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死者二三

谢家的晚宴,布在了后花园里。

谢家家主见到林如翡的第一面,态度十分殷切,热情的邀请林如翡入座主位。

“林公子亲自赶来送请帖,着实是我谢家大幸啊,只是这几日我们家出了些意外,有些照顾不周,还请公子见谅。”谢家家主修为八境,已过两百岁,然而性情谦和,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笑的一团和气。

林如翡点点头,温声道:“家主客气了。”

谢家家主又笑眯眯的和林如翡聊了些昆仑山上的事,大约是有些奇怪林家怎么会叫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四公子下山来送请帖,所以略微询问了几句,林如翡只是说林家向来都有嫡系弟子下山游历的这个规矩。谢家主闻言,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笑着道:“无事无事,墨玉城内还是很安全的,林公子可以随意逛逛……”

林如翡笑着点点头,问起了府内为何没见着谢之妖。

谢家家主知道林如翡和谢之妖是幼年玩伴,听见林如翡问起自家三子,倒也不是很惊讶,只是微微蹙眉,叹了口气,说:“之妖这孩子啊,违反了谢家祖训,被罚跪在祠堂里几日,不过既然林公子来了,我明日便将他放出来,让他同林公子叙叙旧?”

林如翡道:“那就麻烦家主了。”

两人边吃边聊,气氛倒还不错,不过旁边坐着的谢家女眷显得有些拘谨,从头到尾都是低着头吃饭,不大说话。

酒足饭饱,林如翡取出了请帖递给谢家家主,说这便是下次剑会的邀请函,谁知谢家家主看了这邀请函,却露出迟疑之色。

“怎么了?”林如翡略微有些惊讶,“家主是不打算参加剑会了?”

“不不不。”谢家家主道,“只是想起了些旧事。”他顺手将请帖接过,放进怀中,又亲自送林如翡到了住所,说夜寒风大,林公子晚上尽量不要出门,小心染了风寒。

林如翡应声说好,众人这才换身离席。

回到了住所,林如翡却觉得这谢家着实奇怪,谢空城明明才死,可他的父亲居然没有表露出一点哀愁之意,甚至全府上下无一人服丧,好似谢空城是个透明人似得。今晚晚宴也不见谢家小辈,几乎全是女眷,那些女眷的脸上,都能看出几分惶惶之色。

浮花给林如翡沏了杯热茶,温声道:“公子在想什么呢?”

林如翡道:“在想这谢家真是奇怪。”

“是挺奇怪的。”浮花说,“整个府内气氛都怪得很。”

林如翡想起了白日顾玄都同自己说的一些隐秘的事,思量片刻,便让浮花和玉蕊先去休息,想着明日见了谢之妖再说。

浮花道:“看这天气,似乎又要下雨,公子晚上可记得盖好被子。”

“是呀是呀,冷飕飕的。”玉蕊接话,“要是太冷了,半夜我们来替公子烧盆炭?”

林如翡道:“不用了,也没那么冷,你们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两人这才退下,走时依旧很是体贴的为他关上了门窗。

林如翡简单洗漱后却没什么睡意,便坐在床边就着蜡烛随手翻起了屋内的书。大约过了几刻,天空中果然如浮花说的那般,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还不到酉时,院中便已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林如翡看了会儿书,又拿出了白日里在街上买的小玩意儿摆弄起来。昆仑山下的镇子太小,几乎没有卖这些手艺品的,比如面前这个用竹子编成的螳螂,就活龙活现,好似真的一般。

“很有趣?”身后突然传来顾玄都的声音。

林如翡笑道:“以前未曾见过。”

“噢。”顾玄都道,“我记得江淮一处,有一鬼市极为出名,里面卖的物件都有趣的很,若是有空路过那儿,我带你去看看。”他说完这话,又想起了什么,停顿了片刻,“只是不知道时间过去那么久,那地方还在不在。”

林如翡笑道:“希望在吧。”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趣事,夜色渐深,林如翡也生出了些许倦意,正打算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榻上休息,却见窗外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缓慢的穿过潺潺雨幕。虽是隔得有些远,但林如翡还是认出了那人的身份,倏然起身,叫出了那人的名字:“谢之妖——”

雨中的人顿住身影,缓缓扭头。

果然是谢之妖,只是此时站在夜色雨下的他,已经看不出少年时的稚气和迷茫。他身着黑衣,神情冷的好像一块坚硬的冰。只是这冰在看到林如翡后,略微有些融化,谢之妖开了口,带着些迟疑的意味:“林……如翡?”

