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顶罪

四下里人还是不少,鱼龙混杂的,有普通的百姓也有武人书生,阜远舟一直握着剑柄,提防着有什么意外。

阜怀尧觉得他似乎莫名地有些紧张,就在宽大的袖摆下握住他的手,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就像他注意到方才阜远舟和苏日暮隐晦不明的交流时一样——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只感受到阜远舟的在意。

阜远舟侧头看身侧白衣胜雪的男子,表情不变,反手抓住他的手,十指交握间,心口就这么一寸寸温软下来,盖过了紧张。

他从来无所顾忌,因为习惯孓然一身,所以只走在自己认可的的道路上,不需要任何人理解或宽容,也不在乎任何其他人强行加附在他身上的褒贬赞美和诋毁。

但是当阜怀尧不询不问就这么握着他的手报以最大的信任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有什么,仿佛积蓄了很久一般,浩浩荡荡汹涌出来,似是平缓静止的海面,骤起惊天波澜。

他忽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那么喜欢阜怀尧了,不,他爱他,很爱很爱,在意识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他自己都不能想象到的爱——在阜崇临那杯毒酒前选择不到十分之一的活下来的机会而非逃走,去赌阜怀尧肯不肯救他,那时候,除却帝位,或许他更不想离开的,是眼前这个人。

那是经年累月一点一滴积累沉淀下来的感情,远比一见钟情来的深沉来的刻骨,阜远舟不知道兄长对自己的爱情和兄弟之情哪个更多,他只清楚,对方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心口温暖,有勇气去抵挡千军万马。

巡城军这边带队的正好是皇城军都尉黄宝瑞,眼光一扫看到他们一行人,吓了一跳,不过他经常巡城撞见微服私访的天仪帝,倒没有惊诧太久,低调地迎了过来,“爷,三爷,楚大人……苏公子。”看到后面的苏日暮时他愣了愣,似乎不太明白这“威名”昭彰的酒才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衙役也认出了自家大人,楚故过去打了声招呼才回来。

阜怀尧也不多说什么,直接示意自己要进去看看,黄宝瑞立刻带路,一边道:“是两个书生在议论经义,不知怎么的吵了起来,就动手互相推撺起来,其中一个不小心摔倒了,其他人去扶他的时候就发现死人了,臣……我检查了尸体,和之前那些武人死的一模一样。”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了那家酒楼,里面的掌柜伙计和客人都集中在一楼大堂被要求排查了再走,尸体还没抬走,在二楼雅间里的桌子旁,桌角还有一块显眼的血迹。

衙役和仵作都在,旁边还有几个和死者一起的书生,其中一个被两个衙役手足无措地看管着,看来这就是和死者吵架的人了。

一行人上来的时候,二楼的众人都愣了愣,那些书生看到苏日暮,集体眼神一缩。

黄宝瑞无奈,这群人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杀伤力就到处乱跑——不管是容貌气势还是别的(嘴皮子啥的……)。

阜远舟握着兄长的手不想放开,也懒得去察看尸体了,黏在阜怀尧身边,惹来对方无奈又纵容的一眼。

楚故扫视四周——怎么在雅间被暗杀了?

那个仵作是府尹府的人,看到楚故后起身行了个礼,掀开尸体上的白布,指着死者拉开的衣襟露出心脏位置上的红点,道:“大人,还是一样的死法,用的毒也是同一种,另外,后脑勺有磕伤。”

苏日暮本来还在打偷偷去喝酒的主意,一看那死者,打了个愣神,“温穗谙?”

楚故似乎也认识,同样愣了愣。

阜怀尧觉得好像也有印象。

阜远舟想了想,道:“京城五公子东刘北魏南温西薛中酒才的南温温穗谙?”

