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怀尧一僵。
阜远舟目光定定地落在他霜白的面容上,“当年阜徵害母妃与我受尽磨难,我本是极为记恨他的,现在看来,也许其中另有隐情?”
“不要胡思乱想……”阜怀尧想要打断他的话。
阜远舟却不管不顾地说下去,眼神平静得吓人,“所以我真的……真的不是父皇的儿子?”
“你胡说什么?!”阜怀尧脸色剧变。
阜远舟看着他怒意写上眼睛的脸,有些生硬地问:“柳叔才是我亲生父亲?”
“荒诞不经!”
“还能比阜仲和自己的皇嫂通奸的流言更荒诞?”阜远舟嘴角露出嘲弄。
“闭嘴!!”阜怀尧铁青着脸呵斥。
阜远舟眸色倔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柳叔那时候是不是终于肯承认我是他儿子了?”
“朕叫你闭嘴!”
“当年背叛的不止是父皇,还有柳叔是不是?他和我母妃……”
“啪!”阜怀尧冷不防的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将他的头打偏了过去。
阜远舟愣住。
阜怀尧厉声道:“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你也敢开口,是朕过于纵容你了吗?!”
一言落地,霎时间,满室俱寂。
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拖长成了细长的怪异形状,在窗口灌入的风中张牙舞爪,仿佛择人而噬的怪物。
阜远舟没再开口了,沉默着僵在那里,散开垂落的乌发挡住了他此时的神色。
阜怀尧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的一时冲动,冰冷的感觉瞬间窜上心头代替了炽炽怒火。
他望着不动不语的蓝衣青年,默默握紧了自己的手,素来从容的帝王也有了刹那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不该这么激动的。
但是……
但是……
阜怀尧站起来,走过去将偏着头一言不发的青年抱在怀里,双臂极是用力,似乎想用疼痛来削减某些东西的影响力,“不要胡思乱想,”他重复,清冷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异样,就像是洗脑一样,坚决又镇定地要将一言一语都刻在听者的脑海里,“你是阜家的子孙,是朕的三弟,无论外人怎么说怎么想,不管父皇和柳左相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朕的弟弟,这一点,没有人可以改变!”
他明明说得如斯坚定,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种混杂着狠戾、哀伤、果决的诡异,古怪得教人难以想象。
“可是,你打我。”阜远舟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阜怀尧敛了敛眉,“朕道歉。”
“你从来没有打过我。”即使是先帝中毒之后他入狱之时,失望愤怒的阜怀尧也只是砸了茶杯而已。
阜怀尧似乎并不为所动,“所以朕道歉。”
“皇兄,你心乱了。”阜远舟如是道,猝不及防地轻而易举卸掉他的力气,从他用力绷得紧紧的双臂里挣脱而出,抬起头来,一边脸颊微微红肿。
阜怀尧抿紧了一下唇。
阜远舟并不在乎那一巴掌,只是抓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曜石双瞳深邃而犀利地紧盯着他,向来弯着的唇角此时依旧夹带着笑意,温柔,而又沾染着点点冷酷的笑意,“你从来不会这么激动的,我有时候还以为你真的铁石心肠无动于衷,所以现在,我踩在了你的禁区上?”
阜怀尧在他的注视下忽然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那是一种近乎虚弱的空茫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指缝间默默流失掉了,他只能徒劳地大力攥紧自己的手,兀自强硬而冷然地道:“没有什么禁区不禁区的,朕说了,你是阜远舟,你身体里流的都是阜家的血!”
他是他的三弟,当朝三王爷,玉衡的永宁王,没有人可以轻易去质疑。
“我不止是阜远舟,”他却如是道,眉眼美好却笑容微讽,“我还可以是阜子诤、苏昀休,亦或者是,姓柳?”
阜怀尧的眼神一下子冰冷下来,像是压抑着怒气的火焰,妖娆泪痣也掩不住一身阴霾冷煞,“你当真非要句句话都惹朕生气?”
阜远舟忽然伸出手,不顾对方的一身霜气抚上他的脸,似是想切切实实地感受他的怒意,冷酷的笑意终于慢慢柔软下来,化作情深扎根在瞳孔深处,“也许以前我会很想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但现在……见皇兄这么在意,我便没那么介意了。”
阜怀尧轻轻怔住。
阜远舟的眼里写满执着,执念之重能把阻拦之物幻化成灰。
不要紧的,血缘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羁绊,但是即使不是兄弟也没关系,阜怀尧是他的,现在抑或将来都只会是他的,哪怕是怀孕的皇后也抢不走这个人,无论如何,阜远舟都不会放手。
阜怀尧看着看着,冷不丁的就觉得一阵寒意上涌,缓慢地挣开他的手,狭长的雍目里凝满了冰晶,“朕说了你是朕的三弟,你为什么不信我?”从眼神到语气到动作甚至连着每一根头发丝,你的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写遍了怀疑两个字!
