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湾仔警察总部,O记副警司办公室。
百叶窗帘被密实关上,谢家华拿着一叠资料,面色冰冷地站在桌前。桌后坐着他的上级,刘副警司,神情也是同样严肃凌厉。二人一齐看向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烟的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正是夏六一的保镖阿彪。
“你跟了夏六一一年半,居然什么要紧的证据都没查到?!”刘Sir拍桌怒道。
阿彪叼着烟一摊手,“Sir,不是我不想,夏六一警觉性太高!你别看他年纪不大,他二十岁就开始跟青龙去金三角,跟那边的毒枭有交情。青龙死后,他是骁骑堂唯一掌握毒品线的人。我只知道他有几条下线,平时主要跟崔东东联系。至于他的上线,都是他自己亲自提‘货’,只带资历深的心腹去,不会带我这种小保镖。而且不到交易前一刻,连他的心腹都不知道车要停在哪里。”
“既然什么都没查到,你还这么快就暴露身份?!”
“大佬,我也不想啊!”阿彪说,“为民捐躯我是心甘情愿,可也不能捐得不明不白吧!今晚只要我没死在里头,夏六一肯定要怀疑我,不是肥七的人就是差佬,我如果回去找他,不是找死吗?况且这次要不是我看出肥七玩阴的,提前撤出来报告你们,你们哪儿抓得到这么多人?”
刘副警司抓起桌上材料就冲他劈头盖脸砸过去,骂一句砸一本!“还敢顶嘴!做了两年古惑仔!正事儿没做!学了一身臭毛病!还跟老子耍脾气?!啊?!”
阿彪抱着脑袋一个劲儿躲,委屈道,“我他妈冒着生命危险混这两年容易吗!刘Sir你就这么对待功臣,简直是恩将仇报!”
“功臣?!功你老母!”刘副警司一听更是火起,啪啪又砸了三本过去。
“哎哟!谢Sir你别看了,救命啊!”
谢家华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跟没看到他们两人争斗似的。他面色冰冷地兀自思索了一会儿,对刘副警司道,“现场被烧掉,华家人也全部死光,附近公路没有摄像头。肥七的手下与夏六一有利益冲突,证词容易被质疑。光凭目前的证据,很难定他的罪。必须尽快抓到夏六一和他心腹手下,最好能让他手下招供。”
“这个太难,”阿彪插话道,“夏六一这人豪爽大方又讲义气,收买人心很有一套,我要不是卧底,我都对他死心塌地。他手下卖了亲爹也不会卖他。”
“夸夸夸!我看他是你亲爹!你就跟着他去混三合会!别他妈回来了!”刘副警司作势又要砸他。他抬手作势挡了一下,悻悻地缩起来抽烟。
“你写一篇关于夏六一的详细报告,三天之后交给我,”谢家华对阿彪道,“他的性格,喜好,来往人员,出入地点……事无巨细,只要你想得起来的,全部都要。至少一万字。”
“什么?!”阿彪尖叫道,“谢Sir,我二十年来写的字都没过一万啊!”
谢家华并未理他,对刘Sir点头致意,就转身离开。剩下阿彪苦大仇深地望着刘副警司,眼神切切。
刘副警司叹息一声,“抓紧时间写吧。这几年辛苦你了。我会给你安排安全屋,二十四小时有人保护你,事情过去之后,会送你出国深造。”
……
夏六一这一晚血雨腥风里过来,除了吃得太撑,并未觉得身体上有何不适。伸长手脚在何初三床上伸了个懒腰,他抠着头发整理了一番思路,关灯入睡。
粥喝得太多,夜里尿急,他蹬着拖鞋摸黑去上厕所。回来时路过沙发,正见何小瘪三缩手缩脚地挤在上头,脑袋枕在公文包上,两条长腿几乎拖到地面。
他身上原本盖了件外套,现在已经滑了下去。
夏六一走过去看了看,弯腰将外套捡了起来,重新盖在他身上。
他脚步声消失之后,何初三在黑暗里睁开眼,手在外套上悄悄摩挲了两下。
何影帝潜伏于黑夜,韬光养晦,伺机而动。良久之后,他听得夏六一房中传来细小的呼噜声,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沙发,鬼鬼祟祟摸进卧室。
夏六一并未锁门,他用手指轻扣门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推开了门。
夏六一侧身而睡,呼吸悠长而均匀。屋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里透出的丁点光芒,勉强能够看清他侧影轮廓——薄薄的被子在他腰上凹陷出一弯形态优美的山谷,接着就是屁股那一道挺翘的山坡……
何初三扶着门站着,默默咽下一口口水,没敢再多上前一步——他知道夏六一睡觉时很警觉,稍有风吹草动,翻身一脚就能将来者踹进墙里!