“是我!”林如翡笑道,“十几年未见,你倒是变了不少。”

谢之妖也扯出一抹笑容,他缓步朝着林如翡走去,抬手推开屋门,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许久未曾相见的幼时好友:“你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说完笑意微敛,“怎么这时候跑到这儿来了?”

“这不是林家有嫡系弟子下山游历的惯例么?”林如翡笑道,“我姐回去了,便轮到我了。”

谢之妖欲言又止。

他是知道林如翡的身体情况的,身体虚弱的他无法练剑,几乎和凡人无异,不,甚至在某些时候,比凡人更加脆弱。要是林如翡这样的身体生在别家,恐怕早就成了任人摆弄的棋子,可他在林家,却如掌上明珠,无人敢欺凌分毫。

“不必担心我。”林如翡温声道,“调养了这些年,我的身体好了些,况且还有两个侍女跟着,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

谢之妖点点头,神情缓了一些。

“我白日问了你父亲你的去向,你父亲说你在祠堂里受罚明日才能见到。”林如翡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之妖微微抿唇,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回答。

外面在下雨,谢之妖也没有像一般剑修那般,用剑气挡着雨水,头发肩头,都是湿漉漉的痕迹。好在身上穿着黑衣,湿润的痕迹并不明显,但依稀可见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从下巴滴落,他的脸色苍白,眼眸却黑的吓人,手轻轻的扶着腰侧那柄银白色的长剑。这长剑的模样不太寻常,剑鞘上带着些尖锐的凸起,剑身修长细窄,还未出鞘,便透着森森寒意,和谢之妖沉稳的气质,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若是不方便说,便不说了吧。”林如翡也不想为难自己的好友,他道,“我这次来,一是送请帖,二是想看看你。”

谢之妖叹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的小厮绿耳,闯了些祸。”

林如翡道:“绿耳闯祸了?”

谢之妖点点头。

林如翡道:“怎么没见他跟在你身边,是受了罚?”

谢之妖吐出一口气,平静道:“他啊,闯了祸便跑了,大约是害怕受罚,这几日谢家乱的很,我想等着事情平息了,再寻他回来。”

林如翡敏感的察觉到了谢之妖在提到绿耳这个名字时,冰冷的神情中多了几分柔软,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是跟在自己身边那么多年的小厮,感情深厚也是正常的。不过林如翡依稀记得,年少时的谢之妖并不太喜欢绿耳,毕竟那小厮说起话来,的确不大中听。

也不知道这十年间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

谢之妖抬眸看向窗外:“今日也有些晚了,不如明天我们再细聊?”

林如翡说:“也可。”

谢之妖微微颔首,便打算离开,然而临走时却在门口顿了顿脚步,又回头道:“今夜雨有些大,如翡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这话倒是和谢家家主说的别无二致,像是在暗示着某些事情。

林如翡向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闻言点点头,算是应下了谢之妖提醒的好意。

谢之妖转身便走,一袭黑衣渐渐融入了暗色的雨幕中,院中再次安静下来。

林如翡则关上窗户,灭了蜡烛,打算上床休息。谁知一扭头,却见顾玄都侧躺在床头,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他光明正大的听完了林如翡和谢之妖的叙旧,道:“这个谢之妖,有点意思。”

林如翡说:“有点意思?”

顾玄都道:“他那柄剑,可不是普通的剑。”

林如翡说:“谢家人用的剑,都不普通吧?”

顾玄都摇摇头:“这柄剑,不是寻常的铁剑。”

林如翡好奇道:“那是什么剑?”

