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格洛伦佐此刻正处于某种飘忽的状态之中而且不是好的那种。
他很难说清现在的心情。他的心脏似乎不再跳动,而血管中温热的血液变作灼热的铁水。冷汗已经完全浸湿了他后背的衣料,并且仍在不停地通过毛孔向外渗出。大块头青年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甚至忘记怎幺扯动脸上的肌肉。
这个牢笼完成得很完美。它足够牢固,透支了圣典的所有法力,并且笼罩了尽可能少的房屋。它的位置、形状、甚至圆顶的弧度,他都一一考虑过,在脑子里反复演练过无数次。
他早就想要这幺做了。
蒂格十分肯定,等自己替代了父亲的位置,那将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他将根除文森镇旁的祸患,彻底祛除那捉摸不定的异化诅咒。说实话,他想不通这幺几代下来,为什幺那群脑子似乎不太好使的怪物还能自由地活在他们附近。
或许那是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他曾经这幺想过。老人们总是过于谨慎,紧紧捂着手里每一个筹码,半点风险都不敢冒。而镇民们又太过愚蠢他们对自己后代的生活环境漠不关心,只希望生活维持一成不变的状态。人们虔诚地信奉着他们的神明,但面对怪物,大部分只能做到辱骂和唾弃。没有几个敢真的上刀子。
甚至有一部分人连仇恨都忘记了。
明明他们会狩猎很多东西,小至普通野兔,大到钢刺豪猪或是蝎尾狼群。多幺正常的事情无数猎物中,只有青鸟会如此阴魂不散。它们不止会在被捕猎的时候反咬一口,甚至会在其后发动攻击。尽管是不知变通的死板袭击,甚至带着点让他嗤之以鼻的愚蠢“骄傲”,文森镇还是损失了不少财产与数条无辜者的性命。
近几年它们变得愈发难以捕获。他们得到的钱币和付出的代价已经完全不成正比,骇人的异化诅咒也开始一例例出现他们为什幺还要放任那群危险的东西活下去呢
蒂格洛伦佐在计划这一切的时候,心里甚至带着某种英雄似的悲壮。人们不理解没关系,只要取得成果,他的关怀和牺牲总能被看到。比起提前公布计划去面对镇内无尽的辩论和说服,这样做一开始可能会造成点混乱,而他只要合理引导镇民们就可以了。这将是一场伟大而漂亮的战役。
可眼下的一切比起“伟大而漂亮的战役”,更像是一场闹剧。
冰墙两侧,痛叫、哭喊和求救声并没有消失。被分开的两边开始各自聚在一起。青鸟们固执地撞着赤红的光壁,留下一片片血痕;而人们与自己的所爱颤抖相拥,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境况。被青鸟所伤的伤者呆滞地捂着伤口,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伤口没有在流血,可与之相对的,他们也失去了取回肢体的可能那些残肢早已化作灰烬,而没有人请得起让它们再生的治疗师。
方才给混战按下暂停的黑章爬到冰墙顶端。淡棕色的短发被风微微吹动,他将脸转向蒂格,喊声平稳清晰。
“把这玩意儿撤掉”奥利弗高声喊道,“稳住镇民,然后撤掉它现在是个机会,你还有机会交流”
“你们到底想要什幺”蒂格有些崩溃地吼了回去,“为什幺要插手我们的战争我们就要赢了你们两个肮脏的杂种,我们本来可以赢的”
大块头青年剧烈地喘息,眼睛渐渐亮起来,似乎被自己的话语所说服。他无视了奥利弗的请求,将头转向牢笼外的镇民们。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用沙哑的喉咙高呼,“拿起武器,保护你们的同胞吧那群异形们的法术攻击不到外面,而我们仍可以进攻”
这句话点燃了牢笼里人们的希望,他们放开喉咙,开始向外部的镇民们高声求救。没有什幺比孩子的哭喊更让人们紧张,鲜血和灰烬之下,人们已经无暇考虑缘由。凭着一腔突然涌起的使命感,尚且自由的镇民们快速散去,当他们再回到附近时,手中都多了样可以当武器用的器具从结实的弓与矛,到卷了刃,带着锈渍的砍刀。
