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米因为年少时的遭遇不认陈权汉这个父亲,也不愿意配合警方的调查,方远航等人一度认为陈米嫌疑重大。
“不可能是陈米。”明恕说:“假设是陈米杀了陈权汉,那罗祥甫的死该怎么解释?罗祥甫和陈米没有任何交集。难道是陈米先杀自己的父亲,再杀一个与父亲有相同爱好的陌生人?这能说通?两桩案子的细节相似度很大,而且呈现一种递进连续性。陈权汉的遗体最近才被发现,不存在模仿作案,凶手只能是同一个人。”
“陈米小时候被陈权汉严重伤害,但她现在有个很美满的家庭。”易飞刚从外头回到重案组,手里拿着陈米家的资料,“陈米现在有两个小孩,一儿一女,大的8岁,小的6岁,餐馆生意红火,她已经从过去的伤痛中走出来了。若是杀害陈权汉,她毁掉的将是她整个小家庭的幸福。陈权汉的死亡时间在4月中旬,而陈米一家4月7日就出国度假,4月25号才回来。她就算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可能。这案子还是得回归我们以前的思路——凶手是因街拍杀人。”
明恕点头,“没错。”
方远航想起陈米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陈年伤痕,“陈米是最有资格恨陈权汉的人,陈权汉对她做的事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但陈米选择放下,不复仇,也不诉诸法律,只是与陈权汉一刀两断。陈权汉给予凶手的伤害比给予陈米的还深吗?”
“不能这样横向比较,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说到这里,明恕忽然想到了陈米的丈夫。
在陈米接受问询时,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直等在走廊上。陈米一出来,他就赶上去,揽着陈米的肩膀,低声宽慰。
有时决定一段仇怨发展到什么程度的,不一定是伤害有多深,而是伤害能不能被扶平。
显然,陈米身上的伤虽然未消,甚至这一生都不会消去,但她心上的伤已经被丈夫扶平了。
所以她才能够坦荡地展示自己背部的疤痕。
然后选择不宽恕陈权汉,遗忘陈权汉。
凶手与她截然不同。
陈权汉与罗祥甫也许并没有真正伤害过凶手,他们甚至从未深入接触过,可凶手因为某种原因——或许是被害妄想,或许是其他——非得杀之而后快。
明恕独自待在露台上,给凶手做侧写。
她有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并且长时间得不到排解。
她的身边没有亲密的朋友与家人,出现任何事,都只能自己承担。
她的压力非常大。
长此以往,她变得越来越扭曲。
她不善于向人剖析内心。
自闭?
不太可能。
那是什么造成她的心理问题?
明恕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眉心,想起不久前与萧遇安分析出的可能性——她长期生活在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需要接触很多人……
是工作给予她太大的压力吗?
“明队!”徐椿在露台外大声喊道:“我们在陈权汉家找到了很多信,你要看看吗?”
信件一共79封,全都没有寄出,连邮票都没有贴。
陈权汉在信中向陈米忏悔,将当年虐待陈米的桩桩件件一一列出,每一封的末尾都写着“小米,爸爸对不起你”。
看落款时间,第一封信写于四年前,最后一封写于今年4月9日。他希望陈米能够带着家人回来看看自己,并说自己的老房、存款全部留给陈米与外孙、外孙女。
“陈权汉没有把信寄出去,因为他没有勇气面对陈米。”明恕大致看了看,“他心里很清楚,陈米永远不会原谅他。”
方远航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有几分动容,“师傅,我把信拿给陈米吧。”
“不急。”明恕说:“陈米先放一下,等案子侦破了,再把信拿给她。”
罗祥甫案与陈权汉案并案调查,重案组在刑侦局最大的一间办公室开案情分析会,会前没通知萧遇安,开到中途,后门被轻轻推开,大伙儿谁都没往门边瞧,不知道顶头上司来了,连明恕都没注意到。
萧遇安静静走到角落里,挪开椅子坐下,一旁的方远航听见动静,转脸一看,“萧……”
那时明恕正在发言,萧遇安朝方远航竖起食指,在嘴唇上虚虚压了压,示意对方不要出声。
方远航会意,连忙坐好。
可大领导就在自己身边,年轻刑警难免心猿意马,余光来回逡巡,没过多久就发现一直没往自己这儿瞧的明恕开始频繁地看自己。
他偷瞄萧遇安一眼,心想师傅大概是发现萧局来了。
就在萧遇安朝方远航打噤声手势时,明恕就发现了角落里的动静。
这次会议比较繁复,罗列证据,分析证据,每个人都试图碰撞出一份新的想法,但谁都无法保证能产生新的想法。
案情分析会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群人关在一个会议室里不断讨论,有人抽烟有人嚼糖,搞得烟雾缭绕,像做法现场。
所以他不想萧遇安来,一来萧遇安不喜欢烟味,二来若是没能找到突破口,叫萧遇安来也是耽误萧遇安时间。
萧遇安自己也说过——我管的不止你们重案组。
此时会议室已经有几人开始抽烟,明恕忽然停下来,走去窗边,将开着一条缝的窗户推到最大,又朝吞云吐雾的队员道:“把烟都灭了。”
肖满道:“啊?”
