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甲的速度慢到不可思议, 像一只独木舟在小溪里轻摇。
陆云挽坐在驾驶位，脚尖绷紧抵在舷窗上。
只要微微侧头，就能看到塞满航道的飞行器。
在明亮灯光的照射下, 陆云挽产生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的错觉。
面部投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摄政王明丽的面孔被窗外的灯光照亮。
他的呼吸随之急促了起来。
驾驶位在每个机甲操作者的心中都是神圣的代名词。
尽管机甲正处于自动驾驶模式, 但熟悉的视角还是隐约唤醒了植根于陆云挽心底的恐惧。
这份恐惧还没有来得及蔓延开来, 就被楚玄舟的动作打断。
人鱼掐住了陆云挽的腰，将他钉在了驾驶位上。
巨大的欢愉感冲了过来，陆云挽方才紧攥着楚玄舟衣领的手指忽一下尽力舒开，他虚空抓了一下, 就像溺水的人试图找到一根浮木。
但下一瞬，楚玄舟冰冷的手指便缠了上来，将他紧紧扣住。
银白的长发垂了下来，如水草一般缠绕着脖颈。
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些的陆云挽无法思考。
原本完整的话语被诡异的欢愉感击碎，陆云挽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
下一瞬他挣扎着伸出另一手, 抵在了自己的唇上，狠狠地咬了下去，试图以此压抑自己。
人鱼没有说话，只是忽然转移了阵地。
冰冷的唇舌缠在了他的指尖, 陆云挽猛地一下睁大了眼睛。
他的大脑过载, 瞬间空白一片。
陆云挽的身体还在颤抖着，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幻痛了。
恍惚间陆云挽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烦恼, 甚至就连那些可怖的幻觉也随着大脑的罢工一起消失。
疼痛骤失, 陆云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
——他迷茫地抬眸看了楚玄舟一眼, 忽然伸出手去攀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陆云挽在人鱼的诱惑被迫追求起了欢愉。
人鱼顿了一下, 原本动作温柔的他也在这一刹那失控。
机甲轻晃着向前而去, 在星河中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
陆云挽早就知道自己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后，他更确定了这一点：
披着黑色丝质睡袍，赤脚扶着墙壁站在这里的人类骨骼纤细，身形与少年无异。
在苍白如纸的皮肤衬托下，青青紫紫的痕迹显得愈发刺眼。
悬在一边的光脑明明白白地告诉陆云挽，他这一觉……不对，或者说「昏迷」更为恰当，足足昏了三十多个小时。
摄政王优雅地抬起手臂，下意识触向镜子，视线随之向下落在了他仍在颤抖着的双腿上。
“咳咳咳……”
忍不住咳了几声后，胸肺间的剧痛终于让陆云挽的大脑清醒了过来。
连带着一天多前的那段回忆一起，变得清晰的不像话。
啊啊啊！
卧槽，我都做了什么？！
陆云挽那该死的求胜心，让他在发现自己处于下风后逆反了起来。
明明都已经那种情况了，他竟然还主动和一个人鱼较起了劲。
直到最后终于带着一身伤晕了过去。
陆云挽记得自己腿上是有疤的。
当初的那场死遁，在陆云挽的右腿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疤。
一路从大腿蔓延至脚踝。
但现在镜子里陆云挽的腿上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狰狞的伤疤在他陷入昏睡的时候被人消除得一干二净。
……这么大的工程都完成了，怎么就不顺手将自己身上的青紫色印记一起消除了呢？
陆云挽下意识伸手，朝着自己伤疤原在的位置摸了上去。
但刚一动弹，仍酸软的腿便再次一晃，陆云挽瞬间失去重心朝着背后倒去。
下一刻便跌入了冰冷的怀抱中。
陆云挽的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柔软的银发从他颊边扫过。
楚玄舟低头在人类的耳尖啄吻了一下问：“云挽，感觉怎么样？”
他的语气平静而温柔，但陆云挽知道……楚玄舟是故意的！
楚玄舟在故意引自己想起那段记忆。
昨天在机甲上的时候，楚玄舟也那么问来着。
……平心而论，虽然在自己的刺激下人鱼的动作粗暴了一点，但在这方面楚玄舟真的是个天才。
如果理智的话，陆云挽一定会夸他两句，但是在那天的情况下，他明明已经快不行了，却还在楚玄舟耳边逞强，问：“陛下就这点本事吗？”
