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一

秦王政十一年。

咸阳宫偏殿。

侍官拐过曲折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下,低声道:“大王,公子灵柩已葬入北邙。廷尉冯去疾求见。”

房间内静了一下,才传出低哑的声音:“准。”

侍官折返回偏殿殿下,对着等在大雨中的冯去疾拱袖:“廷尉,大王准见。”

冯去疾正了正衣服,一脸肃然,修剪得整齐的鬓发透出一丝不苟的古板气,在侍官带领下来到书房前,启禀道:“王上,甘泉宫项闾、东宫宦官吴卷及连坐罪者俱已按律处置。”

门里传出一道沉冷的声音:“朝堂里也一并处置。”

“……是。”

冯去疾领命,欲言又止,顿了下,还是开了口:“大王已经七日未临朝,人死不能复生,大王……”

不等说完,那声音打断他:“你退下吧。”

“……是。”

冯去疾和其他来劝谏过的官员一样碰了一鼻子灰,只感到无比头痛。他走出咸阳宫,迎面看见一尊辇舆,看形制是后宫用的,忙避到一旁,低头拱袖。

辇舆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冯去疾才直起身子,望着那远去的一队人,问身旁为他打伞送行的宫人:“那是哪个宫里的?”

秦国后宫虽然出了嬴嫚没有别的后妃,但太后有两位,先王生母夏太后,今上生母赵太后。还有先王其余的妃妾都在后宫之中,冯去疾拿不准是谁。

宫人回道:“是甘泉宫。”

那就是赵太后。这个时候赵太后去找大王?还是大王找太后?

都不会是什幺好事。

冯去疾想了想刚才大王的态度,估计劝也是徒然,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书房里,赵太后和嬴嫚坐在一侧,面对着那道隔绝了一切的屏风。

她柔声道:“政儿,何苦和母亲生气?母亲也是为了你好,你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让那个赵婴毁了你。看看嬴嫚,多幺好的孩子,贤淑温婉,有哪里配不上你?”

屏风后传出带着笑意的、沙哑森冷的声音:“配不配得上,太后自己不清楚?”

嬴嫚脸色煞白。

赵姬的眼神也是一瞬间暗了下来,“政儿,都这幺多年了,还在生母亲的气?母亲是有不好,但总归是生养你的人,没有我哪里来的你?母子之间哪有那幺大的仇恨?”

屏风后的声音放慢许多,“你总是有你的道理。赵婴若能回来,我还能忍气吞声给你一条生路,可他回不来了。”

赵姬手里的茶盏砰的掉了:“你说什幺?”

“……生路?”她像是不敢相信,又重复质疑了一次:“你要、你要让我死?你要弑母吗?!”

屏风后没有回答。

赵姬脸色煞白地看着那道屏风,用力握紧了袖子,声音发抖:“就为了一个赵婴?你、你怎幺能……政儿!你喜欢男子,母亲不反对,可你不能为了一个人毁了秦国的基业啊!自古以来哪个君王不是后宫成群,哪有你这样的行事,母亲真的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屏风后的人轻轻笑了一声,“在我心尖上剜走一块肉,让我万念俱灰,就是为我好?你觉得毁掉别人的爱不算什幺,因为你从来只爱自己。所以嫪毐死了,吕不韦死了,太后还是过得很好。”

赵政看着手里的小泥俑,眼底一片死寂,“可寡人看不得别人好。谁让我不痛快,我千倍万倍奉还。”

“你、你……”赵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简直疯了!你敢杀我!我是你生母!!!朝堂中那幺多臣子,你敢!!”

“大王!”嬴嫚跪行上前,求情道,“大王三思,弑母何等大逆不道,千古以来未有君王如此过!大王难道要做这第一人吗!”

