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5.尘埃落定

尼莫结结实实坐在土地上,任由袍子沾满灰烬和尘土。浓重的血腥和肉体烧焦的臭味尚且在附近飘荡,黑影却慢慢收缩起来,在阳光下缓慢消融。而空间裂缝的边缘缓慢地彼此挤压,在法则限制下渐渐恢复,发出令人不快的咔嚓声响。

奥利弗则垂下右手,这次他的手臂没有出现可怖的伤口。银剑在阳光下闪烁着更加耀眼的光,随即一点点化为尘埃,飘散在风里。他沉默地瞧着掌中的金属粉尘,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裂缝彼方的拉薇妮娅。

那歌声仍在继续。文森镇的神明在现实之中逐渐消散,同时也在镇民们难以置信的目光里褪去神光。人们全身心的信仰失去了方向,他们信奉的神剥去层层僵硬的教条与虚构的仇恨,此刻虚弱,平凡而自由。

一直声称被“神”所爱的人们,在那份真正的爱意面前裹足不前。他们迷茫地打量着四周熟悉的景色,下意识想去追随他们的领袖而蒂格洛伦佐静默地站在原地,一边的衣袖中露出美丽的青色羽毛。

无尽的空虚与恐惧中,镇民们无法再次举起武器。温暖的旋律仿佛一位陌生来客,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幸福笑容,向他们坦然张开双臂毫无警觉,毫无防备。他们并不认得那个人,却也做不到将利刃插入对方跳动的心脏。

贯穿无数建筑的冰柱和冰墙开始崩塌。

帕索托图越过冰墙,发出高声的鸣叫人们不太习惯地侧过脸,呆滞地倾听那从未在记忆中出现过的声音。

青鸟们这次没有违抗他们年轻的领袖,他们沉默地张开翅膀,飞离了人群。就算年轻的格雷斯青鸟们早已丧失对神及神使的敬意,却也做不到在敌人丧失战意的时候,在这太过柔软的旋律中发动攻击。

曾经的战场中心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只有寥寥几个身影还停留在那里。

梅罗蒂德莱尼,残存的身影之一他们最初的任务目标,被尼莫的深渊魔法所治愈,此刻在歌声中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没有去看跌坐在数十步外的父亲,没有去看安静地守在旁边的弗里茨,也没有去看自己的恋人。她站直身体,似乎在与什幺看不见的灵魂斗争随即幻境中的一切再次重现。

她的头颈,她的肩膀,她蜷曲的黑发与漂亮的牙齿青色的双目再次出现,梅罗蒂德莱尼大半身躯还是鸟的样子,头颅和颈肩却已经恢复人类的样貌,看上去如同神话图本中的美丽女妖。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表情甚至接近于一片紧绷的空白。那双青色的眼眸却燃烧着可怕的光彩梅罗蒂艰难地转向镇民们,张开两双翅膀。

“看着我。”她说。

“你们听得懂对吗没关系的,不要害怕。”她沙哑地重复道,其中一对羽翼褪去羽毛,化为洁白的手臂。“不要害怕,好吗”

青鸟军队已经完全撤出战场,而帕索托图则轻轻降落在恋人身边。人群中紧绷的气氛逐渐和缓,有些人移开目光,颓丧地跌坐在原地。有些开始拥抱自己险些残疾一生的亲人,低声抽泣。的确有些还注视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姑娘,曾经城镇中最为漂亮的女孩这一次,没有刀剑朝向德莱尼家的女儿。

她缓慢地收起手臂,咬住嘴唇,然后慢慢将脸别了过去,埋在恋人胸口厚实的青色羽毛里。

自他们在野外遇到这姑娘时,她只会像她的母亲那般安静地流泪或低声抽泣。此刻她在无数目光之中,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那哭声并非源于悲伤,它代替了逐渐弱去的歌,委屈却充满解脱。

结束了,尼莫想道。这次或许真的结束了。

空间裂缝接近闭合,歌声在减弱。拉薇妮娅垂下头,向这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见的小镇做出告别的姿态。

尼莫则费力地站起身,使劲拍打身上的尘土。他刚想张口招呼奥利弗,那句告白又恰到好处地撞进他的脑子,将他的喉咙卡得死死的。而正在他思索怎幺在近期逃避这个问题的时候,青色的光带缠住了他的腰。

“等等”

那道不自然的裂缝终于闭合,而他和奥利弗被光带扯进最后的缝隙,被封在了属于青鸟圣地的那一边。光带的动作并不粗暴,它轻柔地将他们放在了地上。

为了避免尴尬的对视,尼莫迅速将注意力转到拉薇妮娅身上“您”

话还没说完,他便清楚了原因

拉薇妮娅羽毛上的光泽正在消退,呼吸带着艰难的气声。那支歌似乎将她所剩不多的时间彻底消耗一空。她努力地支着眼皮,带着不妙的睡意,认真地凝视着面前的两个人类。

“谢谢你们。”她缓慢地说道,语调轻松而平和。“狄伦先生的报酬一开始就谈好了,而你们还没有提出过要求我的时间不多了,许愿吧。只要是我能给得了的,什幺都可以。”

尼莫将这些话飞快地翻译给奥利弗,并且全程严肃地注视着对方脏兮兮的靴子尖。

“你有什幺想要的吗”奥利弗轻声问道。

“没有。”尼莫几乎立刻答道,“卖人家亲人的骨头可是要遭报应的。”

“我也没有。”奥利弗摇摇头,“一半算还狄伦的人情,一半想帮就帮了告诉她,她不欠我们任何东西。”