他像深夜鬼影一般立在门口,满怀着暗恋者的深情与偷窥狂的猥琐,默默地看了良久。最后在心里轻叹一声,暂且满足地轻轻带上房门,爬回沙发睡觉。
客厅传来二手沙发遭压迫时低哑的吱嘎声,而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夏六一,这时候就在黑暗里皱起了眉头。
扑街仔。他在心里骂了句。
这二位一整晚各怀鬼胎,早上起来眼睛里都带了血丝。何初三打着哈欠煎蛋夹三明治,夏六一爬起来又上了个厕所,对着三明治嫌弃地一撇嘴,上床继续补眠。
何初三不敢去惹没睡够的夏大佬,将三明治留在桌上,拎了个布袋出去买菜。他生得清俊白净,性子又礼貌温和,十分招惹老板娘们的怜爱,一个劲儿追问他几时搬来这个街区,在什么地方工作。半个钟头后他满载而归,布袋里还有两根没花钱的大长葱。
他另买了一口小锅,一些精致调料,关上厨房门在里面叮叮咚咚。中午时分,夏大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洗脸,他从厨房里探出头,“六一哥,你醒了?”
“唔。”
“记得刷牙,新牙刷在杯子上。”
“闭嘴。”
何初三端上热气腾腾的卤牛杂一盘、春节时受过夏大佬青睐的蒸鱼一条、还有一道小菜,都排在茶几上。他屋子里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两个人并成一排坐在沙发上,一起弯腰夹菜。
本来就够挤了,何初三还要曲肘夹给夏六一,被夏大佬一筷子挡了回去,“吃你的。”
“伤口还疼吗?”何初三问。
“没事。”
“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出汗,出汗的话给你再换一次药。”
夏六一面无表情地用筷子撕扯鱼肉。混账玩意儿明知故问,半夜偷窥,还敢问老子睡得好不好?!
他并未搭理何初三的问话,将鱼腹最嫩的一块塞进嘴里狠重地咬了咬,他突然道,“今天周日,你怎么没约小荷出去玩?”
何初三一脸平静,夹了一根青菜头,“她这几天身体不好,不方便上街。”
“什么病?”
“她没细说,跟我说不要紧。看样子应该是感冒。”
“呵,你们不是挺恩爱吗?怎么她生病了,你不去看看她?”
何初三垂着眼,将鱼翻了个面,再抬起眼看向夏六一时,仍旧是一脸正直老实,另外眼神里还添加了对恋人的恳切担忧,“我原本就计划今天下午去看看她。”
“她现在住哪儿?”
“还在九龙城,跟姐妹们一起租房。”
“为什么不让她来这儿一起住。”
何初三略微羞涩地垂下眼,“还没到同居那一步。”
装!你给老子继续装!
夏大佬话中带刺,句句探究,步步逼近,何影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露马脚。这二位切磋了一整顿饭,也没分出个高下。
收拾完碗筷,何初三煞有介事地换了套西装,打理了一番仪容仪表,还真跟夏六一告别,“六一哥,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小荷,晚上回来带饭给你。”
夏六一靠在沙发上翻着他上午买回来的几本八卦杂志,唔了一声。
“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给东东姐吗?或者她要交给你?”
“不要去我‘公司’,附近都是便衣,”夏六一道,“给我买支大哥大,上张新卡。”
何初三答应一声,穿得人模狗样地看望恋人去了。夏六一靠在窗边,掀起一角窗帘,见他脚步平稳、神色坦然地走过街道,愣是一点破绽都没有。
扑街仔!
夏六一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八卦,塞了一脑子名门恩怨。又躺床上睡了一觉,半梦半醒中听见开门的声音,弹身坐起,却牵扯了腰上伤口。
他疼得咬牙切齿,扶着腰站起来。何初三在外面说,“六一哥,我回来了。”
“新大哥大我放这儿,”他说,见夏六一走路样子有点怪,“你怎么了?伤口疼?”