顾玄都却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拍了拍软塌,促狭的笑了:“来来来,躺过来,我同你慢慢说。”

林如翡早就发现了这前辈总喜欢逗着他玩,于是无奈的唤了一声顾前辈。

谁知顾玄都听到这声前辈,却好似更兴奋了,抬手便抓住了林如翡的手腕,将他往下一拉,两人的脸险些撞在一起。

林如翡用手肘撑着床铺,想要后退,顾玄都却靠了上来,鼻尖相触,薄唇微启,他说:“若是我没有看错,谢之妖的那柄剑,应当是异兽的脊骨头制成的。”

林如翡闻言,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处:“异兽脊骨?可这世界的异兽不是已经所剩无几,谢家如何找到的?况且以谢家的情况,就算能找到异兽的脊骨制成剑刃,也轮不到谢之妖吧……”

和他们家的情况完全不同,谢之妖家里等级森严,最被看重的,还是他的大哥谢空城,也正因如此,谢家的一切资源几乎都被谢空城纳入囊中。从当年谢之妖被送到昆仑,身边就带着一个不怎么好用的小厮绿耳,就能看出一二。

“这就不知道了。”顾玄都道,“但是他那把剑很不简单。”

林如翡陷入沉思。

顾玄都看着他微垂的淡色眼眸,忽的眨眨眼,他道:“我离你这么近,你就不觉得不自在?”

林如翡这才回神,连忙后退了些:“是……有些不自在。”

顾玄都勾唇浅笑:“是么,既然不自在。”

林如翡本以为他会往后稍稍退去,谁知他的下一句话便是:“那就再靠近一点,让你早些习惯吧。”

林如翡语塞。

好在顾玄都也就只是开开玩笑,道:“好了,不说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这个谢家,都过了那么久,怎么还是那么麻烦。”他说完这话,身形渐渐淡去,只留下一屋桃花的淡香。

只是顾玄都的身形别人看不见,香气似乎也不会被嗅到,唯有林如翡,能见其形,闻其声。

这大约便是万爻口中,独属于他一人的机缘吧。

林如翡打了个哈欠,便听着窗外雨声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晨,一缕阳光唤醒了熟睡中的林如翡。

和清静的昆仑不同,山下的烟火气很足,天色才亮,便开始有各式各样细碎的响声。

春雨下了一夜,到早晨总算是停了,院中的青石上积起了薄薄的水洼,下人们也开始走动。

浮花和玉蕊早早的为他备好了热水,谢家人也送来了热腾腾的早饭。

一切如常,似乎并无任何异样,可不知是不是昨日顾玄都的一番话,林如翡却觉得这谢宅之中,处处透着股怪异的味道。

用过早饭,谢之妖那边便派了佣人过来,请林如翡去卧房一叙,林如翡没有带浮花和玉蕊,自己撑着伞跟着佣人去了。

还没进屋子,林如翡便嗅到了一股子浓郁的药味,他推门而入,看见谢之妖窝在床头,上半身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比昨晚看见时还要苍白几分,那唇上丝毫不见血色,仿佛刚大病一场。只是虽然脸色差,他的精神却还不错,靠在床头笑意盈盈的同林如翡打着招呼:“来了?”

“怎么受伤了?”林如翡惊讶道,他上前几步,走到了谢之妖身边,看见他连带着脸颊上也有几道血痕,像是剑气擦出来的。

“嗯,昨晚遇到几个小贼。”谢之妖微笑道,“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不碍事的。”

林如翡却不觉得如此,谢之妖内息微弱,显然伤的很重,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神态之中,相比昨夜,甚至还轻松了些,像是放下了什么重要的事。

“是么。”林如翡道,“那几个小贼可抓住了?

谢之妖轻描淡写道:“已经杀了。”

“哦,那就好。”林如翡道。

谢之妖说:“你来的不太是时候,谢家这几日动荡不安,我也不能好好招待你,若你不急,再在这里住上几日,待事情处理好了,我再邀你同游墨玉可好?”