“啊什么。”明恕说:“为你们的身体着想,今后开会都少抽烟,实在忍不住去阳台上抽完再回来。”
重案组的一帮人都挺服明恕,这话要换成刑侦局其他哪位队长组长来说,有人可能直接叼着烟就走了,但话是明恕说的,大家都默契地把烟灭了,继续开会。
“陈权汉手机号的最后一次通话记录是4月12号晚上8点13分,给他打电话的是外卖送餐员。”周满说:“他点了一份酸菜面块。此外,他在遇害前三个月内的通讯我们已经全部核实过,全是外卖、快递、系统提醒、骚扰电话。他的上网记录我们也都查过了,他和罗祥甫不一样,罗祥甫只是单纯的街拍爱好者,几乎没有在网络里分享照片,而他将照片卖给一个叫‘皆美’的图片网站,每个月有2000元左右的收入。”
“陈权汉是制药厂的退休工人,固定退休工资3400元,加上拍照的收入,他完全能够从普欧新路搬出来,住在条件稍好的地方。”肖满摇头,“普欧新路都快拆了,一个摄像头都没有,简直是增加我们侦查的难度。”
普欧新路正是科普游乐场南门外的待拆迁区域,早几年就有风声说要拆,却一直与科普游乐场一同苟延残喘,现在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住在里面。
凶手将陈权汉引到科普游乐场杀害的难度,比后来杀害罗祥甫的难度小很多。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易飞说:“照詹环雄的说法,罗祥甫是自己到游乐场等凶手,那陈权汉应该也是。可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凶手与他们有过近距离接触。”明恕说:“并且知道在哪里与他们见面,不会被摄像头捕捉。凶手是个对西城区,尤其是科普游乐场周边非常熟悉的人。”
“这太笼统了。”易飞神情严肃,“近距离接触无非是语言蛊惑,但凶手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才会在喝了酒的情况下,深夜去科普游乐场等待?”
一名队员道:“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明恕立即想到和萧遇安在华韵广场看到的另一类人。
两个案子现在已经很明确了,凶手是因为街拍杀人,但具体的动机却分为两种,一是最早的思路,凶手厌恶街拍,可能被中老年街拍爱好者骚扰过;一是不受街拍爱好者青睐的人,在长期被忽视之后,因扭曲阴暗的心理而杀人。
如果是前者,那么凶手很可能具有非凡的魅力,至少外表如此。如果是后者……
明恕低下头,一时想不出这一类在街拍爱好者眼中毫无魅力的人如何实施引诱。
片刻,他抬起眼,看向角落里的萧遇安。
恰在此时,萧遇安清了清嗓子,“先由‘交叉区域’开始排查吧。”
众人循声望去,都有些惊讶。
“萧局——”
“您什么时候来的?”
“萧局来有一会儿了。”明恕示意大家安静,说:“除了西城区的几个街拍点,罗祥甫和陈权汉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华韵中心,这算是最重要的‘交叉区域’。”
萧遇安说:“凶手说不定也常在华韵中心活动。”
“华韵中心有毒啊。”肖满突然说:“咖啡馆杀人案就在那儿,如果罗祥甫和陈权汉也是在那里被凶手盯上,那简直绝了。”
周愿说:“我们可以调华韵的监控。”
“凶手熟悉西城区、华韵中心,有可能是住在西城区,并在华韵附近工作。”萧遇安说:“以前我们受鲁昆、李红梅两个案子的影响,认为凶手的出发点是‘正义’。其实不一定。”
“对。”明恕接过萧遇安的话,说出另一种可能,即不受青睐者的泄愤。
重案组的大多数队员都见识过各种动机诡异,甚至不可思议的案子,所以消化得很快。
众人都在琢磨线索,只有方远航走了神,总觉得萧局和自个儿师傅之间很有默契。
有默契等于有秘密。
萧遇安又道:“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罗祥甫案是在咖啡馆杀人案之后不久就发生的。”
明恕想了想,“也许是巧合?”
“那如果不是巧合呢?”萧遇安说:“凶手有没可能是在咖啡馆杀人案中得到启发,或者刺激,给自己的行为罩上一个‘正义’的外衣。”
明恕轻声道:“……谁最可能受到启发?”
