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修士离开后,邵道长才拉着他朝南疆飞去。顾淮川右手一张,取出本命飞剑说:“我真元已经恢复了,剑修飞得快些,不如改乘我这柄剑吧。”
那把剑形制略为细长,色泽如凝霜淬雪,寒光映人。邵宗严这辈子只见过两名剑修,一个清景前辈还从没在他面前动过手,想想能乘剑修的剑也有些意动,不过心念一转,又问道:“那么多人在找你呢,若有人认出你这把剑怎么办?”
顾淮川冷冷一晒:“剑修飞行的速度比普通修士快得多,就算中途撞上什么人,等他反应过我这剑眼熟的时候,咱们也早飞出百里之外了。若不放心,还可以用蚀月丹将剑身洗炼一下,剑光便黯淡不招人了。”
他出门历练时常常要带着顾念,有这个修为提升极慢的小徒弟在,没法像年轻时那样念头通达,想杀到哪就杀到哪,还要想法降低两人的存在感,以免有仇家拿这个徒弟来威胁他,是以身上存了不少相关的东西。他拿出丹药往剑上一抹,那明亮的银白小剑就变得跟市场上卖的“镇宅宝剑”差不多了,落到空中化作自行车般长的大剑,两人一前一后上去,飞剑便化作流光遁入了云间。
剑飞得确实比云快,而且顾淮川的剑比一般人更快,快起来连云都模糊成了一片。路上偶尔与同样去南疆的修士擦肩而过,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衣着就远远甩开了,更不要提人家剩的法宝和剑光,大约对方看他们也是一样的。
这片大陆十分广阔,昼夜星驰两天之后他们才到了南疆。一进入到江清源历练所在的薄棠山脉便见着了长空门浩浩荡荡的队伍,司马凌仍乘着鸾车,前方有一众女弟子提着香炉、宫灯、花篮开道,后面则是浩浩荡荡的男弟子,都踏在飞行法器上,整齐划一地随行。
而在那群随行的男弟子当中并不显眼的位置上,竟站着之前和司马凌十分亲昵,甚至为了他不惜欺师灭祖的顾念。
而在那驾遮得严严实实的鸾车里却是能感应到不只一人的气息,都是金丹修为,凌厉张扬地释放着自己的威压,甚至能听到调笑声从车子里传出。而那笑声每每响起,顾念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层,以他的修为本来就很难追上随侍司马凌的弟子们,稍一分心就会慢下来。身后的金丹修士抬手推开他,毫不客气地地骂道:“方念,你走什么神,快跟上!”
另一人劝道:“卢师兄骂他作甚,他这么低的修为,飞不好岂不正常?也不知那顾淮川怎么教徒弟的,若在咱们长空门里,这般年纪堆也堆到金丹了。”
“哼,顾淮川都死了……”
方念?他改回原姓了?他也没跟司马凌在一起,而是混在普通弟子里?顾淮川下意识按住飞剑,却不敢用神识,只隔着层云远远看了那群修士一眼。
对面也有修士见着他,却仅看到云端上一袭黄衣,单看那梳着高髻、戴着幕篱也比原身矮上十公分的个子,任谁也联想不到那个挺拔如松的剑修。
方才非议着他的人转而笑道:“不知是哪儿来的散修,莫不是看见咱们掌门的鸾驾走不动路了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无门无派、修为低微的小修士,以为长空门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吗!”
“再不好也是女修,起码还能留后呢。”
方念分明听出他就是在嘲讽自己,脸色气得发青,却不敢跟他争竞,把怒气撒在了那个突然出的女修身上,狠狠瞪了他一眼。
顾淮川也一直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方念竟没认出来这个他曾信誓旦旦说过“烧成灰也认得”的仇人。
顾淮川认出了他,却也觉着这个人嫉妒扭曲的神色和眼里的阴毒十分陌生。两百多年的光阴在他眼前铺展开,旧日师徒之间温馨的相处陡然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人刻毒,一人疲倦的对。
顾淮川轻叹一声,心里却仿佛掸去了一片尘埃——这些年顾、方念对他的依恋于他来说是暖心的情份,可又何尝不是一份枷锁?为了照顾这个资质并不佳的弟子,他分了多少心思在修炼之外,到处寻找天材地宝给他洗炼身体,甚至为他欠了许多人情……而到今天,他终于可以放下当年对王氏的许诺,放下对方念的关照,重归自己的道途了。
身后的邵宗严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低声提醒道:“你别把他放在心上。就是你发了心魔誓照顾他也没关系,吃下千面幻形丹之后不光是外表,你的灵魂气息都变了,心魔找不上你。担心以后渡婴劫时应誓的话,只要再吃一粒幻形丹遮掩就行,小千世界的天道不全,看不穿的。等飞升之后再要晋阶,再往大千世界找洗心魔的法子就是,难道他能害你师门,你还得一辈子捆在他身上?”
