暮,都纷纷出现了微妙的胃部不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