草。
一想到这里，陆云挽简直想挖一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在陆云挽回忆的同时，人鱼抱着他轻轻朝卧室内走去，原本漆黑一片的玻璃同时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深海的景象在同时闯入了陆云挽的眼底。
他终于还是回到了首都星。
楚玄舟弯下腰将陆云挽轻轻放在了床上，同时期待又忐忑地向他看去，等待着陆云挽的答案。
明明不久之前还在吐槽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
但被楚玄舟这样看着，陆云挽还是忍不住咬牙说：“咳咳，还好……陛下，您还有进步的空间。”
与此同时轻轻地朝对面的人鱼眨了眨眼睛。
咳过之后，陆云挽的嗓音略显沙哑，他说话时尾音向上扬起，像钩子一样从楚玄舟的心间钩了过去。
果不其然陆云挽的话音刚一落下，楚玄舟的脸色立刻难看了一瞬。
温柔和小心都于刹那间消失不见，尽管几秒后他又将这些捡了起来，但一切还是准确地落在了陆云挽的眼底。
啧啧啧，被我看穿了吧！
陆云挽心中竟暗爽了一下。
刚才俯身站在这里的楚玄舟继续弯腰，陆云挽的视线被他完全挡住，只剩一片黑暗。
“是吗摄政王大人？”楚玄舟一手撑在床上，一手轻轻地揉了揉陆云挽的耳垂沉声说，“既然这样，我必须多多和您练习练习。”
陆云挽：……
摄政王大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说话间楚玄舟坐在了陆云挽的身边，轻轻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用力揽住了陆云挽的手臂。
人鱼的骨架大了人类好几圈，他这番动作着实别扭极了。
但陆云挽没有看到，明明难受得要死，那双冰冷的紫眸里却漾出了从未有过的甜蜜笑意。
过了几秒，楚玄舟慢慢地阖上了眼睛，但是唇边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冰冷的深海似乎也有了一点温度。
他在陆云挽的脖颈间蹭了蹭，小声呢喃着：“云挽，我真的好爱你……”
楚玄舟的话语间满是浓浓的依赖。
他知道陆云挽喜欢自己一心帝国、不知寝食的样子，但这一刻楚玄舟却只想和对方依偎着坐在这里，完全懒得去管什么星际、战争还有人鱼、人类。
实际上楚玄舟刚才收到紧急军情，知晓帝国周边有异动发生。
但是他却完全不想理会。
这些在他眼里都没有眼前的人重要。
楚玄舟冰冷地呼吸穿过薄薄的衣襟落在陆云挽的身上，人类忍不住瑟缩一下，终于想起自己现在的穿着不大妥当。
不行，必须得换一件衣服才可以。
“陛下，我咳咳咳……”陆云挽话还没有说完，便再次忍不住咳了起来。
和刚刚不同，几声过后陆云挽的咳嗽不但没有停止，甚至还引着体内脏器一道震颤了起来。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
不知不觉间陆云挽的手指骨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云挽，云挽深呼吸！”
陆云挽的咳嗽将楚玄舟从美梦中惊醒，他立刻坐直身用力抚摸人类的肩背，试图帮助陆云挽顺气。
然而几下过去，陆云挽不但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于唇边还出现了几丝血迹。
“你。”楚玄舟的目光为之一振。
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再次向袭了上来，他用力将陆云挽抱紧入怀，然而无论他的动作多么温柔，陆云挽的咳嗽声依旧没有任何缓和。
幻痛感再次增强，陆云挽的额头也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啊……”陆云挽的嗓子里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痛呼，他伸出手去用力按向额头。
等到视线落在陆云挽散开的睡袍上，楚玄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给陆云挽换一件衣服。
他立刻起身从衣柜中拿了一套衣服出来，轻轻地披在了对方的身上。
随着楚玄舟的动作，坠在黑色外套上的鲜红宝石也闯入了陆云挽的眼底。
这件衣服华丽得有些过分，哪怕陆云挽当初当摄政王的时候也从未穿过。
藏在原主脑海深处的常识告诉陆云挽——
这件衣服不对劲。
单论形制它甚至超过摄政王的礼服，和楚玄舟能穿的衣服平级。
“它……”顶着剧痛，陆云挽下意识推拒了一下，然而楚玄舟无视了陆云挽的动作。
他仔细为陆云挽将衣服披好，并在陆云挽的耳边低声说：“这件衣服才配您。”
说话间楚玄舟的眉眼放松，一瞬间竟然有些失焦，同时唇边再一次扬起了浅浅的弧度。
他要陆云挽穿自己挑选的衣服，做自己允许的事情。