阜远舟的笑容淡了下去,“我信你,皇兄。”
他是这么说的,但阜怀尧就是猛然察觉到了不对,脸色一僵。
“只要你说什么我都信,你要我做你的什么人我都可以,”俊美无俦的颜容终是变得面无表情,淡淡的飘渺的无奈和自嘲,“但是他们是对的,是吗?我的父亲真的不是父皇?”
虽是疑问句,但他的语调却是平静得反常的陈述,念“父皇”两个字时,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晚了……
再来掩饰已经晚了……
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阜怀尧缓缓垂下了狭长的睫羽,像是想躲开什么如附骨之蛆般缠着他的东西。
一切……都在他在掌中完全失去控制。
“远舟……”阜怀尧不由自主地轻唤一声,没有人说得清其中带着的是怎么样的情绪。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圆这个谎了吗?”阜远舟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一巴掌真的丝毫没有留情,但他不觉得痛,仿佛心头叫嚣着的压抑将他逐步麻木,“皇兄你从来都是算无遗策诸事从容,能看到你这么在乎,其实我很高兴。”
因为太过在乎,才会失了理性,也因为触及到了真相的一角,他才会如斯失态,被阜远舟看出蛛丝马迹。
——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是老天不开眼。
当初宗亲府地牢里,阜怀尧是这么对他说的。
那时候阜远舟尚且不明白这是何意,现在却隐约能懂了。
“原来我受的那些苦都不是凭空而来,当年关于阜徵的流言蜚语,其实也不假,对吗?抑或是还有更离奇的版本?”青年扯开嘴角欲笑,但是怎么也挽不起平日里习惯了的弧度,“二皇兄竟然是对的,明明没有皇帝命,我还痴心妄想九五之尊,难怪会输得这么惨。”
输了至亲输了骄傲输了信念输了自己,那日地牢里万念俱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
只是,玉衡皇朝历来皇位只传嫡系,也就是当朝皇帝的皇子,其余旁系除了谋权篡位这一招就根本没有机会,阜远舟本以为自己败的是情义败的是妇人之仁败的是优柔寡断,却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这场角逐中下场的资格。
争夺抢杀呕血耗心算计了那么多年,得来的不过是一场空,老天玩弄人的手段,果然冷血冷情。
竭力隐瞒多年的秘密在一夕动摇里暴露,饶是阜怀尧也禁不住流露出了疲态,失却了用完美理由去掩饰的力气,应该说,从阜远舟听到柳一遥三个字开始,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被揭露得只剩下一层薄纱。
“……是阜家对不起你。”他说的是真的,阜远舟什么错都没有,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是上一辈纠葛中最无辜的人,那些苦原都不是他该受的。
阜远舟对“对不起”这句话不屑一顾,只是问他,“这些事是父皇告诉你的?你一直知道?”从一开始,从他还在冷宫时开始……
阜怀尧不语,默认。
阜远舟定定看着他,却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的,笑。
那笑声断断续续的,从低沉渐转疯狂,仿佛连停也停不下来,带着绞杀心肺的嘲弄,如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锋利地穿过在场唯一一人的胸膛。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的瞬间,阜远舟倒退一步,遽然近乎失态地对他吼:“那现在这样算什么?!他承认的身份,他赐的远舟二字,他赐的永宁王的爵位,你的纵容,你的宠信,你的容忍,什么享誉天下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都算什么?!同情?施舍?抑或是补偿?!还是把我捧到那样的高位上,等我有朝一日摔下来万劫不复?!?”
“不要轻贱自己,”他凄然的目光像是重锤,狠狠砸痛了阜怀尧,他咬牙道,“朕和父皇什么都没做,那些都是你自己亲手拿到的,是你应得的。”
除了答应阜仲不能对风雨中赶尽杀绝,他什么都没做,今时今日风光无两的永宁王的名号,都是他靠着自己的双手一一得来的!
“我应得的?”阜远舟讥诮地弯了弯嘴角,“是啊,我应得的,因为我只是个谁也不承认的野种,所以除了这皇位,我拿什么你都给我,我要什么都是应该的?!”
阜怀尧的双眼终是维持不下冰封的模样,他伤感地看着那个满身竖起刺来的俊美男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除了不能给的,朕什么都会给你,”走前几步,立在他面前,伸出了手,“无论如何,你都是朕的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