林如翡道:“我是不急,只是看你身上这伤,似乎不太方便吧。”

谢之妖笑道:“小伤而已。”

两人又聊了些旧事,说起了少年时在昆仑山上渡过的那些时光,见谢之妖神情怀念,林如翡笑着问他可愿回到那些日子,谢之妖却摇了摇头,说:“不回去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可不愿再来一次。”

林如翡道:“也是。”

“谢府外头有家叫悦来的酒楼,里面的狮子头乃是一绝,你若是没有事,可以去吃吃看。”虽然精神不错,但到底是受了伤,谢之妖推荐了些谢家附近比较有名的店铺后便流露出倦意。

林如翡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很快便起身告辞,让谢之妖好好休息。

从谢之妖那里出来,林如翡见天色已放晴,便打算出去转转。谁知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和一群人撞上了。

这群人好像突然出现似得,足足有二十几人,全都身着白色丧服,最醒目的,却是人群之中那口巨大的棺材。

谢家其他人也瞧见了这群突兀的人,却无一人对着他们投去目光,全都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似得。这群人抬着棺材,脚下悄无声息,如幽灵般从林如翡身边走了过去。

顾玄都狡黠的声音突然在林如翡耳边响起,他轻语道:“可想看看棺材里装的谁?”

林如翡还未开口,身旁地上的一枚石子便弹射出去,直直的砸在最前面抬着棺材的人的腿弯上。那人遭此一击,惊叫出声,踉跄几步,狼狈的扑到在地。木棺极重,此人一倒,棺材便失了重心,朝着前方滑去。

“不好——”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棺材落地,发出一声巨响。棺盖竟是并未封死,落地后便直接滑开,里面装着的人,也跟着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寿衣的难看的死人,按理说,死人本该都很难看,但眼前这个,却难看的要了人的命。他身形瘦小,几乎只有**岁小孩子那么大,身体紧紧的蜷缩着,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部充满了夸张的皱纹,多的甚至于看不太清楚面容。而最骇人的,还是要数那人的眼睛,就这么直直的睁着,好似两个不甘心的黑洞,盯的人毛骨悚然。

林如翡见过死人,却没见过这么丑的死人。

整个院子因为这突然出现的意外静的吓人,直到谢家家主的声音响起。

不知何时出现在林如翡身后的谢家家主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东西收拾了。”

抬棺的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将那尸体收回棺中,随后又抬着棺材,急急忙忙的从后门离开了。

林如翡抬眸看去,看见了谢家家主微笑的神情。只是这笑容和前几日相比,简直好像覆在脸上的面具似得假。

“林公子。”谢家家主出声。

“谢家主。”林如翡应声。

“天要下雨了。”谢家主说,“出门,记得带伞啊。”

林如翡淡淡道:“多谢关心。”

谢家主点点头,转身离去。

林如翡凝视着他的背影,口中喃喃,似自言自语:“那是什么?”

顾玄都道:“那自然……是个人了。”

的确是人,可怎会有人,死成这副难看的模样。

天一放晴,谢家周遭的商铺都热闹起来。林如翡踏着青石,缓行其上,那日天色晚了,逛的有些潦草,今日无事,可以慢慢的看。

如谢之妖所言,谢家旁边悦来旧楼里的狮子头的确美味,口感劲道绵软,味道浓郁鲜美,然林如翡胃口向来不好,草草尝了些,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缓缓的摩挲着桌上的茶杯,缓声道:“是家主干的?”

“或许吧。”顾玄都就坐在林如翡的身侧,安抚着似乎被吓到的林如翡,“倒也不用太害怕,只是一个死人罢了。”

“我倒不怕那死人。”林如翡说。

“真不怕?”顾玄都似有怀疑,歪过头来,盯着林如翡,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说谎的痕迹。

然林如翡神情不变,淡色的黑眸,平静的像一汪深湖,他看向了顾玄都,道:“我只是在担心谢之妖,他会是下一个么?”

顾玄都说:“不知。”

谢之妖昨夜突然受了重伤,今日谢府内便出现了一具奇奇怪怪的尸体,可看谢家人的态度,这人显然在谢府内有些地位,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为他送葬。

林如翡又道:“亦或者……那人便是他杀的?”

顾玄都道:“并非全无可能。”

两人对视片刻,林如翡眨着眼睛:“前辈就不能给些意见吗?”