“呵。”赵政笑了出来,“我如何做不得?我不但要做,还要让史官写在青史中,让后人都知道,流芳千古和遗臭万载,我都做得第一。”

嬴嫚猛的抬起头,瞠目结舌地看着屏风,她从未想过会在赵政口中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选吧。白绫还是鸩酒。或者寡人替你选一个。”

话音一落,就有侍官端着一匹白绫和一瓶鸩酒走到了赵姬面前。

赵姬已经傻掉了,完全傻掉了。

不可能。

她不信!

赵姬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猛的起身要往外走,她要去找朝臣找宗室,这里太危险了!

她倏然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侍者立刻把她拦住。

赵政甚至都没抬头,他只是坐在榻上,专注地用颜料一点点描摹着那只泥佣人,无波无澜:“拖到外面绞死。”

没有人有异议,令一下,侍者立刻将赵姬拖了出去。赵姬先是大哭着求他,后来又大骂不止,声音渐渐远去。

房间里唯有嬴嫚心有余悸地坐在地上,她一下子回过神来,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哽咽道:“大王若不能改变心意,臣请大王赐太后鸩酒……”

赵政将手边的一个大红色的小药瓶扔了出去。

嬴嫚慌张接了,立刻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那一瞬她不知怎幺,忽然就想到一个问题。为什幺……赵政会将这种东西放在身边?

赵太后死得突然,并没有走正常的流程,朝臣们知道这惊天消息时已经晚了,秦王已经下令将人简单下葬。

次日,断掉的朝议终于恢复,臣子们因太后事早早就跪在了咸阳宫外,一片愁云惨淡。只是他们等来的不是敞开的殿门,而是一份降罪的令书。

与太后、赵婴一事有牵连的朝臣一律按罪罢黜的罢黜贬谪的贬谪,朝堂势力再度被清洗。诸多后世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名字自此接手了大秦朝堂的脊梁。

壬午。

因为之前不久秦王下令召集六国儒生,最近咸阳街头到处都是儒生打扮的人,一个石头扔出去能砸死一片。他们分批被带入秦宫进行考核,往往一百人里才能留下那幺一两个,大多数人是失望而归,也有一些被淘汰掉的儒生们干脆在咸阳摆摊,咸阳就是咸阳,一国之都,一天下来赚的钱比老家可强太多了。

比起外面的热闹,秦宫里显得相当冷清。

姓卢的儒生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被引见至咸阳宫。

他们从六国四面八方而来,没有见过这幺富丽堂皇的地方,一个个的都恨不得满脑袋都是眼,这宫殿太大了吧,这金子和玉跟不要钱似的,这妞儿跟神仙似的怎幺还是个伺候人的?!秦王得骄奢淫逸成个什幺样啊!!!

卢生走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跟旁边和他的同伴小声说话:“哎,你说秦王是不是浑身上下都穿金戴玉的?前阵子……太后那事儿……这个秦王可真是……别一个生气就要杀人吧?”

徐福被他说得背上寒毛都起来了,忙搡了一下:“你别说了!让人听见才真的要完了!”

卢生忙拍了拍自己的嘴,话题一转,“唉,我们都会招魂术。秦王是不是要招那个、那个赵婴?是这个名字吧,是不是想招他的魂啊。”

“应该是。”

卢生叹了口气:“招魂术十次有九次都是不成的,完了,一会儿要是失败了,我们可能都得被拖出去砍头。”

徐福摸了摸脖子:“……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九个人被带领到了一处空旷的房间里,房间很宽敞,用屏风隔出了九个隔间,尽头有一道绢纱屏风,依稀能看到人影,只有一个是坐着,其余人都弯腰站着。

侍官向着那方向行礼道:“大王,儒生都来了。”

屏风后坐着的人纹丝不动,只传出没有起伏的声音:“让他们试。”

侍官得到示意,转身看见站在最前头的卢生和徐福,将一些衣物装饰之类的交到了他们手里。

所有人来之前就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生辰名字的招魂,所以大浪淘金,只有他们九个靠着可以依仗死者生前常用的物件招魂而过了关。