“没错。”苏日暮点头——赏文大会上的手下败将,不过学识人品都不错——他的目光转了转,果然在站着的书生堆里看到一个一身锦衣的公子哥儿,拿着一把描金扇子,相貌堂堂,狠狠瞪了他一眼。

阜怀尧和阜远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人也是五公子之一,人称西薛的薛天,他们上次一同出宫时吃饭那会儿看见过这据说老是输给苏日暮一筹的人,那时被苏日暮漫不经心地气的脸红鼻子粗。

“哟,薛公子,你又和温公子吵起来了?”苏日暮一脸“惊讶”地望过去。

薛天表情一僵,“……苏日暮,你别胡说!!”

黄宝瑞不解,纠正,“苏公子,和温穗谙吵起来的是那位书生。”他指了指被衙役看管着的那个惊慌的书生,他来的时候薛天等人就一致说是赵延吵架动手推的人。

苏日暮一看,蹦了起来,好像惊奇得不得了,“这不是城西的赵延赵公子吗?你平时话都不多说几句,怎么的会和人吵起来了?小生真是非常非常难以置信啊!~~~”

那个赵延看着就听内向的,飞速望了他一眼,那眼神又挣扎又害怕,一瞬而过,他又赶紧低头,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我、我……”

苏日暮摸摸下巴,把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你为什么发抖?你很害怕吗?难不成,你在替人顶罪?”说到最后,他自己倒吸一口冷气。

那堆书生里也有不少人做出了同样的吸气动作,有些慌张地看了薛天一眼,后者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楚故和黄宝瑞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似乎有些心虚。

楚故常年办案,直觉就是其中另有隐情,走到赵延面前,神情一肃,问:“赵公子,与死者生前争吵的人是你?”

赵延全身抖得更厉害了,看也不敢抬头看,“我……”他似是一咬牙,“是我。”

楚故追问:“是你在争吵过程中和死者动手?”

“……是、是我。”

“是你先动手还是他先动手?”

“……他,不是,是我。”

“到底是他还是你?”

“我……是他,是他先动的手。”

“你在动手的过程中将死者推在地上?”

“……是。”

“你是在推他之前他就摔了还是你推了之后他才摔的?”

“我……不知道,我忘了。”

“你们以前有过节?”

“没有。”

“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被、被人杀了,中……中毒。”

“可是现在并不确定就是中毒,他也有可能在中毒之前就撞死了。”

赵延惊惶地抬头,又被楚故的脸色吓的低下头去,“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故挑眉,道:“不知道吗?那么,人也可能是你杀的。”

“我没有!”赵延一下子声音大了起来了,“只是、我只是推了一下……”

楚故陈述事实:“但是他有磕伤。”

苏日暮指尖点点下巴,“杀人的话,要偿命的哦~不是用钱就能赎出来的。”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听罢,赵延匆匆去看薛天,又回头看楚故,抖若筛糠,眼眶都红了,“楚大人,不是我……”

“什么不是你?你没有杀人还是没有推人?”

“我没有……杀人。”

“但是你推了死者?”

“我……”

“也就是说死者在被暗器打中之前就已经死在你手里了,就是因为你那一推。”

“我没有!”赵延终于被问得崩溃,大喊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楚大人,不是我和温公子动手的……”喊着喊着,他就蹲下嚎啕大哭起来,显然是惧怕到了极点。

薛天的脸色瞬间白了。

苏日暮作恍然大悟状,“小生就说赵公子这么温和的人不会吵架嘛~这么说,你真的替人顶罪了?那杀人的……是谁呢?”他的目光扫向那些书生,他们竟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纷纷出声辩解:

“不是我!”

“我也没有!”

“不是我!”

“……”

……

苏日暮似乎很满意他平时造成的威胁力,表情纯洁无比,“凶手都不是你们?还是你们都是凶手?联手杀了温公子再冤枉赵公子杀人啊~~~?”

一群书生更慌了。

“不是不是!”

“苏公子您不要开我们玩笑了!”

