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这话是冲着卢修平说的。
卢修平很痛快地答应了。“没问题啊, 既然你怀疑我,那你就来搜我好了。尽管搜!”
他早就有直接跟时听海摊牌的打算,所以根本没穿礼服来。
说完这话, 卢修平很干脆地把自己的运动外衫脱了, 然后又直接脱了里面的深色T恤。
一旁,封城、时小雪、秋雁、端木静这四位女士一起去舞台后方的女卫生间搜身了。
转过身,瞥见她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厅,卢修平便很干脆抽出自己的皮带, 干脆把外裤也一并脱了。
卢修平把脱下来的衣服裤子很干脆地往明月面前的桌子上一扔, 下巴再朝他一抬。“到你了。”
“果然很干脆。我就喜欢干脆的人。”
明月也很干脆地脱下了西装外套。
然后他的手放在了白衬衣的第一颗纽扣上。
解开第一颗衬衣纽扣后,很快明月又解开了第二颗, 第三颗。
他那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下方, 两根锁骨中间的那块凹陷先露了出来, 然后是随着衬衣敞开而逐渐露出的两根长长锁骨,以及深陷的、拢了浓浓阴影的锁骨沟。
“卢先生是想从哪里查起呢?”
明月问他的时候,双目深深盯着他,眼神像是藏着万千含义。
卢修平猝不及防对上他这样的眼神, 一下子有点愣住了。
眼前人明明是个男人, 却披散着头发,还有着一张美到让人无法心生拒绝的脸。
他居然还在脱衣服。在看着自己脱衣服。
那一瞬, 卢修平竟有了心驰神荡之感。
口干舌燥的感觉涌上来,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中, 他脑中的理智却又在提醒他——
他是个直男, 从来只喜欢姑娘。
但很快他又想,也许真正的美人是不分性别的。
轻轻呼出一口气, 卢修平伸出手, 朝明月的后腰处探了过去。
一根手杖却突兀地挡了过来。
卢修平的手没来得及收回, 指尖猝不及防一撞,整支手臂霎时就麻了。
“你……你什么意思?”
他侧过头,对端着这根手杖的主人怒目而视。
却听那人道:“贺先生刚才的推理还算精彩。不过我不认为这么快就能把嫌疑人锁定在两个人身上。
“我听说了,你们两个人是一起乘游艇过来的。所以其实不能排除你们在玩套路,故意拉对立面的嫌疑。
“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们狗咬狗——”
明月挑眉看向他,语气不善道,“你说谁是狗呢?”
沉默了一会儿,那人只是侧过头来,对上明月的目光,语气不再生硬,而是略微柔和了一些。不过他的态度还是不容置疑的。
“我们一组。”他道。
“你想搜我身?”明月问他。
收回手杖,那人再撑着手杖站起来,转身往另一个男式卫生间走去,对其他人道,“我得过皮肤病,样子不太好看,再说那几个姑娘应该快出来了。这位……贺先生,跟我过来。”
明月没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盯了那人的背影片刻,再侧过头重新看向了卢修平。“我说——”
他的话被打断了。
被脱下的西装外套被人盖在了他身上,去而复返的那人不由分说扣住他的手腕,这回直接攥着他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诶,慢点,还杵着拐杖呢。”
明月故意噎他,“是你自己要走这么快的,老胳膊老腿儿的,一会儿要是摔了伤了,可别说我没有尊老爱幼。”
明月重点强调了这句话中的所有“老”字。
闻言,那人的背影似乎有了短暂的僵硬。
不过他对此的回应是把明月的手腕扣得更紧了一些。
不多时,狭小昏暗的卫生间里,两人站在盥洗台前面面相对,双双都没说话。
鹿峰到底是谁,答案已不言而喻。
可他是怎么成为鹿峰的,所谓的国王又藏着什么秘密,余钦没有说。大概是猜到他不会回答,明月也没有问。