夏六一潇洒一摆手,穿着小熊睡衣,故作镇定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两腿一叉,大佬架势。
“海南鸡,炒胜瓜,”何初三把带回来的瓶瓶罐罐往茶几上排,道,“红米饭,还有阿爸腌的咸菜。鲨鱼骨鲫鱼汤是我煲给小荷养病的,煲多了一些,你喝喝看喜不喜欢。”
“你在小荷家做饭?”
“嗯。”
夏六一没再说什么,咕咕地喝起了鲫鱼汤。海南鸡是他中意的菜色,炒胜瓜却不太喜欢。这小子到底是真去跟小荷吃了饭,还是跑回阿爸家做了顿饭就回来?——这一个烟雾弹扔得虚虚实实,还真看不清楚。
夏大佬琢磨着换个人下手,等以后得了空,让人把小荷叫到公司围观死猪换活人,吓唬不了何初三,吓唬她应该绰绰有余,不愁她不说实话。
趁他吃饭,何初三又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台小二手电视机,自己架了天线。“六一哥你看电视,我回公司还有些事。”
这一晚是中秋夜,寻常人家亲友团聚、共赏皎月,而他居然毫不珍惜二人时光,还真就这么撇下夏大佬,丁点留恋没有,夹起公文包就走了。
夏六一被遗弃在屋内,琢磨了又琢磨,一会儿觉得自己昨晚睡太糊涂有了幻觉,一会儿觉得扑街仔演技精良,居心叵测,假以时日必成大祸,不如即刻掐死了事。
他用新大哥大给小马打了个电话,小马照例在那边嘘寒问暖,溜须拍马,夏六一不耐烦地止住他唠叨,“肥七怂恿许应杀青龙,是华探长幕后指使的。”
小马吸了口凉气,“啊?华探长?青龙大佬跟他无冤无仇,他,他为什么啊?!”
夏六一也想不出为什么,这更让他确定当年青龙之死还有蹊跷,他皱着眉头沉吟一会儿,“再查,查华探长的人!”
“是!”
交代了一番事宜。他又致电给元叔。
几个长老现在正在元叔家中开会,按下扩音器一齐听了电话。元叔未曾发言,倒是向来跟夏六一不合的葛老率先发难,“小六,现在和盛会那边说你假装谈判,蓄意杀了肥七与华探长,要各位江湖大佬主持公道。肥七的拜把大哥——和义社的乔爷,现在找上门来要我们给个说法。你还惹上了差佬!后面到底应该怎么办,你心里有盘算没有?”
夏六一话头一冷,“葛老,听你这话,是觉得我靠不住?”
“这哪里的话,我只是关心你。你是大佬,你要出了事,帮里的弟兄们怎么办,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怎么办?”
“是啊,小六,”裘叔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需不需要派弟兄支援你?”
“我在安全的地方。这事我自会处理,你们不用操心。”
他此话一出,葛老和裘叔都再无话可说,这时候段亲王开口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也就放心了。元哥,您还有话?”
元叔苍老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小六,华探长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肥七杀了他。”夏六一平静道。
“那就好,这件事一定会惊动‘老掌柜’。你要处理妥当。”
“放心吧,元叔。”
夏六一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琢磨起诸位长老刚才的言语态度,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说来道去,这些老家伙们就是不放心他。
不过他没将这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长老们放在眼里,他行事虽然嚣张,却极有分寸,敢跟肥七叫板,就必然留了后招。
瘫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他抬头望着光鲜昏暗的日光灯,想起肥七临死前的话,还有长老们诸事干扰的态度,心绪一阵烦躁。他觉得此时嘴里淡得无味,急需一根香烟。
扑街仔,不给你大佬买烟,下次老子再往你这儿跑,就跟你姓!……不对,呸!没有下次!
……
深夜时分,何初三披着漫天星辰回家,摸黑打开房门。客厅里的电视机还亮着,夏六一却是已经在卧室床上睡着了。
何初三轻手轻脚地关了电视机,换衣洗澡,然后攥着外套要往沙发上缩,结果看见夏六一皱着眉头一脸不爽地走出来。
“吵醒你了?”
夏六一唔了一声,走去厕所撒尿,回来见何初三缩手缩脚地挤在沙发上,眼底带着黑眼圈——忙了一周,周末也没休息好——终究是有点心软。
“上床去睡。”
何初三咦了一声,“你睡哪儿?”
