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容没起身,而是一直盯着手机,以至于后排的人挤满了狭窄的过道,他和岑崤被堵在座位上了。
岑崤:“怎么了?”
黎容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张昭和好像对我关心备至啊,比我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舅舅还操心。”
张昭和的语气温和,无奈,甚至有些笨拙,带着长辈的宽厚和容忍,却又忍不住一遍遍的操心和提醒。
这对父母离世,亲戚离心的黎容来说,实在是太大的诱惑。
如果不是上一世张昭和从来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就真的信了。
他上一世也有过太多艰难的时候,比如被红娑研究院拒收,比如因为谣言遭受的或明或暗的歧视。
张昭和就在生化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却并没有出现。
所以黎容从来不信,张昭和是真的为他好。
这是上天赠与他的得天独厚的信息,给了他丈量人心的标尺。
上一世出现在他身边的,未必是好心,但从未出现的,一定不是朋友。
黎容把手机收起来,脱掉羽绒服,随手卷了卷,搭在小臂上,站起身:“走吧。”
回了酒店,岑崤带着于复彦和耿安他们开会,商量明天的计划,黎容熬不住,吃了两个虾饺,就直接钻被子里睡觉了。
旸市的温度很舒适,下飞机后他的体温没再升高,兜里的退烧药也就没碰。
大概是身体知道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得不给免疫系统下了紧急指令,总之黎容安安稳稳的睡了一晚,出了一身汗,第二天一早,已经彻底不烧了。
完全恢复到正常体能是不可能的,但至少不会影响他的思绪。
梅江药业八点开工,早晨七点,黎容就睁开了眼睛,岑崤已经洗漱好在吃早餐了。
岑崤放下三明治:“我还打算让你多睡会儿。”
黎容看了一眼酒店送进来的早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天我们飞机一落地,何大勇应该就收到了消息。”
虽然杜溟立是被重点关注的那个,但不代表岑崤已经被放过了。
他们的航班信息并不能彻底保密,所以何大勇最多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做准备。
岑崤三两口将三明治吃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心慌意乱,总会留下把柄。”
黎容:“等着看吧,何大勇一定会使绊子的。”
果不其然,等他们八点整到达梅江药业的大门口,拿出九区的工作证,前台立刻含糊其辞起来。
前台:“请问你们有预约吗?”
于复彦抢先道:“我们九区鬼眼组有突击检查的权力,这是当初梅江药业加入蓝枢联合商会的时候签好的协议。”
前台歉疚的笑笑:“抱歉,我不太懂什么九区鬼眼组,要不你们坐着等等,我联系一下我们部门经理。”
黎容穿了一套淡蓝色的单衣站在最后面,他不显山不露水,似乎只是个跟着过来长见识的实习生。
听了前台的话,他不禁心中冷笑。
杜溟立刚刚来过一次,梅江药业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鬼眼组是什么。
这是最常见的踢皮球的模式,一层层向上请示,每个部门通知一遍,每个领导解释一遍,等知会到何大勇那里,估计几个小时都过去了。
何大勇到时候大可以说,你们没有提前通知我,所以才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
耿安到底当过老板,听了前台跟部门经理在电话里一本正经的演戏,他直接夺过前台的电话。
耿安冷飕飕道:“这位刘经理,以防一会儿你们何总临时有事不在旸市,我得先说明一下,这次鬼眼组来,是掌握了一些对你们不太有利的证据。我们在原合升里检测出了不该有的成分,想着别冤枉了良心企业,所以来跟何总求证一下,顺便看一看你们的工作环境。如果见不到何总或者得不到合理的解释,那九区只能将证据交给有关部门,到时候哪怕梅江药业不归属六区了,也还是要被法律约束,被人民监督。当然,在梅江药业没有脱离六区前,鬼眼组还是有权对梅江药业进行处罚和抵制的。”
电话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干巴巴道:“我先联系一下何总,麻烦您稍等。”
等待的期间,黎容转身出了办公楼大门,朝四周望去。
梅江药业的占地面积不小,车间,实验室,办公楼,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怎么也有个高中校园大小。
旸市并不是非常发达的一线城市,梅江药业能在这里建这么一座药厂,几乎算是当地的支柱企业了。
据说梅江药业早几年还算个小作坊,自从素禾生物注资后,就发展的越来越大了。
素禾的手伸的倒是真长。
大概二十分钟,前台接到了刘经理的电话,说何总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由于提前没有接到通知,何总还临时推掉了一个企业家分享会。
刘经理笑呵呵道:“当然这并不是九区各位的原因,我们也愿意在六区取缔前尽一切可能配合联合商会的工作,只是何总确实是太忙,招待不周也希望谅解。”
耿安看了岑崤一眼,岑崤闭眼点了点头。
听刘经理的语气和何大勇的态度,他们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根本不担心鬼眼组的检查。
还剩最后十天,杜溟立那边一直在内部挖人,何大勇当然不会放松警惕。
虽然岑崤的突然到访和耿安口中言之凿凿的检测结果吓了他一跳,但整个梅江药业的法务团队也不是白养的,他有的是办法规避风险。
黎容慢悠悠的从室外走进来,身上带着被阳光烘烤的暖意,他走到岑崤身边:“有消息了?”
