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主任,不是我说, 美产厄洛替尼有多贵您又不是不知道, 我们研究中心也是花了大力气下了十足的成本才研制出来的, 并且已经通过了临床实验……”
陆青时指着桌上那份报告:“实验是通过了没错, 不然我也不敢买你们的药, 但是数据好像也不怎么好嘛”
对面男人的脸色僵了一下,陆青时没给他喘气的机会接着道:“比起美产来说这个价格确实还算合理, 但是你也知道没纳入医保的药,对患者对医院, 我们医生多多少少都是要承担风险的, 这样吧,一千块钱一盒我也不要你们的抽成, 免费给你们提供临床数据,如何?”
市面上的印度仿制药都要两千左右才能拿下,陆青时这简直是在狮子大开口。
跟在药代旁边的女秘书瞪大了眼睛, 正欲张嘴,被男人一个眼风瞪了回去。
“那行, 那回头……”
陆青时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回头你们去跟医务处报账, 先给我来两盒试试效果”
女人一脸肉痛地从公文包里取了四盒药递过去,陆青时拿在手里掂了掂, 挺满意的,准备起身了。
“那啥,那个吉西他滨别忘了一块给我送过来啊,我赶着要联合用药”
厄洛替尼与吉西他滨是目前市面上的针对胰腺癌最好的靶向药之一, 也是他们鲁南制药的重点产品,为了能研制出完美的国产替代药,公司不惜花重金从美国挖来了专家,几代人努力了数十年才成功刚刚通过临床实验不久,陆青时这不光是狮子大开口张得还是血盆大口。
女人的心在滴血,男人却是经常周旋于各大医院之间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即使如此也微微抽了一下嘴角,见她萌生了去意,赶紧站起来送行。
“那临床数据还请陆主任……”
“行了,别送了,怪累的”陆青时从钱包里抽出一叠人民币放在了桌上:“药好用对患者有益,数据我自然会上心,这顿饭也不让你们黄总请了,再见”
她说罢,拿着药把背包甩上了肩头,径直离去。
女秘书也站了起来,忿忿不平:“这个陆青时真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男人看着桌上那叠钱笑了一下:“人家可比我们高尚多了,得了,可以回去交差了,只要厄洛替尼能上市,现在亏的这点钱算什么,早晚能赚回来”
“吴心愿,今天好点了吗?”照惯例,下午于归会去一趟病房巡视,今天甫一踏进病房门一股酸臭之气就扑鼻而来。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倒是一旁替姐姐拍着背的吴心语有些不好意思:“这……姐姐这几天经常吐……也吐不出来什么来……都是清水……”
胰腺癌的典型症状之一,于归的眸子黯淡了一下,等她吐完扶着人躺下了:“来,不要动,我给你检查一下”
陆老师上午吩咐过要特别注意这个病人的黄疸情况,果然,脸色蜡黄,舌苔也蒙了一层黄疸,她赶紧拿笔记下了。
“大夫……我这究竟什么病啊……不就是被人砍了几刀吗?这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吐完之后整个人就虚脱了,吴心愿躺在枕头上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妹妹与大夫。
碰巧的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挪开了视线,虽然患者有知情权,但于归还是不想捅破这个残酷的真相,胰腺癌——癌中之王。
即使做切除手术,术后两年内的生存率不足5%,难发现难治愈是它的标志,人人都想成为那5%,更多的人只是为死亡率贡献了数据。
吴心语红着眼眶安慰她:“你就再多住两天嘛!把伤彻底养好才能……”
吴心愿激动起来,半直了身子:“医药费这么贵你当医院是旅馆啊!”
话音刚落,腹部一阵剧痛,她又猛地倒了回去,重重跌在床上,眼前一黑。
吴心语晃了两下没动静:“姐姐……姐姐?!”
于归赶紧把人拂开了:“快快快,床旁超声推过来!护士,护士呢!”