“……”

楚故适时板起脸一拍桌子,厉声问:“到底是谁动手推了死者?如若知情不报,你们通通都是从犯,罪加一等!”

“是……是薛公子!”你推我撺的,终于有人受不住了,喊了出来。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大多数人都要明哲保身。

“方才是薛公子和温公子吵了起来。”

“薛公子把温公子推到地上了。”

“赵延的母亲病了,需要大笔银两,薛公子就让他去顶罪……”

“薛公子说会找状师帮赵延脱罪……”

“……”

霎时之间,本是领头人的薛天成了众矢之的。

他面如死灰,看着苏日暮眼神恶毒,好像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苏日暮好整以暇,目中无人得欠扁,好像他什么事都没做似的悠哉悠哉,从兜里拿把葡萄干一塞,砸吧砸吧嘴。

看着苏日暮和楚故一唱一和地联手,阜远舟默不作声,脸上的神色很微妙。

阜怀尧没注意,他在看苏日暮。

上一次他就觉得苏日暮似乎有点针对这个明明不如他的男子,这会儿苏日暮依然是悠悠然的,眼神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色。

富家子弟犯了事花钱请人顶罪这并不少见,这件事如果赵延坚持住了就不会供出薛天,苏日暮似是……有意不让他好过。

薛天虽是动了手,但是温穗谙真正的死因还需要进一步确定,所以最终薛天赵延等人都被带回府尹府暂时扣押,其他书生因为协助做伪证,恐怕也得吃点苦头。

阜怀尧拍拍阜远舟的手背,后者不情不愿松开手了,他走前去,问楚故身边的仵作,“这些人中的毒都是一样的?”

那仵作不清楚他身份,见楚故点头了才回答:“对,用都是一种海蛇的蛇毒,只要一点就会让人心脏麻痹而死,是海蛇中不常见的剧毒蛇之一。”

“海蛇……”阜怀尧眉梢轻动。

楚故正想问他想到了什么,忽地一顿,灵光一闪,和天仪帝对视了一眼。

另一头,阜远舟不着痕迹地拽着苏日暮挪到门边,眼睛盯着兄长,声音凝成一线送入苏日暮耳中:“你做了手脚?”

苏日暮唇边带着浑不在意的笑,细看方觉冷意夹杂其中,同样内力凝声道:“自作孽不可活,哪用得着我动手脚。”

“那件事,想得如何了?”

“……”苏日暮沉默了一下,“春试之后再说吧。”

“已经那么多年了,欠下的债该还了,”阜远舟双手环胸,静立温然,脸上甚至带着风拂百花叶落静美的笑,“就算你不动手,我也忍够了,闻离,他们欠的可不只是苏家。”

明明凝声成线时声音会有失真的感觉,苏日暮却清清楚楚感觉到了其中裹着冰渣的森寒凛冽,杀意纵横,他垂下了睫羽。

那边的阜怀尧正好唤阜远舟,他快步朝兄长走了过去。

在阜远舟动作的那一刹那,苏日暮好似不经意地望向窗外,“赵衡在找你。”

阜远舟的步履微不可见地一顿,示意自己听到了,随即继续往前走。

“远舟,”在场不知他们身份的人都撤的差不多了,阜怀尧就没怎么避讳,“你来看看有什么线索。”

科举是国家头等大事,一个接一个死人,天仪帝自然相当重视这些命案。

阜远舟应了一声,蹲下去检查尸体。

这名字太如雷贯耳,还没走的仵作一阵惊奇——这就是神才永宁王?果然天之骄子啊!呃,这位是永宁王的话,能直唤他名的岂不是……

仵作先生震惊了,呆滞了,被人提溜出去了。

苏日暮目光微动,溜达过来,有意无意道:“南温西薛准备参加今年的春试,是进士前三甲的热门人选,很多赌坊开了赌局都赌他们中举。”

楚故摇头,“啧,他们准赔了。”苏日暮出马,不进三甲都对不起这酒才的名号。

话音未落,楚故就突然想到什么,愣了一下,“之前死了的那几个武生,似乎都参加了武举,而且武功不错。”

黄宝瑞蹙眉不解,“是针对科举的考生?”