岑崤和他对视一眼:“何大勇一会儿来。”
黎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才等了半个小时,已经不算刁难了,看来何大勇认为自己是铜墙铁壁了。
大约十五分钟,何大勇出现在办公楼门外,身后还跟着两个秘书样西装革履的人。
“哎呀哎呀,我这才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赶来了,岑队长等急了吧?”何大勇一露面,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
黎容转过脸,静静的打量何大勇。
何大勇跟何长峰轮廓很像,只不过身高比何长峰矮的多,他其实没有镜头里面那么胖,面对面看着,至少跟虎背熊腰扯不上关系。
何大勇梳着典型的企业老板的偏分发型,挺着盖不住的啤酒肚,皮带被肚皮撑得微微下滑。
他说话必笑,脸上还带着两个窝,看着憨厚又亲善,但是言语中的滑腻客套倒是表现的淋漓尽致,听不出半个字的真诚。
黎容发现,何大勇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圈银亮亮的细链,吊坠盖在衣领下面看不见,但黎容猜,他戴的应该是和何长峰同款的十字架。
想到这儿,黎容把手探进兜里,轻轻摩擦着何长峰交给他的项链。
岑崤走过去,跟何大勇握了握手:“还好,不算急,麻烦何总过来一趟了。”
何大勇脑门上挂着一层汗,他接过前台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泛着油光的汗液,笑眯眯道:“岑会长身体还好吗,也有好长时间没见了。”
何大勇冷不丁的提起岑擎,于复彦疑惑的看了耿安一眼。
耿安皱皱眉,朝他使了个安分点的眼色。
耿安懂何大勇的意思。
岑崤虽然是鬼眼组的队长,但毕竟是个刚上大学的十九岁孩子,跟何长峰一样的年纪。
何大勇并不把岑崤放在眼里,他之所以过来,且说话这么客气,完全是看在三区会长岑擎的面子上。
耿安不知道何大勇是否跟岑擎熟稔,但这个说辞,确实有不动声色套近乎,且用长辈身份压一压岑崤的意思。
可惜岑崤根本不吃他这套。
岑崤比何大勇高不少,看向他的时候眼神自然要向下撇,他勾了下唇,淡淡道:“学习工作太忙,我和岑会长也好久没见了。”
何大勇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岑崤连这点好意都不打算接。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一张笑脸,脸上松弛的肥肉提了起来:“我听刘经理说鬼眼组这次来,是在原合升里检查出了不该有的东西,这不可能吧,我们梅江可是旸市十佳企业,蓝枢医疗行业商会优秀企业委员代表,是经得起人民和组织的考验的。”
岑崤似笑非笑:“我当然也希望是虚惊一场,毕竟梅江的仿制药在市面上流通的很广,真出了事,那就是大事。”
何大勇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将手搭在岑崤的手臂,亲切的拍了拍:“当然当然,正是因为知道梅江所承载的人民的希望,和我本人肩负的社会责任,在药品安全方面,我绝不敢马虎,我一直教导他们,安全是重中之重,别的都可以放在次位。
上次……你的同事杜队长来,我已经给他展示过我们的生产车间和研发实验室,杜队长也对我们的工作表示了肯定,结果没想到,可能你们内部沟通上哈哈有些信息差,所以还是对梅江药业有所顾虑和误解,不过没关系,我们企业绝对是经得起考验的,虽然眼看着医疗行业商会就要取缔,但我们依旧不惧九区的审查,全力配合!”
黎容听着这套毫无意义的官腔,忍不住开始走神。
他真意外,何大勇能培养出嫉恶如仇的何长峰来。
虽然何长峰也有不少小毛病,并不招人喜欢,但至少,何长峰的三观还是正的。
何大勇显然已经完全成为利益的囚徒,将良心埋在了数不尽的财富之下。
但黎容并没贸然上前说话。
他掂量着手里的十字架,银质项链在他手中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声音也并不吵人,除他之外,没有人听到。
何大勇也没听到,他的注意力都在岑崤身上,根本没留心站在后面年纪轻轻的黎容。
岑崤瞥了一眼何大勇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指,淡淡道:“我自然愿意相信何总的话,只是检测结果确实让人心惊。”
何大勇深深叹息一声:“岑队长,你就那么确定,那药一定是正版的原合升吗?你可能不知道,有些投机分子,买了正版药吃又心疼药钱,就胡乱塞些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残次品,来敲诈我们企业,这些多年,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不少啊!”
于复彦实在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岑崤微微一笑:“正是担心冤枉了梅江和何总,所以我们这几个月找证据实在是很辛苦,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们找到了完全没拆封的正版原合升旧药。现在,就麻烦何总带我们参观一下原合升的生产车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