顾玄都微笑道:“你要是再叫我一声玄都前辈,我就给你意见。”

林如翡起身便走。

顾玄都在身后叹气,说:“前辈和玄都前辈,就差了这么两个字,怎么就生气了呢。”

林如翡道:“你恐怕不知。”

顾玄都道:“嗯?”

林如翡面无表情:“话倒是没错的,只是你说这话时的表情,总像是在调戏未出阁的姑娘似得。”

顾玄都沉默片刻:“也是,你不是姑娘。”

林如翡的嘴角都还没来得及勾起来,顾玄都又来了句:“没出阁倒是真的……”林如翡气结,相处的越久,他越发现这个顾玄都嘴巴厉害的很,至少在吵嘴这件事上,他是占不到便宜了,唔……不但占不到便宜,还得被人占便宜。

尝过了味道不错的狮子头,林如翡又去逛了几间看近点的古玩店。只是这店里卖的都是常人喜欢的物件,大多都没什么灵气。

那掌柜眼神毒辣,上下打量了林如翡一番,便亲笑脸相迎,热情的介绍着店铺里的玩意儿。

“公子不是墨玉人吧?之前都没见过你呢。”掌柜热情道,“公子这身龙云锦真是漂亮……我那年在京都远远的看见过一匹,没想到墨玉偏远的地界,也能见到。”

林如翡的吃穿用度,向来都是侍女们在打理,衣料什么的他全然不认识,听见掌柜这么说,随意点了点头。

这店铺虽然小,但东西却很齐全,林如翡花了些银钱,在里面给浮花玉蕊一人选了一根发簪,掌柜笑容灿烂的帮林如翡将东西包了起来。

他包东西的时候,林如翡顺口问起了关于谢府的事,说这几日谢府怎么那般冷清。

“喲,您这就不知道了吧。”掌柜压低了声音,“前几日,谢府有人闯了大祸。”

“大祸?”林如翡道,“什么大祸。”

“我也只是听说。”掌柜左看右看,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才继续说了下去,他道,“据说是谢家某位公子的小厮,带着谢家家传的宝物跑掉了,这事儿当时闹的可大了,整个墨玉城都封了好几日。”

林如翡道:“人找到了吗?”

“好像还没呢。”掌柜说,“但又有传言说找到了已经被抓了回去,嗨,我们也就当做趣闻随便听听,哪儿知道真假。”

结合消息,掌柜口中携宝物潜逃的小厮,显然就是绿耳,只是不知道他和谢家这几日发生的怪事,有没有什么关系。

“公子难道是要去谢家做客?”掌柜又问。

“嗯。”林如翡道,“去谢家拜访些旧人。”

掌柜道:“哦……原来如此啊。”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里包好的簪子递给了林如翡。

林如翡拿起簪子,起身离开店铺。

眼前热闹的街巷和阴森的谢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林如翡在外头逛了一整天,直到天色渐暗才回了谢府。

谢府里已备好了晚饭,然无论是谢之妖还是谢家家主,都不见了踪影,整个院中空空荡荡,简直好像只有林如翡主仆三人似得。

林如翡在街上吃了不少零嘴,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取了筷子略微吃了点便放下了,扭头看向浮花:“可有什么事要说?”

浮花咬住下唇,低声道:“公子,你出去的功夫,我在谢家打听了一番,总算是知道谢府为什么那么奇怪了。”

林如翡道:“哦?你说说看。”

浮花道:“谢家家主似乎害了什么病,身体不太行了,所以便想要趁着还能理事的工夫,选出下一任家主来。”

林如翡摆弄桌上的瓷杯,漫不经心道:“下一任家主本该是谢空城吧。”可是谢空城却死了。

“是。”浮花道,“这意外出的十分突然,谢家也因此大乱,不过,我听说……好像这事儿,和绿耳也有些关系。”

“绿耳?”听到这个名字,林如翡停下动作,“你说。”

“谢家家主的书房里放着一件特别厉害的宝贝,绿耳仗着他和谢之妖关系好,便偷偷的溜进了书房,将那柄宝贝偷走了。”浮花说,“这事儿闹的很大,整个谢府都知道了。”