蹲着的阜远舟低着头,眼神不善,“想要京城大乱吧,科举没办好可是一件大事。”

阜怀尧也锁起了眉宇,选拔人才是重中之重,毕竟一个皇朝就是靠人才来维持运转的,尤其今年他刚登基,正是立威扬名大展拳脚的时候。

“这段时间的确有点人心惶惶。”楚故暗骂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卑鄙,做出这种断人源头的事。

这些优秀的考生死了,对于玉衡皇朝来说无疑是一大损失,考生人人自危,而且死的武生不少是江湖门派,死者那方自是要寻仇,找不到暗杀的人就去找私斗的另一方,打打杀杀的,弄得治安也不好,一来二去的,再这么下去,今年科举成绩恐怕就不好了,新帝的名声也会受损。

“那么,苏公子被追杀,会不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楚故琢磨着。

也溜达过来看尸体的苏日暮费解地摸摸鼻子,“小生从来没说过要参加科举,众所周知的。”

摆弄着尸体的阜远舟检查着死者后脑勺上的磕伤,放下时拇指不着痕迹地拂过伤处,他将白布盖回尸体上,起身,一边抽出丝巾擦拭着手一边道:“我和皇兄在前段时间找过你,然后楚故他们又去拜访你了,可能有人觉得你会效力朝廷吧。”

苏日暮登时睁大眼睛,控诉:“这么说来,岂不是你们害的小生?!”

阜怀尧:“……”

楚故:“……”

不明情况的黄宝瑞:“……”

阜远舟忍住没踹他一脚,“只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已,肯定你还作了什么孽,才被盯着不放!”

苏日暮愤愤不平地瞪他:“……”什么叫作孽?他是良民!良民!

阜怀尧听出了其中含义,“远舟,你是说追杀苏公子的人和暗杀温穗谙的人是同一批?”

楚故和黄宝瑞都是一惊。

“暗器从那边飞进来的,”阜远舟顺着死者倒地的方向指向打开的窗户,“我第一次碰到的那个死了的武人,加上这个,他们中的暗器的手法都和江亭幽很像,但不如江亭幽娴熟,更像是……徒弟之类的,估计是江亭幽培养出来的杀手吧。”

知道江亭幽的三人都皱眉——那人疯了?干嘛到处让手下杀人?

苏日暮知道,阜远舟其实不单单是因为江亭幽用银针下毒的手法联想到的,而是因为上次他被一群混在人群中的小孩子暗算时截住的暗器中就有一种和地上那人心脏里扎的银针包括毒都是一样的,当然,这不能说。

听楚故简单解释了一下的黄宝瑞道:“看来,江亭幽的那个什么主子身份不简单,最起码,科举乱了会对他有益。”

众人都有些不甚明白——谁会从中得到好处?

这人选一时不好琢磨,阜怀尧暂时搁下,道:“黄卿,你再从皇城军里抽调出两千人马,加强巡逻,城门那边检查得仔细点,楚卿,尽快摆平这件事,另外注意安抚百姓和考生的情绪。”

“是。”两人应了一声。

楚故想了想,又道:“苏公子,要不我在小侦家多放几队巡逻的衙役过去吧?”

苏日暮耸肩,“要是江亭幽亲自来,衙役什么的都是浮云啊~”饶是他和阜远舟也不敢托大,毕竟对方多吃二十年米饭呢,经验都摆在那儿,还是个使毒高手,那可是江湖老(……)前辈,甄侦那批手下都有点悬,甄侦那身法还差不多……切,他才没夸那家伙呢!

说话间,阜远舟突然冲他一扬下巴,道:“你监护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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