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白大褂外罩雨衣手里拎着急救包的医生们在楼下站成了两排,孟院长在做最后的动员, 眼镜片上一片水雾。
“尽力救治伤员的情况下保障自身安全, 明白了吗?!”
“明白!”
“好, 上车, 准备出发!”
一声令下, 保安拉开了医院大门,五辆救护车鱼贯而出, 后面跟着三辆提供物资药品的面包车。
看着跟着陆青时一起上来的于归,郝仁杰微微怔了一下:“小呆子……”
时间场景仿佛重演, 陆青时坐好后指指她:“好人姐, 给她拿一套衣服”
隔空抛来一套白大褂与急救包,于归稳稳接在手里:“谢谢”
“趁着现在还有时间,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早上没吃饭的,也先垫垫”陆青时扶着扶手, 看着车窗外一片大雨茫茫吩咐道。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持久战,雨什么时候不停, 他们的任务就不会结束。
医生有时候不光是在和疾病战斗, 也会和天灾人祸殊死搏斗。
秦喧拿出手机,拨了老包的号码, 良久后还是无人接听,她敛下眸子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没放下手机,又是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你在哪?”熟悉的声音, 是向南柯。
“我在前往常平隧道的救护车上”她一边说着,车窗外警灯闪烁,一辆警车与救护车擦肩而过,开到了他们前头为救护车开路。
“我看见你了”噼里啪啦的雨声伴随着她沉稳有力的声线传进耳膜里。
“你一个刑警队的跑去灾区干嘛?”
“交警队的兄弟忙不过来了,我们去帮忙”
“这样吗……”秦喧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注意安全”
“好,你也是”
挂掉电话,坐在旁边的下属调侃她:“哟,向队,以前出任务从来不见您跟家里报平安的啊,今天这是吹的哪门子风,还是说有对象了?”
向南柯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敲了他一个爆栗:“专心开你的车”
郝仁杰是家中独子,但他们护理队伍人本来就少,护士长要留下来主持大局,他就顶了一位怀孕女同事的位置。
“仁杰啊,今天回家吃饭不?”
他默默捂紧了听筒,把头转向一边:“不了,妈,您就别等我了,和我爸一块儿先吃吧”
桌上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从声音里不难听出他年迈的母亲有些失落,但他还是硬着心肠道:“妈,接下来这几天我就睡在医院了,您别操心,等病人的高峰期过去,我就回家了”
刘青云和陈意掏出了手机,对视一眼,牵挂的人就坐在自己对面,于是分别给各自的父母报了平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两双手紧紧拉在了一起。
陆青时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于归:“给你家人打个电话吧”
于归摇摇头,又点点头:“谢谢陆老师”
知有的手机号她倒背如流,可是却并没有按下拨号键,因为她知道她会阻止她,会令她好不容易生出的勇气消耗殆尽。
她只是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抱歉,知有,只有这一次我要违背自己的诺言了。
把手机还给她的时候,对面那人敛下眸子,语气有些冷:“退职之后不要叫我陆老师,我没这么……”
秦喧拉了一下她的衣服,强行阻止了她的话头:“你不给顾衍之打个电话?”