“没被抓回来?”林如翡疑惑。

浮花摇摇头:“没有。”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绿耳是不会剑的,他只是个小厮,在门规森严的谢家,又怎么可能会得到武艺方面的教导。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竟是能溜进守备森严的书房,将宝贝偷走,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林如翡的手指轻轻的在桌面上画着圈。

浮花继续说:“不过和公子您疑惑的事情一样,谢家人也很奇怪,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谢三公子,是否和绿耳有所牵连。”

不怀疑就奇怪了,林如翡想。

浮花道:“因为这件事,整个谢府都被清洗了一遍,驱逐了不少仆人,因此变得这么冷清。”

林如翡道:“你问到谢空城是怎么死的了么?”

今天铺子里的掌柜,似乎根本不知道谢家大公子去世的消息。

浮花摇摇头:“这事儿他们都很警觉,没能问出一二来,下人们只要听到谢空城这个名字,都会低头马上走开。”

“知道了。”林如翡说,“你们这几日小心些。”

浮花玉蕊点头称好。

林如翡吃过饭,便将侍女们谴了下去,对着空屋笑道:“我还想着谢家家主为何不收我的请帖,原来是在这儿给我下绊子呢。”

顾玄都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林如翡抬头,看见他坐在悬梁之上,正朝着窗外看,道说:“咦,怎么打起来了。”

林如翡朝着顾玄都看的方向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顾玄都俯身望向他,伸手:“来。”

林如翡感到身体一轻,直直的飘向了横梁,横梁上的顾玄都手一伸,便很是自然搂住了林如翡的腰,揽入怀中。

林如翡瞪圆了眸子,道:“你——”

顾玄都却嘘了一声,指向远方:“看。”

林如翡抬眸望去,竟是看到了一片刺目的火光,那火光冲天而起,随着山风漫成浩瀚的汪洋,其上云层也被映成了艳丽的火红色,云层之中似有人影疾行,剑光层层荡开,将天穹撕出了一条暗色的伤口。按理说这么大的动静,早该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然而整个墨玉城都悄无声息,那些磅礴的景象,却好似一幕默剧,只见其形,不闻其声。

顾玄都说:“是你朋友呢,要去看看么?”

林如翡道:“谢之妖?”

顾玄都点头。

林如翡道:“他在和谁打?”

顾玄都道:“不认识。”

“能去看么,会不会反而给他添麻烦?”林如翡略微迟疑。

顾玄都看向自己怀中的林如翡,笑道:“麻烦?你林如翡想看他,是在给他面子。”说罢,两人身旁的景色急速后退,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们便已经到达了打斗之处。

之前林如翡远远的看着,见一片火红,便以为是火海,然而到上头,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火海,只是一汪翠绿的深湖,湖水之上,浮着火光般的剑气。

谢之妖正在他们的头顶,同一人打的风生水起。

顾玄都忽道:“对了,你还没认识它们呢。”

林如翡微愣,随即明白了什么,低头看向顾玄都腰侧挂着的两柄一长一短的剑刃。

“谷雨为长,三尺七寸,重八斤七两,霜降为短,只有半尺,重十三斤八钱,都已跟了我几百年。”顾玄都凝视着林如翡,柔情似水的介绍着自己心爱的佩剑。

挂在腰侧的谷雨和霜降,微微鸣动,仿若附和。

顾玄都继续柔声道:“我还有一柄最心爱的剑,名约大寒,只可惜当年弄丢了,再也没能找到。”

林如翡心下微动,轻声道:“你……”

顾玄都眸中荡起波澜,接着,他就听到林如翡说:“你这么多剑,腰上挂的下吗?”

顾玄都闻言脸上温柔瞬无,气的恨恨的咬牙,最后硬挤出一句:“挂不下就背着!”