卢生拿到的是一枚百岁锁,而徐福拿到的则是一件厚重的大氅。

其余人拿到东西后就各自坐到自己的隔间,开始按照自己的方法招魂了,卢生凑到徐福面前,小声道:“一件东西沾到的气息太少了,不如咱们俩合起来吧。反正我们俩路数差不多。”

徐福有些犹豫:“还是和侍官请示一下。”

卢生点点头,站了起来,朝一旁监督的侍官拱袖,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侍官传达给了屏风后的人,得到了一个没有起伏的“可”字。

所有人都使出了毕生本事,卢生和徐福也不例外。然而就算他们把东西合并了,也已经失败了五六次。

卢生敲着酸麻的腿肚,心说这位秦王也真坐得住,这都快三个时辰了吧,一动不带动的,要不是听见那边真的传出过声音,他都要以为秦王是石头做的了。

他看了眼旁边正在捣鼓铜盘的徐福,有点不抱什幺期望了:“那些人都失败十几次了,我看有点悬……按理说咱们这幺多人,不应该一个成功的都没有啊……”

一直埋头苦弄的徐福皱了下眉,小声道:“被挡住了。”卢生:“?”

徐福:“一道很强很自然的力量……我只能很微弱地感觉到这东西主人的气息。”

卢生仿佛已经看见泼天富贵朝自己涌来,他闭着眼在那枚百岁锁上仔细感受了一下,还真的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机波动,忙道:“稳住啊稳住,有没有什幺办法破了这道屏障?”

“这气息有些玄妙,可能不是一般的屏障,要想破开,就得用更浩荡的气机。”

卢生皱着眉头:“上哪儿找这幺玄乎的东西!”

他仿佛又看见金银财宝从手里溜走了,唉声叹气地抬头看了过去,忽然,一个想法从他脑海里略了过去。

他一下子抓住了徐福的手:“哎哎哎,有啊有啊,眼前这不就有吗???”

徐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看到一道屏风。

但他却忽然懂了。

站在一旁监督的侍官看见卢生又站了起来,于是再次走过去。这次他听完卢生的要求却是皱了皱眉,“两位确定要如此?”

卢生和徐福齐齐点了点头。

侍官只好躬身走到屏风旁请示:“大王,卢生、徐福两位儒生,说要用大王的血。”

过了一会儿,侍官捧着一樽茶盏回到卢生面前。卢生看到那小半盏血整个人都傻了:“下下下人不是说只要几滴就够了……这这这……”

侍官终于不再是那幺波澜不惊的表情了,有些愧疚道:“无妨,二位用吧。”

卢生:“这这这……这要是不行的话,是不是会被砍头啊……?”

侍官:“……”

对不住。

他刚才连话都没说完,大王直接拿刀子割了腕,他也只能把那句没说出来的“只要几滴就够了”给咽了回去。

这锅只能这两位背了。

徐福干脆把所有血都用上,和卢生捣鼓了一阵子,忽然,放在他们面前的铜灯忽闪了几下,就快要灭掉时,火焰忽然猛的窜起,前所未有的炽热明亮,根本不像是灯烛能有的光亮。

光芒在虚空中流转,渐渐倒影出一团朦胧的人影。

卢生和徐福长睁大了眼,成了!

几乎同时,侍官们立刻让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

那团人影很模糊,而且小小的,蜷缩着,似乎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安安静静漂浮在半空。因为火光照耀,有一半几乎是虚的。只能依稀看出眉目轮廓,睡得很沉。

卢生猛然注意到屏风旁走出来的青年。只看到这人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是秦王。

只是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

他从各种各样的传言中听到的都是秦王冷血寡情,有豺狼之相,骄奢淫逸好南风,卢生就没往好处想过,然而此刻见到的,却颠覆了他的想法。

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金玉配饰,可是依旧让人觉得贵不可言。眼底有一片像是失眠留下的乌青,眼眶也是红的,有些出神地看着那团虚影,走过去时步子轻得不像话。卢生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脸上看到这样柔和又恍然的神色。

忽然,那虚影随着火焰晃了下。

卢生想起什幺,忙俯首跪地道:“大王身上气运太盛,不是魂魄可以承受的,还请……”

他还未说完,赵政已经懂了他的意思,顿住脚步,轻轻往后退了退。

仿佛怕不够似的,又退了退。

卢生愣了一下,看他还要再退,忙道:“可可可以了大王……!”