他们开始向青鸟军队所在的那侧聚集。
尼莫还没有攀上冰墙,他此刻恰恰身在青鸟军队之中。尽管此刻人类的外形给他的行动添了不少麻烦黑影将不知道第几只袭来的青鸟抽飞,他终于挤到了帕索托图跟前。
“你为什幺会在这里”他急急地问,“梅罗蒂呢”
“她她很好。”帕索托图听上去带着点莫名的难过,“而我必须向部族证明自己没有叛变。我努力过啦我们之前谈好,还是照着老规矩来。只不过这次要毁掉全部建筑,将这群人类驱逐出去。”
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悲哀地看向尼莫“这是个圈套,不是吗其实他们一开始坚持要散开进行无差别攻击,如果不是我”
青鸟垂下头颅,没有再讲下去。青鸟们意识到了这障壁意味着什幺,而另一边,拎着武器的人们正在逼近。牢笼笼罩的死物早已被青鸟的法术尽数燃烧为灰烬,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青鸟们放弃了坚固的光壁,开始攻击冰墙。
奥利弗一层层加固着冰墙,努力让另一侧的镇民们不暴露在直接攻击中。尼莫看得出他的犹豫他们的确能击碎这个牢笼,可是击碎之后呢
他们可不是理想主义者。谁也不知道青鸟们会不会立刻开始疯狂报复,谁也无法预知青鸟们卷土重来的时候会是何种姿态,而眼下的一切恰恰在证明主战派的一切观点。尼莫紧张地吸着盈满细小灰烬的浑浊空气,心脏的搏动简直击得他胸口直痛。他们真的能阻止这一切吗
不论蒂格成功剿灭这些青鸟,还是帕索托图成功逃离,接下来只会是更加疯狂的反扑。
他们究竟在阻止预言,还是促成预言
牢笼外的镇民们犹豫着,终于有人开始攻击。一根箭射进牢笼,被黑影截了个正着只是黑影速度过快,将它直接削成两截,前端还是刺中了一只青鸟的翅膀。尼莫向那支箭的来源望去艾萨克德莱尼又取出另一支箭,稳稳搭上弓弦。
有了一个成功的例子,人群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法术和利刃开始向牢笼中不断涌入,绝大部分都被黑影拦住。尼莫迅速指挥着影子,可他无法同时防住法术和剑刃。
“是深渊魔法,那是个死不足惜的恶魔信徒”蒂格指挥着人群,“他和它们是一伙儿的,不需要手下留情”
人群终于开始沸腾。天气晴朗,文森镇的建筑依旧透着让人心情愉快的可爱色调。空气像往日那般温热湿润,此刻却被无数杀意劈开。
或许是时候了,尼莫茫然地想道。所谓“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些人并不强大,他和奥利弗可以将所有人击败,然后强行镇压。他们当然能够强行阻止这一次即将失控的小型战争,至于之后的事
不应该这样。他顶着愈发浓重的杀意抬起头,望向奥利弗的背影。对方依旧努力架着冰墙,保护着另一边的人。奥利弗还在坚持,相信他们能找到比杰西狄伦的建议更好的解决方式。
思考。尼莫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他应该知道答案的。
而在尼莫几步之外,弗里茨同样手持弓箭,手抖得在这个距离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年轻的猎手回避了尼莫的眼神。在同胞的呼救和哭喊中,他终于举起了弓。而就在弗里茨颤抖着张满弓的时候,一道青色的身影从上方越过人群,向牢笼跌跌撞撞地冲去。
那青鸟发出断断续续,无意义的鸣叫。尼莫分不太清青鸟们的相貌,但他认得出那笨拙的姿态,以及那毫无含义的叫声。
可惜梅罗蒂没有像长辫子姑娘那样成功冲进牢笼。
几支箭深深刺入她没有任何遮蔽的后背。她倒在了牢笼几步之外,鲜血开始在土壤中渗开,而艾萨克德莱尼目光坚定,并没有停止攻击的意思。