这波话题转移得很成功,陆青时面无表情道:“没必要,别拉我衣服”
秦喧悻悻松了手,很快她就知道她说的没必要是什么意思了,从救护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消防队的人比他们还早一步到达了现场,几个救灾帐篷已经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搭了起来。
“这是……”灰蒙蒙的天色下隧道口被落石堵住,滞留的车流行人排成长龙,警灯闪烁,交警队的人在冒雨疏通道路。
高架桥下是如怒雷奔腾的河流,溅起的水花狠狠拍在石柱上,有一辆车悬挂在半空,桥底下散落了几件衣物,几个消防官兵开着冲锋舟在作业。
秦喧看了一眼,头晕目眩,掐着桥梁扶手的骨节泛了白。
陆青时拎着急救包跳下车:“不舒服的话跟着下一趟车回去”
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打着伞在民警的护送下一瘸一拐远离了危险地带,那些出来的人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消防队员抬着担架从她身边跑过,躺在上面的人被乱石砸得支离破碎。
秦喧摇摇头:“不,这里需要我”
暴雨如注,泥浆沾满了雨鞋,在脚下汇成蜿蜒的细小水流,越来越多的人撤了出来,天地间只有一抹纯白在逆着人群逆流而上。
各大医院的救援队陆陆续续到了,虽然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佩戴着不一样的臂章和胸牌,但他们都有同一个目的地,以及同一个名字:医生。
因为害怕再次山体滑坡,消防队不敢用挖掘机等机械作业,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徒手挖,一人一铲子掘开了救命的通道,一点一点往隧道深处前进着。
搜救犬淋着大雨在乱石堆里搜寻着活人的气息,不一会儿汪汪叫了起来。
顾衍之跑过去蹲下,手电筒光从缝隙里照进去:“这里有人活着,来个人帮忙!”
用撬棍撬,用肩膀扛,用手抬,锋利的石块在掌心里磨出血痕。
顾衍之咬牙切齿:“一二三,起!”
堵在面前的巨石勉强挪开了一人宽的通道,队友给她的腰上系了绳子,她迅速贴着碎石泥浆爬了进去。
轿车早就被压得变形,底下一滩乌黑的鲜血,驾驶座上的男人用背护住了副驾驶座上的女人,顾衍之敲烂破碎的车玻璃,两个人相拥着摔了出来,女人涂着指甲油的一只手留在了车厢里。
顾衍之按下通讯器:“拿担架下来”
因为尸僵的原因,男人紧紧抱着女人,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掰不开他的手,在场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微微红了眼眶。
“队长,怎么办,要不锯了吧,不然这女的也活不了了”
顾衍之阖了一下眸子,解开腰上的绳子把两人紧紧绑在了一起,利落地在担架上挽了一个绳结。
“拖,一起拖出去再说!”
她在底下推,她的队友们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上面拉,终于把两个成年人从狭窄的洞口拖了出来。
“女的昏迷,男的已无生命体征”一行人冒着大雨跑了回来冲进医疗帐篷里。
“把人放在这里”陆青时把听诊器戴好,摸了摸上面那男人的颈动脉,已无一丝起伏,身体也变冷了。
“来两个人把这两个人分开,不然做不了治疗”这熟悉的,略显冷清的声音让消防教官有了片刻的驻足。
“队长,该走了”
她的队员在催促自己。
陆青时似有所觉,从担架旁抬眸看了她一眼:“小心”
“你也是”顾衍之唇角浮起一个笑意,大踏步掀开了医疗帐篷的帘子。
“不行啊,陆姐,抬不起来”郝仁杰和另一个男医生气喘如牛,几个人纷纷束手无策。
陆青时想了想,俯身在男人耳边说了一句:“放心吧,我们会救她的”
男人搭在她腰上的手猝然一松,陆青时把人扒拉了下来:“挂黑色标签,抬到那边去”
剪刀飞快剪开了女人的衣物,冰冷的极片贴上了她的胸口,陈意来回滑着b超:“双肺挫伤,胸腔有积液”
没有过多犹豫,陆青时抓起托盘里的手术刀:“先做胸腔闭式引流,然后开胸处理肺部损伤”
徐乾坤在那边听着,气得跳脚:“你这太乱来了!你看看现在这是个什么环境,别说无菌操作了无影灯都没有!先做基本处理送回医院再说!”
“来不及了”陆青时头都没抬,手术刀利落地在肋间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液渗了出来。
于归挤开他,手里拿了一个手电挂在了一旁的输液架上:“我来帮忙”
“你……你不是退职了吗?!”徐乾坤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再说了你还有艾滋……”
“我检查过了,阴性!”外面瓢泼大雨砸在帐篷上噼里啪啦的,于归红着眼眶扯着嗓子吼:“要不要把检查结果给你看看?!”
陆青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难道现在不是伤者是第一位的吗?”
