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性格,你不觉得,子诤更像是我舅舅的儿子吗……唔唔唔!”
他话音还没落地,就被甄侦猛地捂住了嘴。
后者紧张地张望四顾又听了听动静,听完之后才后知后觉想起他在家里没可能被人听到什么,于是黑线了一把。
还被捂着嘴的苏日暮怒瞪他——你丫的抽什么疯?!
“凶什么凶,该是我说你找死才对!”甄侦难得没好气道,松开了手,“这话大逆不道的,你也敢乱说?迟早撕了你的嘴!”
苏日暮纳闷,“你这么紧张干嘛?再大逆不道的话小爷也不是没说过。”刚才还弑君来弑君去的呢。
“你提着剑去闯皇宫我都随你,不过这话千万不能被爷听到,”甄侦摇摇头,“三爷的出身成谜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一个亲信提过用这个打击三爷,就可以在帝位之争里除掉他,结果被爷暗地里下令让人把那个亲信处理了,说这话的时候你是没看到,爷脸色当时那叫一个难看,我都碜得慌,我们之后谁都没敢再提过。”
这件事完全就是阜怀尧的雷区!
苏日暮:“……”
甄侦:“……”他挑了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苏日暮诚恳道:“你知道我现在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那位陛下么?”
甄侦猜测:“手足情深?”
苏日暮摇头。
甄侦纠结:“公正无私?”
苏日暮摇头。
甄侦囧了一下,“不会是心怀不轨吧?”
苏日暮还是摇头。
甄侦怒了,“你就不能直说吗?”难不成和他呆久了也习惯了说话绕上一百八十个圈子?
苏日暮幽幽道:“做贼心虚。”
甄侦:“……”
苏日暮目光诡异,“掩耳盗铃。”
甄侦:“……”
苏日暮撇嘴,“欲盖弥彰!”
甄侦忍无可忍了,“你怎么就确定三爷就不是皇家子孙?”他这个皇家情报第一人都还不清楚呢!
“我倒盼着他不是皇家人,”苏日暮奸笑,“他是我舅舅的儿子的话,那他就是小爷的亲亲表弟了哈~~~”到时候就跟柳天晴是同一辈,得管他叫表哥,看他敢不敢欺负到自己头上来!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甄侦抽抽眼皮子,“这种事做做梦就好,你没见三爷和肃王安王长得挺像的么?”就凭这个便知道阜远舟八成是皇家人了!
苏日暮一脸不怀好意,“就单单你家陛下和他们都不像,莫不是他……唔!”
甄侦木着脸再度捂住了他的嘴。
狗嘴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迟早撕了它!!!
……
处理过白天落下的政务,阜怀尧回到乾和宫的时候,正好在殿外撞见为阜远舟复诊完准备回去的秦仪,便问道:“宁王现下身体如何了?”
秦仪俯身垂首,状似恭敬,和旁人没什么不同,他道:“殿下身体恢复良好,不过仍是不能有太大动作,能静养便最好了。”
阜怀尧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照这么看来,宁王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完全复原?”
秦仪大致地估摸了一下,“若是不妄动内力加重伤势,一月左右便可。”
“……嗯,多谢秦太医了。”想起之前自己将人气得跑掉据苏日暮所说还吐血的事情,阜怀尧有些尴尬。
等秦仪告退了,他才走进内殿,里面药味浓郁,刚换了药披着外袍的丰峻男子正对着一碗黑色的药蹙起了眉头,神色浓重的,若是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还以为他是在研究那药是不是毒药呢!
阜怀尧失笑了一下,走过去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再不喝的话,变凉了味道就更奇怪了。”
阜远舟看他一眼,叹口气,拿起碗咕噜咕噜就往下灌——早死早超生神马的……
阜怀尧将一旁的蜜饯递给他。
阜远舟咬着蜜饯含含糊糊道:“皇兄还不沐浴吗?已经很晚了。”白天也就合眼了一个多时辰,根本不够睡。
“朕现在就去。”阜怀尧道,脱掉白色的外袍才走向后殿的浴房,心里倒是有些庆幸自家三弟已经提前洗了。
后面的阜远舟却突然问道:“皇兄,要远舟帮你擦背么?”
阜怀尧的脸僵了一僵,“……不用了,朕自己能搞定。”
看着步履似乎有些匆匆的兄长,心思绝对纯洁的宁王殿下奇怪地挑了挑眉——走这么快,皇兄果然很困了么?