顾淮川不用低头都能感到自己头上和胸前沉甸甸的感觉,嘴角抽了抽,朝着邵宗严拱手谢道:“多谢道友开解,我如今也不必想什么结婴飞升之类,先将本派重宝托付给师叔,以后便可放开手脚报本门的大仇了。”
司马凌神识扫过来的时候,他也将神识探进鸾车看了一眼,发现里在随侍的是几名与他修为相差不多的女修,容貌都是明丽张扬的那一款,看来他当初为了诱惑方念做内应也是下了不少本钱。
堂堂一派之主,飞升在望的真人,竟放下身段色·诱清霄门内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真是能屈能伸。他冷笑一声,右足重重一踏,脚下飞剑便如飞景流光,穿破云层朝远处飞去。
背后鸾驾里的司马凌神色微动,厉声吩咐道:“追上他!”
他这种修为的人已经不常受什么触动,一旦心血来潮,就是什么大事的预兆。他的神识扫云端那袭黄衣的时候就觉着心中连跳了两拍,对方神识扫来时,仿佛有一把剑远远刺入心头,看着那张明艳绝伦的脸庞,竟感到了只在灭清霄门时才感觉到的极度刺激。
抓住她!不管对方有什么背景,总之这个女人他要定了!
驾车的弟子连忙掐诀驾御青鸾转向,前导后拥的弟子也随之变向,方念转向的速度太慢,跟不上他们,又被人讽刺了一通。他委屈地咬住唇看向前面那驾鸾车,可之前还一直对他温柔体贴的男人自从知道顾淮川死了之后就冷淡起来,说什么清霄门刚经历惨变,现在两人太亲近,将他的位置提得太高,容易引人诟病。
可这些弟子们明明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还当着司马凌这个掌门的面排挤他,他难道就不能过来替他说句话吗?哪怕是私下安慰一下也行啊!
他委屈含怨地看着车壁,心里患得患失,不觉又想起了顾淮川——当年他是顾淮川的心爱弟子,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哪怕自己修为差一些,私底下有人非议,可当着自己的面,哪怕司马凌这样的外派掌门不也是温柔体贴的?
若非他这么可靠,自己也不会轻易吐露当年的杀父之仇,想尽办法为他攻伐清霄门提供便利了。
方念眉间萦着愁色,瑟瑟如风中残荷,鸾车里的司马凌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的神色心思其实都在司马凌眼里,可现在顾淮川已经死透了,天地门的下落他也找不出来,他的价值就去了大半儿。要不是还要留着这么个人诈一诈江清源,他可能连随在车后的这个位置都拿不到。
他还不如那个惊鸿一瞥的黄衣女修更让人有探究的欲·望。
可惜顾淮川是个剑修,剑光飞遁本就比鸾车快上许多,更何况司马凌还非要带上那么多弟子前呼后拥,摆他大派掌门的派头。他命令鸾驾转身追上去的时候,顾淮川的飞剑就已长驱而去,划破层层云霞,在空中连抖了三道s型,连方向都追踪不着了。
顺着薄棠山脉飞行许久,远处一片杀伐声忽地撞进了他的神识网中,顾淮川连忙按剑飞了过去,远远便见到一群修士在空中轮战一个青袍白发、神色疏狂的青年剑修。
那人寡不敌众,身上的伤也不比几在前的他轻多少,可眼中光彩极盛,嘴角挂着一丝狂傲的笑容,高声道:“嘿嘿,说什么我勾结顾师侄夺取清霄道宝,分明是你们等不要面皮的小人妄图杀人夺宝不成,反过来栽赃陷害我们罢了。罢了!天底下的道理原也不是说出来的,你们今日若有本事杀了我,这些罪名由得你们编,若没这本事就别在江某面前乱吠!”
眼看着他上下四方都给人围住,顾淮川心里又感受到了门派惨遭覆灭时的痛楚,咬紧牙关,回头跟邵宗严说:“道友在这儿稍站一站,我过去帮师叔……”
邵宗严主动从剑上跳了下来,掏出晏寒江那把鱼鳞伞架在肩上,体贴人意地挥了挥手:“你去你的。”我就跟在后面保护你。
话还没说完,顾淮川便点点头,化作流光冲入战阵,在空中转了一圈,削断了从背后攻来的数件法器。在他身后,邵宗严持伞而立,为了掩饰身份并没拿出斩运刀,而是低调地提着一枚从仙宫里寻出的上品法宝紫鳞刀,刀身若隐若线地缠着一条紫龙,龙威隐隐散出,逼出一片能让他们立身的缝隙。
江清源感应到熟悉的真元气息,挡下面前的一轮攻伐后便回头看去,想知道是哪位同门救了他。这一转头恰好看到救了自己的人露出原身——也是金丹八重修为,却不是门中任何一名弟子,而是个陌生的黄衣女修,眼中清光湛湛,杀机四射,横扫过场中所有修士,最后朝他抱了抱拳:“江师叔,弟子有要事禀告,咱们先杀了这些人,找个地方细说。”
好脾气!爽快!合他的心意!可是他怎么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们门派里还有这样一位女弟子?