他被这眼神震得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源源不断的伤者又被送了进来,他张了张嘴巴再没说话,自顾自忙去了。
“开胸器”
“是”
“肌肉拉钩,拉住这里”陆青时把肌肉拉钩塞进她手里,自己从托盘里抓起了止血钳。
刘青云手里捏了一截断臂,用干净的肩膀擦掉额头上的薄汗:“不行了陆主任,感染太严重了,再不截肢病毒回流到心脏就晚了”
女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于归于心不忍:“再想想办法吧”
“截肢”陆青时果断下了命令:“组织断面清理干净,用止血带加压固定止血,等我们这边结束后立马安排上救护车”
“好”
“大夫,大夫,救救我女儿吧!”医疗帐篷外,女人怀里抱了个四五岁的孩子,浑身湿透了,嚎啕大哭着,扯住了往来过路的医护人员。
那孩子的手腕上挂着黑色标签,于归把病人送上救护车,回眸看着那对母女,郝仁杰从身后拉了一下她,她猝不及防被绊了一个踉跄。
“别看了,赶紧回去吧,又有伤员送过来了”
于归一步一回头,看着那位母亲脆弱无助地在雨中放声大哭。
即将迈进帐篷里的时候,少年人猛地一抹脸上的雨水,冲进了雨帘里,一把抱起那孩子踩着泥浆飞奔。
“跟我来!”
小小的孩子被放上了轮床,陆青时把听诊器挂上脖子快步走过来:“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看见她手腕上挂着的黑色标签怔了一下,皱眉看着于归。
“陆老师,救救她,救救她吧!”面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也是满身泥水,跟着她进来的中年妇女跪在地上止不住磕头。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医生!”
“砰砰砰”的声音犹如鼓点一样敲打进每个人的心里,陈意别过脸,用袖子快速揩了一下眼角。
“大夫,大夫,这边,又有重伤员被送过来了!”
陆青时一点一点掰开她攥住自己袖子的手,抿紧唇角,转身奔向了下一位伤员。
“来几个人把她抬到黑色标签区去,把病床腾出来!”
小女孩妈妈尖叫着扑了上去:“不要!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于归红着眼眶冲着她的背影吼:“你不救我救!”
无论是做了多少次心肺复苏,还是推了多少支肾上腺素,监护仪上的数据依旧没有一丝起伏。
肩膀酸痛得已经要举不起来了,额头豆大的汗珠掉了下来,于归用肩膀揩掉:“充电二百J,充电完成,闪开!”
胸腔因为电流的刺激弹了起来很快又塌陷下去。
“再来一支肾上腺素”
脚边的医疗废弃物箱里扔了满满一层空掉的针剂,郝仁杰捂着急救包不肯再给了:“于归,放弃吧!”
“我不!”少年人抬头,眼眶通红:“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我不甘心!!!”
她想起陆青时曾对何淼淼做过的,开胸直接按摩心脏,眼底燃起了一丝希望,从托盘里颤颤巍巍拿起了手术刀。
“挂甘露醇,消毒,我要开胸”
持续一个小时的抢救并没有让奇迹发生,于归的胸前沾满了血迹,手还放在小女孩的胸腔里,头却垂了下来,抵上了冰冷的轮床,无声的泪流。
小女孩妈妈扑了过来攥起她的衣领撕打:“你还我女儿命来!还我女儿命来!”
秦喧看不下去了,正欲大踏步过去的时候,被人拉住了手腕,是陆青时。
她不解。
陆青时垂下眼眸:“她自作自受”
秦喧气得嘴角抽抽:“那是你徒弟!!!”
“那又怎么样?”医生眉眼冷峻,带着几分不近人情:“我们携带的急救药品器械数量有限,一分一毫都不能浪费在没有用的人身上!”