他想要控制对方的一切……
毕竟陆云挽曾经说过，失控是最可怕的事情。
——
哪怕一直病着，陆云挽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整个帝国上甚至于星际都不安宁。
陆云挽多次向楚玄舟强调，近百年来最大的一场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自己最好立刻继续精神力实验。
但是楚玄舟还是以陆云挽需要先保证他自己的健康，以方便在未来教导人类学习精神力治愈为理由，驳回了对方的要求。
陆云挽无法离开首都星。
他暂时只能留在这里，继续接受治疗。
陆云挽知道楚玄舟是一个多么固执的人，几次提议未果后，他只能暂时打消其余念头。
但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陆云挽依旧没有闲下来。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再次闯入了陆云挽的脑海：
慕悦易。
这是原主曾经用过的身份。
最早在五年前，原主就在利用这个身份进行有关大脑的复杂实验。
人一闲下来就忍不住会胡思乱想。
上一世喜欢看小说的陆云挽曾经理所应当地以为，自己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普通的「穿书」。
但是当他安静下来获得机会去复盘一切的时候，心头的疑惑便一点一点地增大了起来。
——自己的确穿书了。
但是造就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呢？
冥冥之中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推着一切向前走？
陆云挽觉得……说不定「慕悦易」这个身份和那场实验会有线索。
不得不说，自从那一天和楚玄舟坦白之后，陆云挽整个人做事都放肆了很多。
比如说他不再担心「慕悦易」这个身份暴露，直接抛去那些弯弯绕绕，在首都星通过这里拥有最高级权限的光脑，以慕悦易的身份登入了抚沉星实验基地。
光脑亮了起来，直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接近真相的陆云挽不由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阵钢琴曲，浅蓝色的光落在了陆云挽的身上。
“身份验证中……”
“姓名：慕悦易……实验基地高级VIP用户。”
“欢迎您的到来。”
果然！
这个「慕悦易」就是原主为他自己准备的身份之一！
哪怕早有猜测，可是在这证实这一点的刹那，陆云挽的手指还是不由一麻。
伴随着AI提示，陆云挽眼前的画面忽然发生了变化。
光屏上出现了慕悦易虚拟账号的投影，金额栏那长长一串数字像剑一样朝陆云挽戳了过来。
“个十百千万……兆…”陆云挽一边轻轻数着一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在抚沉星花了这么多钱？！”
陆云挽原本以为自己向「陆闲」账户上转的巨额资金已经很过分了，可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敢只是「慕悦易」花费的一点零头。
不仅如此，原主还在抚沉星共做了“A、B”两场复杂实验。
在震惊之余，他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和刚来这个世界时候不同，现在陆云挽已经非常确定，原主不是那群人曾经说得那么不堪。
他的「喜怒无常」也只是执政的工具之一。
身为摄政王的原主，做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道理。
他不是会随意挥霍的人。
“别紧张，别紧张。”陆云挽反复重复这几个字，过了一会后，终于轻轻地朝着光屏点了进去。
“账号注册日期，”陆云挽的视线落在了这里，加减一番后喃喃自语，“最晚从原主成为摄政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周静雪当初对自己说，这些数据放了起码有五年，而实际上原主的账号注册时间早比五年长。
陆云挽的余光看到，自己的手指不知为何都颤抖了起来。
光屏上「是否查看详细数据」的提示就摆在最明显的位置。
陆云挽只需要轻轻移动指尖，毫不费力地朝它点上去就能看到慕悦易留下的一切，但是此时剧痛连带着诡异的幻觉再一次向他袭了过来，陆云挽连动弹都费劲。
这具身体似乎正在以此反抗，试图让陆云挽放弃这个计划。
但是在强大好奇心的指引下，陆云挽还是咬着牙、顶着痛硬生生将手伸了出去。
“查看数据。”
光屏熄灭了几秒，门窗紧闭的卧室因此漆黑一片。
寒意向陆云挽涌来，他的牙齿都磕绊了起来。