空气中好似有一根细细的头发绷紧了,上面压了一个重而尖锐的石头,头发随时会绷断,却又将断未断。
最终是明月打破了沉默。
他甩开被握住的手腕,转而抓起鹿峰的一只手腕,再捞起他的衣袖,看到了他小臂上的斑斑点点。
明月的另一只手拉开旁边的水龙头,沾了水,然后往他小臂上搓了几下,不久后,果然看到了类似于胶水、遮瑕膏一类的痕迹。
松开鹿峰的手,明月略抬起下巴看向他一眼,再走至房门处,将耳朵贴在房门处,试探了一下这门的隔音程度。
他再回到鹿峰身边,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之前去山顶小屋的时候,是你把华华叫来的。
“上山的绿道被打理过,很干净,但两边的树林里的泥土很潮湿,应该是最近下过雨的关系。
“我路上走得很慢,并时不时往后望,我可以确定,没有人在绿道上跟着我。
“那个时候端木静、封城、左三丘这三个人还没到。至于其他人,我没有看见任何人的鞋子上有泥土的痕迹。
“当然,也许有人及时换了鞋。但那会儿进别墅后,我观察了一路,没有看到哪一块地板上有脏污。
“华华这么忙,要一个人准备晚宴,她没法再顾及到整个别墅的卫生问题。
“她也确实没有顾及,因为主别墅的地板里到处都有脚印。但那只是普通灰尘造成的,而不是树林里的那种污泥。
“这既说明没有人在那段时间拖过地,也说明在那段时间内确实没有人去过树林。
“所以,没有人通过在绿道跟踪我、或者以藏在树林里观察我的方式,知道我去了山顶。
“那么谁能通过怎样的方式注意到这件事?
“只能是早就待在那间小别墅的你。
“山顶的手机信号更不好。但屋子里有内线电话。
“看见我去了小屋方向,你迅速打电话让华华赶来阻止我看到里面的情形。对么?
“你知道跟那屋子有关的秘密,并且不想它被其他人发现。所以你要阻止其他人靠近那栋屋子。
“如果你只是因为度假村项目才被聘请过来,怎么会知道小屋的秘密,又怎么能轻易差遣得动华华?
“我认为你的身份不简单。于是在下山路上,我跟你聊了很多建筑有关的事情。那会儿你倒是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不过我搞清楚了你是哪家公司的。
“回房后,我趁手机有信号,打了几个电话,做了些调查。
“你要不要猜,我查到了什么?”
“你查到真正的鹿峰……其实是女人,对么?”
沉默许久,“鹿峰”总算开了口。
“对。她原名鹿灵儿。在她那个年代,女性想混建筑业,十分不容易。‘干这行是蹲工地的,可工地都是男人,你一个女人不方便,我们不可能为了你单独再修个女厕所女澡堂’等。
“但她实在太爱这行,舍不得放弃,于是不得不改名鹿峰。
“这样一来,至少不会有人一看她的名字,就直接选择不与她合作,连她的作品都不肯打开看一眼。
“后来其实她并没有像封城那样刻意伪装成男孩子,不过常年跑工地风吹日晒的,她又剪了短发、穿着简便的衣服,长相也不是柔美型的,所以不熟悉她的人,都以为她是男人,她也懒得解释。
“到了如今这个时代,相关歧视仍旧存在,但比起当年要好了很多。
“尽管如此,她早年因为性别问题遭到过太多的拒绝与白眼,那些陈旧的观念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所以有时候当被误会是男人,她也不主动解释。
“她担心她一解释,就会遭遇那种类似于‘女人肯定不行’的白眼。”
明月在“鹿峰”的耳边继续道:“想知道我为什么了解得那么清楚?我的助理挺能干,找到了鹿峰的采访。这些都是杂志上的原话。
“时听海就是个草包。项目的事,是他请的职业经理人在操心。
“鹿峰也不是他亲自聘请的,他整天只知道赌钱、和情人玩儿,根本不知道鹿峰到底是什么人。
“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鹿峰前阵子又生了皮肤病,偶尔来这里考察,都戴着很大的宽檐帽,甚至把整张脸都包上了。
“无论是高守、华华、还是秋雁看到她的时候,她都是全副武装的模样。