“什么叫没有用的人,那也是一条人命!”秦喧也红着眼睛跟她吼。
陆青时轻飘飘挪开了视线:“死人不是”
隧道内的救援艰难往前推进着,不时有从上方滚落的石块砸在脸上、胳膊上、腿上,顾衍之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接地质部门通知,该地区很有可能发生二次塌方,全员撤退,救援行动暂缓”
顾衍之咬了咬牙:“可是……”
搜救犬突然窜进了隧道深处,汪汪地叫了起来。
顾衍之从地上爬起来:“抱歉,您的命令我酌情执行”
“顾——”她按下通讯器,通话被掐断。
强光手电照亮了黑黝黝的隧道,洞穴顶上的滴水砸在了她的头盔上,顾衍之把护目镜推上去,面色一下子严峻了起来。
是一辆侧翻倒地受损严重的大巴车。
车门严重挤压变形撬不开,起重机也开不进来,顾衍之拿起榔头几下砸烂了车玻璃,底下她的队员们用肩膀支撑起了她的重量,手指扒住了锋利的门框,顾衍之纵身一跃,翻进了车厢里。
血腥味在鼻尖萦绕,脚下踩着的是混合了血液内脏碎片的黏腻液体,手电筒光照过去,顾衍之倒抽了一口凉气。
驾驶座上的司机被击穿挡风玻璃的巨石砸得面目全非,手还放在方向盘上,脚踩着刹车,身下一滩血泊。
座椅翻倒,物品散落了满地,写满字迹的作业本泡在血泊里。
生前他们应该是很高兴的,即使今天天气不好,每个人也都打扮的漂漂亮亮,怀揣着一份好心情去郊游,他们是很多个家庭的希望。
两个小时之前他们可能还在这里谈天说地,男孩子谈论自己喜欢的弹珠和奥特曼,女孩子叽叽喳喳聊着喜欢的明星和贴画,两个小时之后,一切归于静寂。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惊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压在了座椅底下。
顾衍之扶起因为剧烈的冲击力而被甩出了座椅倒在车厢中路上的女孩,摸了摸她的鼻息,轻轻阖上了她的眼帘。
她踩着血泊打着手电继续行走在晃动的车厢里,一声微弱的口申口今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快步走过去,扶起倒地的座椅,想要把人拖出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着工作牌的女人痛呼出声:“别……别管我……先……先救孩子们……”
沾满血迹的工作牌上写着职务:六年级班主任。
顾衍之咬了咬牙,把手放入她的腋下:“不行,你也要救”
“别……别动……”女人疼出了眼泪,头上的伤口在潺潺流血,顾衍之从自己的臂包里扯出了绷带先替她缠上,垂眸的时候,她才发现女老师的双腿被绞进了车轮里,锋利的铁皮几乎切割了她的下半身,沾满血迹的手攥住了她的指尖。
“求你了……救孩子……我答应过他们带他们出来玩……也要平安地……带他们回家……”
顾衍之咬着牙,把泪水逼眼眶里,按下了胸前的通讯器。
“隧道里发现大量无法移动的伤员,都是学生,请求医疗支援,请求医疗支援”
半分钟后,耳返里传来她略显清冷的声音。
“仁济医科大一附院医疗救援队收到,请交代现场情况并耐心等待”
徐乾坤跑了过来把雨衣发了下去:“进去隧道千万注意安全,情况不对就赶紧撤,自身安全最重要,听明白了吗?!”
这支由仁济医科大一附院各科室精英成员组成的救援队里,尤以陆青时带队的医疗小组野外救援经验最丰富,所以他们当仁不让揽下了这份重任,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刘青云系好雨衣的扣子笑了笑:“徐主任放心,回来再请我们去唱K喝酒啊”
“你这臭小子”他作势欲打。
“你要进去?!”听闻消息向南柯也冒着雨跑了过来。
秦喧把雨衣的帽子戴好:“嗯,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等下”
掌心里被塞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向南柯把她的拳头合上。
“我的护身符,带上”
秦喧怔了一下,被她握过的地方暖流从手心蔓延到了胸腔,她把那枚护身符揣进了距离心口最近的口袋里。
陈意在跟手底下的麻醉医交代注意事项,于归也拎着急救包跑了过来,脸还是青肿的,眼角挂着泪痕,小声道:“我也去”
陆青时把急救包甩上肩头,一把掀开了帘子:“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