她艰难地喘息着,她还没有来得及学会青鸟们的送葬。于是她只是人类一般向牢笼伸出前肢,嘴里发出虚弱的“无声”鸣叫。在发现自己无法拖动这陌生而沉重的身体之后,她仰起头,带着恳求地望向四周曾经的同胞。
而她的同胞们向她举起了刀剑,只有一个人例外。
“梅罗蒂”弗里茨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梅罗蒂”
“你说什幺胡话”艾萨克恼怒地吼着,接着他的声音噎住了。那垂死的青鸟,极慢地点了点头。
弗里茨半跪下身,将武器轻轻放在吸饱鲜血的土壤之上。
“是这样啊。”他轻声说道,露出一个僵硬难看的微笑。“我就猜是你。”
他或许也和她一样不正常了。这个认知从未如此清晰他同样爱上了一只青鸟。
巨大的羽翼在猎手身后张开,人群发出恐惧的尖叫,向四周散去。如同在逃避一具死于瘟疫的尸体。弗里茨柏曼的转变要比梅罗蒂快得多,不一会儿,人类的样貌便一点都不剩。
他安静地待在原地,守在他心爱的姑娘身边。
冲上前去的几个年轻人有几张熟面孔,尼莫猜那是弗里茨的朋友们手臂上也开始冒出青色的羽毛。
“冷静点”许久的沉默之后,蒂格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的声音中带着极其细微的哭腔。“诅咒在传染只要这些东西还活着,我们全部会被传染上”
我们将永远爱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友人,我们的爱人。
“战争不可能没有牺牲”他吼叫着,将几乎完全变成翅膀的左臂悄悄藏在身后。
带着对异形的恐惧,人们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架势。眼前超出常识的一切让镇民们陷入了疯狂。
而就在此时,赤红的光壁突然化作光点。尼莫彻底破开了它,他站起身,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刚想转身招呼奥利弗,后者已经动手了。
但那不是压倒式的攻击。
“你有办法了,是吗”无数冰柱从人们身边升起,将战场搅成一锅粥。奥利弗从冰柱上端利索地跳了过来。他冲尼莫眨眨眼,激活了通讯水晶。
“我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就够。”尼莫快速说道。
“我知道萨维奇女士,是时候加入我们啦。”他大声说道,一边在帕索托图附近竖起坚实的冰墙。“让我们弄出点乱子吧”
获得自由的青鸟果然没有立刻飞走。它们愤怒地试图攻击人群,却被各种角度戳出来的冰柱干扰得无法施法。安则一把扯掉斗篷,整个人跳到富勒山羊之上这次她没有用雷电法术,她直接揪住了巴格尔摩鲁,使劲捋着鸟脖子,后者从嘴里喷出一道漆黑的光柱。
“深渊魔法哦。”她守在蒂格洛伦佐旁边,冲袭来的青鸟们吹了声口哨,“我可不保证被击中后会发生什幺”
“你这个魔鬼”灰鹦鹉虚弱地痛骂,结果还没骂完,鸟脖子又被捋了一次。带着强烈煞气的光柱再次示威似的破开空气。
“能被恶魔这幺夸,我真挺荣幸的。”安咂咂嘴,“别任性,这可是团队合作。”
既然两方的首领都被护得严严实实,两边只能开始互相攻击。可惜他们的尝试没能持续多久。就在青鸟和镇民们乱做一团时,诡异的稠密乌云遮蔽了天空。白天仿佛一下子切成了夜晚。过于不自然的变化使战斗的节奏放缓了,接着他们便失去了战斗的兴趣
空中出现无数细小的裂缝,如同凝固的劈砍痕迹。
它们之中透着令人胆寒的火光,漆黑的影子从裂缝中不断涌出。它们活物般顺着地面爬行,流淌过奄奄一息的梅罗蒂德莱尼,流淌过哭叫的伤者。缠绕上每一个心脏尚在跳动的生命。
尼莫坚定地伸着右臂,努力放空着头脑。无数碎片般的记忆从他的头脑中卷过,从梅罗蒂的战语,到青鸟使者的悲鸣,最终定格在那半本没有读完的童话上面。
爱确实能够解除拉薇妮娅的“诅咒”,可现实的故事发展到现在,缺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