走到浴房里的阜怀尧无奈地抚了抚额。
他觉得自己在阜远舟面前越来越落在下风了。
——愧疚……本就是插在心口上的一把刀。
内殿里的阜远舟唤人收拾过药碗之后便去铺床了,看到那个和华丽的龙床格格不入的布偶兔子时忍不住将它拿了起来,用力揉了揉。
套圈子小摊前兄长的明媚笑颜,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时候,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兄友弟恭,没有折磨人的相思没有化不断的隔膜。
可惜,很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过了就是过了,再怎么去恳请去哀求,时间就是回不去了。
更何况……
阜远舟缓缓将布偶放回床的一角。
比起做兄弟,他更想要彻底得到这个人。
所以,即使心里难受的要死,他也定会好好护着皇后花菱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毕竟,那是解决子嗣问题的一大筹码。
收拾好床铺之后,阜远舟顺手将兄长刚才脱下来的外袍挂在架子上,一个木盒子却从衣服里滚了出来,“咚”的小小声砸在地上。
他俯身去捡,捡起来之后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将盒子打了个开来。
木盒里,白玉的指环静静安放在红色的绒布上,并不精致,唯见玉质温润。
阜远舟一下子愣住了。
其实他还是有些怀疑柳叔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柳一遥的,毕竟人有相似,说不定就那么巧合呢。
可是,现在他已经完全信了。
因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那个如柳坚毅的男子疲惫地靠在床边望着苍茫大雪,让陪在身边的他和苏日暮久未动过的书架顶格找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木盒子,里面也有这么一枚白玉指环。
那也许是柳一遥自离开阜仲之后第一次真真切切将那个人拿出来缅怀思念,尚不算苍老的眼角却布满了沧桑和哀愁,几乎要化作眼泪流出来。
他就这么将指环攥在手里按在心口上,到死都没有放开。
他的眼睛不肯瞑目地望着窗外,像是向往着自由自在,又像是……在等候某人的到来。
那一幕太过刻骨,阜远舟忘都忘不掉。
可是直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仍是没有等到风雪中的夜归人。
他自然是知道左相柳一遥的,不过仅限于政务上,其余的只是略知一二,当年的事,知情的人都三缄其口,除了主管情报的甄侦想必已经再无多少人了解过多的事情,连他也不例外。
但是阜远舟也清楚柳一遥是自己的父亲一辈子唯一爱过的人,不是不曾诅咒过的,若不是因为他也许阜远舟就不用从一出生就过得那么艰难,德妃那么聪明貌美,和一群女人勾心斗角也好过和一个男人抢人。
可是,当柳一遥和他儿时少有敬佩的人之一的柳叔成为同一个人时,他却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情了。
相思成灾,积郁成疾,重病缠身,郁郁而终。
这个曾经风华无量立足在玉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的后半生,真的过得很苦……
但是他仍然喜欢阜仲,他爱阜仲,直到他逝世这点都从未改变过。
浴房里。
阜怀尧闭着眼躺在温热的水里时,忽然听见呜咽的埙声悠悠而起。
他极慢极慢地掀开了眼帘,眸色复杂。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半缘修道……
半缘君……
这一阕离思,本是情意深重,但是为什么,埙声中如斯凄苦?
他起身,换好衣服,披散着发走了出去。
阜远舟正倚在窗边,微低着头阖目吹埙,丰峻轮廓半数被窗框的阴影笼罩,连风都似因着这埙声而忧愁起来,一下一下地抚弄着那锦缎般的乌发,拉扯着和皎蓝的衣袂纠缠在了一起,颀拔的身形在幽幽暗夜的背景下显得……极为寂寞。
阜怀尧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微微移开了眼,随即便看到了桌上被打开的木盒子。
他轻微怔了一下,走过去,将东西拿起来。
这东西本是放在御书房抽屉暗格里的,阜怀尧方才不知怎么的就顺手拿来了,没想到居然被阜远舟看到了。
关于柳一遥和苏日暮阜远舟的关系,真的很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计划里,阜远舟本该一生都不会涉及到关于那个已经从玉衡历史上消失了二十年的人的事情的。
可惜阴差阳错,不知该不该说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薄薄的浮云在深蓝的夜幕上聚了又散,寿临躺在外殿小隔间里随时等候召唤,此时听了许久的曲子,却有些莫名的伤感。
有值守的宫女从乾和宫外经过,忍不住微一驻足,透过重阁飞檐,想望一望那埙声传来的地方,却又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步伐匆匆离开,再听下去,小女儿家的眼泪,是藏不住的。
禁军统领蔺木沐刚交完班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埙声顺着风飘来,反反复复是同一首,他却靠在假山边静静地听了良久,在曲音慢慢低下去的时候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低念一声不知是谁的名字,然后转身离开。
乾和宫内殿里。
阜远舟放下手中的埙,睁开眼来,却没看着阜怀尧,只是望着苍茫夜色,道:“柳叔一直记着他,到死都没有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