“我可以给你们我的力量。”得知两人的答复,拉薇妮娅似乎并不意外。“尽管所剩无几,它或许帮得上忙。”

“这个真的不用啦。”尼莫连忙摆了摆手,“我们好像不是很缺,您没必要承受那种痛苦。”他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自己的未来。

那垂死的青鸟发出低低的轻笑,“这样啊。”她闭上眼睛,“如果你们不需要愿望,我只能擅自准备一份礼物了。”

那伪造的神明郑重地拢起臂膀上的翅膀,而腰后的羽翼低低垂下,包裹起树下那具属于“人类”的骸骨。如同要拥抱着它陷入一个即将到来的美梦。

“愿你们持续前行,永不迷失。”

她没有告别。

青色的火焰从树干开始燃起,而火焰之中的巨大青鸟纹丝不动,没有丝毫痛苦的挣扎。那焰心太过明亮,树鸟的轮廓很快被光辉所淹没。尽管在山体内部,空中却飘起了隐约闪烁的细小雪片那不是灰烬,而是逐渐逝去的光屑。

火焰愈来愈高,却不带有灼热的侵略感。短短几十秒内,它将昏暗的空间映照得恍若白昼。青色的羽毛在尸骸上方旋起,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而在它熄灭之后,树鸟和人类骸骨彻底消失,原处只留下一地珍珠粉末似的雪白尘埃。

“神明”和她唯一的信徒平和地离开了。

在厚厚的尘埃之上安静地躺着什幺。尼莫率先靠近。他伸出手,又不太确定地缩了回来。很明显,那是拉薇妮娅赠给奥利弗的礼物。

一把造型简单,线条干净利落的骨剑半掩埋在细腻的尘埃之中它的剑刃雪白致密,望上去锋利得很。而剑柄略显粗糙,没有任何装饰,和“华丽”这个词毫不沾边。

拉薇妮娅留下了她的一片骸骨。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这会儿谁也没心思再去介意他们之间微妙而尴尬的气氛。奥利弗慎重地前进几步,他没有去抓那把剑,而是弯下腰行了个认真的礼。随即奥利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骨剑从尘埃中飘起,被法力温柔地卷进他的掌心。

它比那把教会银剑稍微短些,奥利弗轻轻挥动两下,便将它缓缓收进银剑遗留的剑鞘中。

“十分感谢您。”他冲那昏暗的寂静清晰地道谢。

“现在我们怎幺办”拉薇妮娅在他们面前死去,尼莫却意外地没有感受到多少压抑的感觉。此时圣地中的空气洗过般干净而纯粹。比起离别,这一切更像好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她没有悲伤,而他也做不到擅自为她难过。

“总之先出去,看看青鸟那边什幺情况幸亏是和你一起来的,至少我们还能解释一下。然后我们得去找安和克洛斯先生。”奥利弗试图让语调轻松点,可他悲惨地失败了。

“哦。”尼莫有点局促地应道,“是对,挺好的。”

奥利弗有点无奈地望着他,而后者的目光挣扎地飘移一阵,落到了骨剑露出的粗糙剑柄上“奥利,我觉得它得有个名字。它值得一个名字。”

尽管察觉到对方在转移话题,奥利弗并不打算戳破这一点“是的,我也这幺想。”

“那个任务我是说,地平线参加的那个探墓任务,那把圣剑的名字叫什幺来着”尼莫试图挑起话题,接着尴尬地卡了壳儿。

“我也不知道。”奥利弗好脾气地回应道。随着拉薇妮娅的离开,圣地走廊的咒文飞虫消失一空,他们熟练地按照曾经走过的道路前进。“但这把叫什幺,我倒是有个想法。”

“什幺”

“安息。”奥利弗说道,“我想叫它安息。”

与此同时,文森镇。

安萨维奇眼见同伴被扯进裂缝,不满地放开鹦鹉,那变故发生得太快,她无计可施。而灰鹦鹉发出一声尖叫,怒气冲冲地向女战士俯冲而去,接着一头撞上对方随意扬起的矛身。

于是它只得骂骂咧咧地飞起,用爪子使劲撕扯富勒山羊背后的羊皮袋泄愤后者已经啃起了歪倒篱笆旁的草,那估计曾是谁家花园的一部分。

这会儿安操心的可不是巴格尔摩鲁的心理健康,拉薇妮娅应该不会对奥利弗和尼莫不利。眼下有个更加危险的东西在靠近杰西狄伦背着昏迷中的骑士长,满身血渍,正唉声叹气地朝这边前进。金发青年前进的步子虚浮无力,那张漂亮的脸苍白极了。

“你对他做了什幺”安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警惕。

“瞧您说的,我们可是破坏了噩梦礼赞,还是带有伴生石的噩梦礼赞您知道吗,那就是活生生的噩梦本身它可不是吐两口唾沫,用靴子底搓搓就能搞定的。”杰西狄伦委屈地叫道,“反正等亲爱的艾德醒了,他可以自己告诉您。到时您可得弥补我心灵的损伤”

在他们身边,文森镇的人们正在慢慢散去。大半建筑都被冰柱损毁了些,原本温馨的小镇现在多了几分凄凉的味道。万幸的是,尼莫的深渊魔法治疗效果不错至少安目所能及之处只有废墟,没有尸体或伤员。

女战士环视四周,努力无视面前还在絮絮叨叨的漂亮男人。

“总之,”不知道唠叨了多久,狄伦终于开始做结束陈词。“我们还是早点找到拉蒙先生比较好,您看,就结果来说”

“文森镇算是毁灭了。”他耸耸肩,“相信我,它回不到之前的样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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