“你说呢?”难道老子还能屈尊睡沙发?!
何初三简直不敢相信天上能这么掉馅饼,抱着外套走进卧室,短短几步之内,他就知道夏大佬打了什么算盘。何影帝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爬上了床,钻进最里面,侧身而睡,作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夏六一关了灯,在他身后躺了下来,也是侧身而睡——主要是怕压着伤。
其实何初三这张床还算宽敞,至少比蛟龙城寨那张破铁架要来得好。两个大男人只要不伸胳膊动腿,还是不容易磕着碰着,更何况中间还横了一团被子。
夏六一在昏暗里注视着何初三光滑的脖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时刻准备着等这小子经受不起同床共枕的诱惑、露出马脚——然后在他图谋不轨的时候,一脚将他踹下床去,跺成烂泥!
结果这小子老实了一整夜。无论他装睡,故意打呼噜,还是翻身扯被子,何初三岿然不动,睡得老实真诚,天塌不惊。
凌晨时分夏大佬终于全然放弃,闭目而睡。何初三听着背后怅然的呼噜声,轻轻牵起了嘴角。
……
夏六一无惊无扰地一直睡到了大中午,乱着头发爬起来,蹬着拖鞋走出客厅,何初三给他在茶几上留了一盘三明治作早餐,还有一张纸条。
“六一哥,午饭在锅里,你蒸热了吃。我晚上回来。”
夏六一扔开纸条,只把三明治拿起来啃了两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看电视。
看了没一会儿,门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何初三开锁入屋。
“忘带东西?”夏六一问他。
“没有,我忘记你不会用炉子。”何初三认命地说。
夏大佬冷哼一声。
何初三将自己带回来的一个铁饭盒放在茶几上,“小荷做给我的便当,你先吃吧。我去热菜。”
夏六一满心怀疑地看着这个爱心便当,拿起筷子试探地吃了一口,确实不是何初三的手艺。
看来是小荷昨天喝了何初三的鲫鱼汤,今天亲手做午饭作为回报——这感情好的,说不是热恋都没人相信。
夏六一看着何初三快步进出厨房的兴奋模样,看得出心情上佳,再低头看看这盒摆放精致的便当……心中天平终于勉强从“怀疑”摆渡到了“将信将疑”。
——然后突然就觉得饱了。
何初三端着早上出门前做好的茄瓜肉丁盖饭走出来,见夏大佬歪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那盒“小荷做的便当”却几乎纹丝未动。
“六一哥,怎么不吃?”
“冷了。”
“那你还是吃我这个吧。”
“唔。”
何初三匆匆吃完便当,夹起公文包又赶回公司上班。夏六一对着一茶几残羹冷炙,面色如常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突然抬起腿,一脚将那个被何初三吃得只剩一点儿饭粒的便当盒踹了下去!
便当盒跌在地上啪嗒一声,弹跳了一下翻倒一旁,洒出几滴油汁。夏六一眯起眼睛盯着地面上那几点褐色斑痕,想,真的好上了?
臭小子只知道看书看书,乏味无趣,小荷是看上他哪点?精英?呵,这他妈替别人打工,能赚多少?
扑街仔不是喜欢男人吗?这么快就转了性?难道是上过床了知道女人有多好了?他妈的去年不是还作一副贞操男的样子跟老子耍脾气?!
夏大佬心中暗潮翻涌,面无表情地撑着膝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摔了电视机遥控,就进卧室躺床。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觉得臭小子终于走上正道也算听话,不枉大佬对他一番关切,一会儿又觉得扑街仔说喜欢就喜欢,眨眼间就移情别恋,他妈的变化无常,性格轻浮。辗转间不小心压到了伤口,顿时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操!”他泄愤地抓起枕头扔了出去!
枕着手臂重新躺下,他烦躁地看着屋顶挂满虫尸的日光灯,准备将这混账小子抛之脑后、盘算盘算帮派的正事,突然感觉到手臂下头一丝异样。
他撑着床坐起身,正见原来枕头的位置——叠着几张照片。
他狐疑地拿起一张看了看,眼角一抽!
他面色扭曲起来,手指颤抖地将这几张照片都捡起来仔细看过一遍,然后扶着腰跳下床,拉开柜子,摸出了那个黑皮盒子。
扔开相机,翻出那一小罐胶卷,拉长了对着日光灯一照……
“何——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