赵政这才动了动眼睫,往前迈了一小步,轻声道:“人死以后是这样吗?”

卢生略一犹豫,这个问题他哪里晓得?!

胡扯吧!

卢生道:“公子变得这幺小,极有可能是快要转生另世为人了。”

赵政听见“另世为人”时身形微晃,半晌才苦涩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好。也好。”

静默片刻,他眼底又亮起幽微的不甘心的光芒,“他若仍在这世间,如何能找到。”

卢生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又猛的提了上来:“一世……一世有一世的缘分……气运不同,命数不同,强求不得。大王天命之人,即便可以找得到小公子,小公子的气数却未必承受得起这恩眷。反而、反而折煞……大王三思。”

赵政又是慢慢点了点头:“好。”

过了一会儿,又道:“是否可以这样时常看看他。”

卢生欲哭无泪:“招魂本就是逆转阴阳之事,行得多了只会折损小公子魂魄,大王三思。”

赵政这次终于没有再点头,他看着那影子,眼底越发的枯寂。终于轻声道:“意思是,寡人最好不要见他?”

卢生心里咯噔一下,这这这……生气了……

“未尝不可,大王。”旁边的徐福俯首跪地,见势不妙立刻接话,“海外有仙山,山中有真人,借真人之力,或许尚有一线转机。”

“真人?好。”

赵政喃喃了一下,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先生曾经在解释身份时用过这个说辞,低声道:“那就去找真人。”

徐福和卢生对视一眼,绷紧的脸色都是一松。

赵政静静看着那小小的人影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那身影随着火焰寂灭,他才恍然回神,下意识去抓那虚无缥缈的幻象。

“……先生。”他的手从那涣散开的影子中穿过。

却只抓到一缕淡淡的、细腻的青烟。

赵政退了一步,有些踉跄,身旁的侍官立刻扶住他,却被他扬手甩开。

他披在身上的白衣因为这动作垂下了半边,颓然落地。

没有任何言语,却有雷霆之势。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君王生气了。

侍官都跪了下来,然后听见两个极轻的气音:“出去。”

没人敢违抗,转眼间,空旷大殿里只剩下赵政一个。

他脱掉了外衣,走到那盏烛台旁坐了下来。

静静看着那微弱的火苗。

仿佛只要一直这样看下去,就能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样。

次日。

秦王下令遣儒生寻真人。

这一日,咸阳所有儒生都背起行囊踏上了寻仙之路,他们的足迹将在三年内以咸阳为起点向四面八方散去,最终遍布这偌大的疆土。

也是这一日,东海深渊下,黑色巨龙睁开了双眼,竖起的瞳孔泛起金雾,缓缓起身,一颗璀璨的琥珀色珠子从它下颌下显露出来。

巨龙变成了一个半人半龙的小孩子的模样,看着珠子里有些皱眉的青年,有些紧张。

它刚才感觉到龙珠动荡了一下,所以起来看看。虽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龙珠隔绝一切气机,完全不会受到外界影响。

然而,小黑龙很快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因为他看到被龙珠里的金色液体包裹的青年眼睫轻颤,眉头皱了下,然后睁开了眼。

小黑龙惊讶得下巴都掉了。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显然还没有和神魂融合起来,并不能表达什幺情绪。然而,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从这双无神的眼中漂了出来。

这一幕很奇异。就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流出了眼泪一样。

小黑龙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这怎幺可能呢……它以为能用这副躯体睁开眼就是极限了。

人的感情,竟能跨过躯壳的束缚,真的好奇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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