“来了,来了”郝仁杰推着医药车飞奔而来。
于归甩下脖子上的听诊器压在了她胸口上,一边吩咐着:“开放静脉通路,一支杜冷丁镇痛,给陆老师打电话,快请她回来会诊”
打完止痛药之后,那边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于归又去看别的病人,郝仁杰跟在她身边嘀咕着:“哎你知道不,就上回咱们从商场救回来的那个,本来早就该转去肿瘤科的,人家迟迟不收,推说是床位满了,硬又塞回了急诊,就他们床位紧张我们不紧张?还不是害怕病人没钱拖欠医药费,搞得我们都是做慈善的一样……”
她没事就去病房走动,那两姐妹的情况多少知道一点,少时父亲外出打工在工地上被高空坠落的板砖砸死了,临时工也没个工伤什么的,老板跑了,一分钱赔偿款没要到。
妈妈在家务农供姐妹俩上学,后来也得了急病去了,姐姐学习好,妹妹就早早辍学出来打工供姐姐上学,相依为命到现在。
至于这打的是什么工,外人又如何去评判对错。
于归不是圣人,甚至能体会到一分被逼入绝境的痛楚。
交完这一周的医药费之后,吴心语浑身上下只剩四个硬币了,她拿着干瘪的钱包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想了想还是拿出了手机,但借钱的消息还没发出去就被人拒收了,接连翻遍了好几个联系人,都是如此,从前那些说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都好似一夜之间消失了,更有甚者追上门来讨债。
年轻女孩子瘦弱的肩膀剧烈抖动着,默默捂住了双眼。
坐了有小半个小时之后,吴心语起身回到她和姐姐逼仄的出租屋里,斑驳的墙上贴了几张旧报纸与姐姐的奖状,看不出颜色的桌子上堆满了杂物,她的廉价化妆品与姐姐的笔记本并排放在了一起,她抖落上面的灰尘拿了起来,翻开一看,姐姐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6月18日,家教攒下来的钱交完学费还有结余,可以给心语买一件新衣服了”
“10月3日,带心语去吃了她很想吃的海底捞,她很开心,真希望她可以不依靠任何人”
“12月9日,心语的生日,可是她没有回来,还和那几个男人厮混在一起,我们爆发了世上最大一次争吵,很抱歉还动手打了她,事后又很后悔,自己作为姐姐没有尽到爱护她的责任,反倒让她独自承担了许多风雨,她变成今天这样,也有我的责任……”
写到这里,泪水晕开了墨迹,干涸后在纸上变成皱巴巴的一团,吴心语看着看着,捂住了唇,那团已经干涸的墨迹上又添了新痕。
“陆大夫,那个药……接着给我姐姐用上吧……”下午陆青时刚上班,吴心语就揣着一口袋花花绿绿的零钱到办公室来找她。
陆青时抬眸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写病历:“用了也不一定起效”
吴心语咬牙:“手术也不能做,用药也不一定起效,是要让我姐姐等死吗?!”
她的愤怒好似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对面的人双手交叠在了下巴上,静静看着她:“你可以陪她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说实话,她对这种依附他人而活的藤蔓并无多少好感,有手有脚何必活的这么毫无价值与尊严。
吴心语死咬住下颌,咬肌都鼓了出来,眼睛通红,看上去恨不得把陆青时生吞活剥了。
但是出其地,这个常年混迹夜场脾气并不怎么好的女人,此刻却奇迹般地压抑住了愤怒。
陆青时这种人她见过太多,看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带着俯视的目光从上往下看,那是常年上位者养成的习惯。
因为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医生的目光冷静漠然,通身上下并无装饰,只在腕间戴了一块腕表,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某瑞士品牌的全球限量版。
她曾在恩客的橱窗里见过,而她的手腕上空空荡荡,如今只剩下了一圈表痕。
吴心语抚摸着,鼻头一酸,缓缓跪了下来:“陆大夫……你可能看不起我们这种人……但我姐姐是真的很优秀……她大学还没有毕业……还很年轻……最后的时光什么的……”
泪水一滴一滴砸在了地板上:“我完全没有想过,我只想她活着,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只想他活着,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彼时面对男人的怒吼,她也只是平静而泪流满面地说出了这句话。
仿佛一瞬间光阴回溯,高高在上的医生完美无缺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缝。
在她即将磕头的时候,陆青时起身,避开了她。
“死亡率是95%”
吴心语一愣,有些回不过神来,陆青时又重复了一遍:“死亡率是95%,联合用药缩小肿瘤直径之后手术切除我就不跟你说生存率了,死亡率是95%”
吴心语流着泪却缓缓笑了:“为了这5%我也愿意试一试”
“大夫,大夫,快来看看他怎么了!大夫!”拥挤的门诊大厅里突然涌入了两个年轻男孩,其中一个被人拖着走,四肢扭成一个怪异的姿势,眼白往上翻着,口吐白沫。
“卧槽!”郝仁杰蹭地一下从分诊台前站了起来:“于归,于归,快推个轮床来!”
“来了!”于归推着轮床跑出来,和那个男孩一起想要把人放在轮床上,本来趴在他肩头穿连帽衫的男孩却突然发了狂,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们,然后朝周围人猛地扑了过去。
被扑倒的女人一阵尖叫,人群混乱起来,保安见势不对赶紧也凑了过去,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勉勉强强把人按住了。
于归心有余悸:“我的妈呀,这是狂犬病吗?!”
跟男孩一起来的另一个男生也满脸焦急:“不可能,他是我同学,最近没被狗咬过!”
被保安按在地上的年轻人开始抽搐,四肢在地上弹摆着,保安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放手。
于归戴上手套凑了过去摸他的颈动脉,手还未挨上,男孩似有所觉,猛地偏过头来,于归浑身一震,那双眼睛已经不能被称做人类的瞳孔。
原本干净的眼白变得通红,瞳孔无规则放大,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来,嘴巴里吐着白沫,牙齿上还挂着血丝。
于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升到了头顶,就在她这一愣神的功夫,男孩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弹起了上身,龇牙咧嘴扑向了她的咽喉。
“小心!”背后一股大力传来,于归被人搡开,摔倒在了地上,陆青时却来不及回避了,男孩一口咬在了她的手上。
“陆老师!”
最后男孩被七手八脚按在了地上的时候,陆青时的手背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青紫泛红,肿得老高,隐隐渗出血迹来。
陆青时看着这两排牙印,微微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