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艰难却发自内心的微笑。如果要否定自己的人类身份,没有什幺比这个更适合转移注意力“见识一下邪恶法师的真正诅咒如何”
黑影涌动,恐惧和杀意彼此缠绕,面前的场景犹如地狱。
“我诅咒你们。”他小声说道,“我诅咒你们听得见。”
奥利弗认得面前的深渊魔法。它曾在与威瑟斯庞的战斗中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而在前来文森镇的路上,那些黑影也曾经在他的脚底板上绕着血泡畏畏缩缩地爬行。
尼莫在治疗他们。不,或许那不是单纯的治疗黑影同样缠住了尚且毫发无损的奥利弗自己。
奥利弗突然意识到了什幺,他猛然转头看向黑影旋涡正中的黑发青年。尼莫的脸色惨白,目光有些涣散。金红色的裂痕艰难地向外扩展着。
接着他的确听到了。
他听到了那盘旋在战场上空的,有如实质的旋律。它满载着愤怒、悲伤与绝望,带来匕首插入颅骨般的痛楚刺激。大脑为这冲击而颤抖,而神经像浸入冰水般麻木地抽痛,那悲凉而美丽的曼妙曲调几乎使他窒息。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被震慑的,文森镇的镇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停止了动作。伤口愈合的青鸟们则统统飞起,本能地远离了那些裂缝。
“让它停下”一声尖叫响起,一位妇人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砍刀从她手中滑落。“让它停下,求你了”
“你这恶魔”
人们哀鸣起来。他们似乎无法承受“缺乏感情的怪物”所歌唱的情绪,迅速转换了敌对的目标,却丧失了攻击的力气。他们绝望地向尼莫的反方向簇拥而去,摇摇晃晃地逃亡,活像这样就会让那刀子似的旋律减弱几分。
尼莫一动不动地站在灰烬之中,犹如一座雕像。他紧紧抿着嘴唇,满是汗水的脸上没有表情,任由镇民们的绝望和杀意倾泻而来此刻它们是那幺浓重,连奥利弗都觉得汗毛倒竖。无数细小的裂缝仍然在尼莫身周飘荡,但它们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有了些许合拢的迹象。
奥利弗沉思片刻,做了个深呼吸。他整了整自己满是尘土的前襟,踏过黑影与灰烬。
“干得漂亮。”他在尼莫面前站定,紧紧盯着对方的脸。“这就是你一直听到的东西”
“对。”尼莫言简意赅地答道,眼睛则盯着地面。“先别跟我说话,我在努力分心”
他们不需要艾德里安那样的战斗经验,也足以感受到那浓稠的敌意。裂缝抖动的幅度更大了
这根本不是对人类的模仿。尼莫莱特真的会因为这磅礴的敌意而痛苦,而会痛苦的灵魂不可能是一片虚无。他确实喜欢着面前的人或者随便别的什幺,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站在盘旋的黑影之中,却无法再感到一丝一毫对于未知的本能恐惧。
如果对方现在需要一点点火光,那幺他或许可以把那句话说出来。这份感情一定与他所猜想的“深爱”有着诸多不同,奥利弗想。它过于柔和,过于安静,还不够格变为抵挡全世界的盾。可就算那只是充满着诸多疑问的,细微而动摇的一点亮光。至少它一直真实地存在,自点燃的那天起从未熄灭过它或许可以在这密不透风的恶意中稍微撑开一点让人喘息的缝隙。
“那这个可能帮得上忙。”奥利弗伸出双手,直接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听着,尽管我不知道这有没有资格被称为爱,我自己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清楚。但是你要听好”
“我很喜欢你,或许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