……该不会是哪位师兄弟在外面的沧海遗珠吧?
他心里霎时间转过许久乱糟糟的念头,围在外头的那些人却不会给他时间胡思乱想。为首的道玄门长老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中拂尘,冷声吩咐:“别让他们拖延时间!抓住那个黄衣女子,说不定她有顾淮川和天地门的下落!”
顾淮川手中长剑一划,真元透入剑中,那些污了剑光的丹药药力被剑气冲得纷纷散去,一道极耀眼的清光就在空中爆开。
那种剑光这群人在之前的轮战和追杀中都见过许多次,清光爆开时,一个名字就浮现在他们识海中。江清源身为师叔,更是一眼就确定了那柄剑的归属,张口便要问他与顾淮川的关系。
话未出口,头顶碧天中忽然引下一道柔和的淡金色光芒,兜头罩在了顾淮川身上,那些砸向他的法宝飞剑被金光一罩便化作凡物落向地面,没罩进金光里的也被反弹回了主人身上,众人又是一派忙乱地化解攻击。
邵宗严在他身后撑着伞看着这道熟悉的金光,却是又惊又喜,抬手扔下幕篱,露出包着红色纱巾的脸,轻轻拍手:“毕业时间卡得真准啊!不知这位顾客是哪一派毕业的,不过要是文华宗就好了,那位明苍岫顾客就很强呢。”
管他是哪一宗呢,顾客自己强了,他们做客服的就省事了。客服家属从他领子里露出脸来,眯着眼看向那道金光,拍了拍他的胸口说:“他念头大概在游戏里凝炼的时间长,已经堪比一道真魂之力了,融合之后修为的确会提高不少。咱们退一点,这是客户自己的仇,他自己报了才能念头通达。”
邵宗严依言退后,那道金光也渐渐散去,露出融合神识之后气息越发强盛的顾淮川。他身上的幻容丹药力被传送神魂的阵力压散了,身形容貌总算恢复旧观,用不着邵道长担心没有药品说明书,不知道怎么恢复药效的事了。
就是裙子稍有点短,靴子小了一圈,不过那都不是事儿。顾淮川长剑在空中挽了一圈,直指众人,冷冷道:“你们找的是我,不是江师叔,今日顾某就在这里,各位尽管放手施为吧!”
这话不用他说,刚才那道突然而来的阵光已经让众人极为忌憧了,甚至顾不上废话就要来打压他。
江清源横剑拦在他面前,低声问道:“顾师侄?你、你方才怎么……”
顾淮川也顾不得解释,抬手按住江清源,双眸微阖,左手连掐指诀,右手将全身灵力压入剑中,重重掷了出去!
剑入空中,他竟似已耗尽神识和真元,靠在江清源身上一动不动了!
剑修的剑之所以灵动难缠,是因为剑都是靠神识引导,真元控制,如同剑修手臂的延伸一般在空中与人相斗,可这如果这把剑失了主人,失了灵活,只能顺着一条线路运动的话,那就失了剑修最大的优势,和所有用剑的普通修士一般无二了。
顾淮川难道重伤伤到了脑子?先是装扮成女子,复又把本应心神相连的剑当作普通剑器掷出来?
嘲讽归嘲讽,他们倒是很欢迎这种不动脑子的战法。那剑上虽是灌注了顾淮川一身真元,锋锐得无人可当,可是一把失了控制、不够灵活的剑,又能伤得到谁呢?他们让过那柄飞剑,冷笑着站在原地攻击顾淮川,甚至嘲笑他把飞剑当成了石头,扔出去再也回不到主人手里了。
可笑着笑着,他们忽然发现笑声稀薄了,甚至还能听到几声惨叫,而且空中散开了浓浓的血腥气。众人悚然回身,就见到那柄如骄阳烈日般灼眼的飞剑竟然又回来了,而且是以一种上下曲折回环的奇特方式,从远处矫矫游回。因其飞得太快,只能看到它身后拖出的残象在空中形成了一个个并不收口的小长方型。
在看清那道残光的时候,一名景元宗长老自身也被剑光顺着那屈曲拐弯的奇特路线从太阳穴钻入,血肉被剑光所化,只留下一道空洞的皮囊。
“魔、魔法……你果然勾结魔宗,学了这种害人的魔法!”
众人纷纷惊恐地喊了起来,就连江清源也忍不住问道:“师侄你神识又强大了?这种运剑方法我竟从未见过,你控制它不吃力么?”
顾淮川微微一笑,伸手勾了一下,那道剑光就换了个方向又开始勾勒起那种古怪的、铺满平面的光线。他闭着眼轻揉额心,缓缓答道:“这不是神识控制,只是最简单规定了飞剑的路线,让它按照希尔伯特曲线飞行而已。我于玄宗道法没什么天份,不过因为不能转专业,硬是苦学了两百多年,才勉强见识到道途最顶端的风光。不过今日能得到各派道友赞赏,我这些年的坚持便不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