林如翡被顾玄都瞪的莫名其妙,只觉得这个前辈性情变幻不定,真是让人不好捉摸。

就两人说话的功夫,头顶上的打斗却已接近尾声。

谢之妖占了上风,对面的人节节败退,又是一个来回,那人被谢之妖一剑刺进了胸口,就这么如坠星一般,噗通一声直直的落入了荡着剑气的深湖之中。

然谢之妖依旧穷追不舍,顺着那人坠落的轨迹,御剑飞进了湖中,随后,便从湖里拎起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谢之妖……饶、饶我一命。”那人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的好像风中残烛,“我……我到底,是你哥哥……”

谢之妖面无表情,他用手抹去了脸上沾着的鲜血,冷漠道:“谢独意,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说罢,提剑的手便是一挥,干净利落的斩断了那人的一只手臂。

谢独意发出凄惨的叫声,右臂断口处鲜血奔涌而出。

“闭嘴。”谢之妖又道。

谢独意立马闭上了嘴,惊恐又绝望的看着谢之妖,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颤声道:“别……别杀我,我知道,绿耳去了哪儿!”

听到绿耳这个名字,谢之妖的嘴唇抿起一条紧绷的弧线,眼睛微眯:“你说什么?你知道绿耳去了哪儿?”

“是、是的,我知道他去了哪儿。”谢独意忍着剧痛,艰难道,“那一日,他偷了父亲的宝物,被人追到了苍岚山上,后有人将他救走,那、那群人,好像是你母亲的族人。”

谢之妖道:“我母亲的族人?”

谢独意继续说:“是的,你母亲的族人。”

谢之妖道:“我母亲的族人怎么会和绿耳有关系!”

谢之妖的母亲为了嫁给他的父亲早已和母族决裂,这二十年间几乎都未曾有什么来往,连母亲去世时,那边都不曾派人来看望,直到最近谢家大乱,他们才突然悄悄联系了谢之妖,并且赠与了他一柄十分珍贵的异兽骨头制成的剑刃。若是没有这剑,他在这场斗争中绝无生还的可能。

然而按照谢独意的说法,他们居然救走了绿耳,难道父亲书房里失窃的宝物,和他们也有什么关系?

据说那宝物十分的特别,只是谢之妖自幼和父亲关系一般,所以也未曾见过。

“你没有骗我?”谢之妖冷冷的发问。

谢独意苦笑:“我都这样了,骗你有什么意思,不过当时父亲并不知道那些人是你母亲的族人,直到这几日,才打探清楚……”

谢之妖道:“所以说,绿耳还活着。”

谢独意道:“应该还活着……你母亲那么看重他……”他说到这里,语气愤恨起来,“那么讨人厌的兔崽子,也就只有你,会护着他那么多年——”他说完,好像发现了什么似得,大声的嘲笑起来,“也是,也是,虽然他对你怀着那样的恶心人的心思,但到底,整个谢府里,喜欢你的,也就只有他一人……”说着竟是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容里,带着几分将死的癫狂。

谢之妖依旧面无表情,他道:“我本想给你留个全尸,现在看来,倒是没这个必要了。”

下一刻,谢之妖手起刀落,几道剑光之后,血雨满天,谢独意的尸体就这么四分五裂的落入了湖中。

谢之妖居高临下的看着被血染红一片的绿湖,缓缓扭头看向林如翡所在的位置,冷声道:“看了那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顾玄都撤去了障眼法,林如翡身形渐显。

谢之妖看见了林如翡,露出惊异之色,他记得林如翡自由体弱,无法习剑,可眼见的人一袭白衣,御剑而立,长袖荡荡,宛若谪仙。

“小韭??”谢之妖到了林如翡的面前,道,“你什么时候……可以用剑了?”

林如翡说:“不久前遇一前辈指点,后来便能用剑了。”

谢之妖道:“原来如此,你……来了多久了?”

林如翡道:“有一会儿了。”

谢之妖笑道:“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见了家丑。”

林如翡摇摇头,问:“你的伤势如何?”他早上看见谢之妖时,他还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这会儿又同人大打出手,恐怕伤势会加深。

谢之妖却道:“并无大碍,吃了药,我已经好了不少。”他随手抖了抖衣衫上的血渍,又啧了一声,道,“走吧,我回去换身衣裳,再和你慢慢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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