目击者,当时在书瀚咖啡馆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这就符合“凶手常在华韵中心活动”的推论。
“凶手情绪矛盾,既想好好藏住自己,以继续作案,又故意给我们线索。”萧遇安说:“她知道警方正在查罗、陈两桩案子,短时间内,她最有可能的做法是观察我们的动向,同时跟踪她的新目标,而不敢再次作案。这是我们的机会。”
反复的摸排逐渐让线索串联起来。
全市热衷街拍的中老年男性中,家庭情况与罗、陈类似的共有75人,而这75人里长期在西城区、华韵中心活动的有6人,其中就包括给陈权汉拍过照的惠成宪。
他们很可能已经进入凶手的视野。
而值得注意的是,惠成宪在进行街拍时,没有罗、陈那些引人反感的习惯。
明恕亲自在普欧新路挨家走访,从街口修鞋匠处得到一条重要信息——曾有一个身材高挑的长裙女人出现在陈权汉家楼下。
“长相记不得了。”修鞋匠说:“就记得她那条黄色裙子,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味。哎哟,住我们这个凼的女人可没她这么会打扮的。我印象就特别深刻,但我也就奇怪了。”
明恕问:“奇怪什么?”
“嗯……我说不上来。”修鞋匠犹豫半天,“我就觉得吧,她为什么要打扮得这么漂亮来我们这种地方呢?”
明恕心中隐隐有了结论——
因为她要引诱陈权汉,让陈权汉心甘情愿去科普游乐场等死!
下午日头正毒,明恕顶着烈日赶回刑侦局,匆匆跑去萧遇安的办公室,门都忘了敲,就往里一推。
“萧……”
两道视线同时转向他,他才发现李局居然也在。
还好刚才没有直接喊“哥”。
明恕调整了一下站姿和语气,笑道:“李局,您来找萧局啊?”
李局开玩笑,“明队啊,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不打一声招呼就推门?平时你来找萧局,也是这样?”
“没有没有,平时我都敲门。”明恕说:“今天是在外面热得差点儿中暑,急着来萧局这儿蹭蹭空调。”
他警服湿了一大片,脸上脖颈上全是汗,倒是挺有说服力。
李局说:“空调可以蹭,门也得好好敲,这是纪律。”
明恕立即退出去,把门合上,敲了两下,朗声道:“萧局,我是明恕。”
萧遇安语气如常:“进来。”
明恕能痞能潮,但正经起来的时候立马一身正气,特像那么回事儿,往市局门口一站,那就是一支当代精英刑警的广告。
李局起身,“你们要聊案子吧,我就先走了。墓心的事你们立了功,上头要表彰,争取一鼓作气,赶紧把罗祥甫和陈权汉的案子破了。”
明恕站得笔直,“是!”
李局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摇了摇头,离开萧遇安的办公室。
待门关上,明恕立马解开衬衣上面两颗扣子,跑到空调跟前吹风,问:“哥,李局来找你做什么?不会只是说墓心的事吧?”
上级部门已经成立了专案组。能够揪出墓心,冬邺市警界功劳最大,但明恕并不认为李局这个时候来找萧遇安,只是聊一聊墓心。
一定有别的事。
“别站在那里。”萧遇安说:“小心吹成面瘫。”
明恕将空调叶片往下压了压,转身牵住衬衣衣摆,让冷风往背上吹,“热死我了。不吹脸,这样总行了吧?”
哪知萧遇安拿起桌上的遥控器,直接将空调给关了。
明恕:“……”
干!
“过来。”萧遇安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不抵着吹,我就再开上。”
“过分了萧老板。”明恕贪凉,但遥控器掌握在萧遇安手里,他不得不跟空调说“再见”,走到桌边坐下。
萧遇安又将空调打开了。
明恕抓起一个文件夹扇风,“你还没说李局来干什么。”
萧遇安说:“聊了会儿梁棹。”
“梁棹?”明恕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尚在情理之中,“李局想给梁棹争取什么吗?”
在萧遇安来到冬邺市之前,梁棹是李局最得力的干将,很多事情李局都交给梁棹去办。刑侦局所有人都知道,梁棹是李局培养起来的,前途无量。
一个多月以前,梁棹还风头正劲,虽然一直被叫做梁队,而不是梁局,却是刑侦局事实上的二把手。
萧遇安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刑侦局最重要的重案组、刑侦一队二队被交到萧遇安手中,重案组在萧遇安的支持下接连挖出霞犇村的积案、侦破影响极大的墓心案,梁棹如今是什么心情,其实不难想象。
李局清楚梁棹的优点与弱点,正是知道梁棹难堪大任,才有了萧遇安的空降。
但萧遇安锋芒太盛,梁棹越发暗淡,也许在李局眼中,这不利于维持平衡。
萧遇安说:“打个平衡而已,不用操心,我自有分寸。”
明恕当然相信萧遇安的分寸,歇了口气后开始汇报案情进展。
萧遇安认真听完,“辛苦了。”
明恕忽然注意到萧遇安的电脑显示屏定格在一个视频画面上,应该是李局来的时候,萧遇安正在看什么。
他歪着身子,几乎要斜在萧遇安身上,“哥,你看的什么?”
萧遇安扶住他,将电脑显示屏轻轻一转,“鲁昆作案时的视频。”
明恕没有就势贴在萧遇安怀里,而是警惕地站了起来,“你发现什么了?”
萧遇安点下“播放”,说:“当时你制服鲁昆时,有没有觉得那位冲去保护小孩的女士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