这几秒钟对陆云挽来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滴——”
一阵轻响后，陆云挽的眼前再度明亮了起来。
一串串细密如咒语的文字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直让人眼花缭乱。
他看到光脑显示这两场实验最后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就被身为投资者的「慕悦易」强行终止了。
从那之后慕悦易也再没有来管过这些数据。
过了这么长时间，经过几次系统自动调整，当年的数据只有部分还「幸存」。
可大脑昏沉的陆云挽，竟然还是硬生生从这些文字里挑拣出了最重要的几个名词。
同时强撑了许久的他终于猛地向后一退，然后重重地跌坐在了沙发地上。
“大脑HFE-7区。”
“精神核。”
“精神核二级受损。”
“精力治愈。”
这都是陆云挽最近一段时间最常接触的词语！
巨大的信息量如海啸一样涌了上来，哪怕不愿意面对，但是那个藏在陆云挽心底里的声音还是告诉他——
早在自己来这个世界之前，原主就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开始了有关精神力治愈的尝试。
同时那半途终止、未能取得成果的实验还告诉陆云挽：
和顺畅完成了实验的自己不一样，原主在成为摄政王后的几年间，一直尝试通过实验验证「精神力辅助治愈」的可能性，但实验始终没有获得让他满意的结果。
除此之外，在熟悉的名词后，还有另一行陆云挽几乎完全看不懂的数据，以及一行提示：“B实验：失败。”
——除了精神力辅助治愈外，另外一项有关记忆的「实验B」同样因未能得出结果而被他终止。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两个与大脑有关的实验和自己的穿书有关系吗？
这些名词本来就晦涩难懂，再加上几年的数据遗失，使得眼前巨大的「拼图」残缺不全。
一时间陆云挽很难再在其中捕捉到有用的信息，他本就刺痛的大脑也在这个时候彻底乱成了一团。
可陆云挽依旧不甘心。
他忽然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并疯狂的点击眼前的光屏，试图看到更加详细的信息。
“指令错误！”
“指令错误！”
光屏上亮起了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浓重的无力感向陆云挽袭了过来……
他的呼吸也随之变得艰难。
可正是这种无力的感觉，让陆云挽再次想起了什么。
他隐约看到当年的摄政王陆云挽也曾经和自己一样，关在房子里对始终没有什么进度的实验生闷气。
“不对，他怎么是从这里出来的？”
陆云挽忽然睁大了双眼。
——他看到，记忆里的原主从一个巨大的实验舱里走了出来，还没站稳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知道设在哪里的私人实验舱里只有他一个人。
原主摔倒后又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趴了很久，这才慢慢地单膝跪地、站了起来。
他抬起手指，重重地按向太阳穴。
这个动作陆云挽实在是太熟悉了。
——自己每次生出幻觉，或者身体疼痛难忍的时候也会这样按压精神核。
所以说原主这是又在幻痛了吗？
和记忆里的原主一样，此刻陆云挽也并不好受。
他知道现在转神去想别的事情，自己或许会轻松一点。
但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的陆云挽却怎么也不甘心。
他不能放弃。
强忍疼痛，陆云挽继续看了下去：
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后，原主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实验舱另一边。
这里有一台光脑。
他用力站直了身子，然后深吸一口气，一边抵抗身体上的痛意，一边……在光脑上输入了一串数据。
这串数据，正是陆云挽刚才看到的那些。
——
陆云挽明白了。
恍惚间混沌一片的大脑忽然清晰了一下。
这一瞬间，陆云挽凭借着抚沉星研究中心零散的回忆，还有原主的记忆理出了有关精神力治愈的「实验A」的答案！
——自己都能看出怜悯和施舍无法帮助人类。
只有人类真正拥有了令人鱼忌惮的力量，才能获得与他们平等的地位。
那么身为摄政王的原主怎么会不知道？
原主不知道怎么发现了精神力治愈的可能……并默默在抚沉星做实验验证这件事！
……实验中那些复杂又详细的数据，就是从他自己身上来的。
他通过专用治疗仪刺激自己精神核，试图以此继续激活、开发精神核。
人们说过的没有错，原主的确是个疯子。
只不过他们误会了摄政王真正的疯狂究竟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