“所以其实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么……”
往前走了一步,再转过身体,明月重新面对面地站在了“鹿峰”面前。
“你其实也不了解鹿峰,连她其实是女人这件事都不知道。不然你不会装成一个老男人。
“所以这是一场激情杀人。你来到这座岛上,得给自己找个身份。鹿峰恰好是最早来这里的。你就顺手杀了她,然后伪装成了她。
“华华是你的帮凶,她知道鹿峰得了皮肤病,所以你在华华的帮忙下,给自己做了些伪装。
“但事出突然,华华又没提前调查过她,所以你们都不知道她居然是个女人,以至于留下了这个最大的破绽。
“最后,在暂时无法做DNA检测的情况下,将一个人的身份彻底抹去,方法之一就是用火烧她的尸体。
“她的面容、指纹等等,全都会不复存在。
“那样你的计划就更没有破绽了。
“这就是……明明山顶有灭火器,华华第一时间要做的不是去灭火,而是过来叫我们的原因。或许那火根本就是她放的,对吗?
“但我想你是不打算瞒我的,至少没打算瞒我到底。
“不然你不会给我写信,告诉我你还活着。是吧?我的……
“你想听我怎么称呼你呢?
“——时听潮先生?”
时听潮注视明月良久,开口道:“你的意思是,我为了以一个合理的身份暂时留在这岛上、或者仅仅是为了参加晚宴,就随便杀了一个受邀来岛上的人?
“因为鹿峰恰好最先来,又落了单,于是我选择对她动手。”
“对。”明月点头。
“那么,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会因为这样简单的理由随便杀人?”
“谁知道呢?六年前你并没有死,可你为什么从没联系过我?
“有没有可能……当年的凶手也是你?
“搞不好你连我也想杀。也许你根本就是一个残忍的人,只不过我不了解你而已。”
再注视明月良久,时听潮开口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明月问。
时听潮道:“我确实偷偷上了岛,也确实想找个能留在这里、并参加晚宴的办法。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鹿峰的尸体,于是决定扮演成她。”
“你否定杀了她。”
“否定。但这场的火,确实是我让华华放的。其他的你都猜对了。”
“六年前的事呢?”
“与我无关。”
“我可不信。”
“你认为,我对你好、尽力照顾你,就是为了杀掉你?”
“那可说不好。还是那句话,我不了解你。
“行了。聊得差不多了,出去吧。”
见明月往前走,时听潮蓦地伸出了一只手臂拦住他。
“做什么?”明月问他。
时听潮道:“刚才在外面,你并没有直接把这些说出来。”
“对哦,可见我对你这个老父亲还是不错的。”
明月打量他一眼,又往外走去了。“我先出去了。你想卸妆还是什么的,随意。”
然而明月的手腕又被扣住了。
他有些恼火,皱起眉来,极其不悦地看向时听潮,或者说扮演着他的国王,以及这二者背后的那个叫余钦的人。
昏暗狭小的空间内。
余钦一步步靠近明月。
明月一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墙壁。
两人又对视了片刻。
然后余钦的目光下滑,落上明月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的喉结,继而再往下,落上那深陷在锁骨里的大片阴影。
余钦的手抬了起来,将明月先前自己解开的衬衣纽扣一颗颗扣上,直到最上面那颗扣上了,这才松开手。
“披好外套再出去。天气冷。这房间里晒不到太阳。”
他说了这么句。
“管得真宽。”
明月不以为意,伸出手又把纽扣解开了,还一下子解开了四颗。
转身又要走,他被余钦重重按住肩膀,后背重新贴到了墙上。
“你现在表现的这人设,跟时听潮无关吧?怎么,不演戏了?”
明月上下打量他几眼,“早就说了,你们整个地狱,从体制到人,全都弥漫着一股封建气息。你跟个老古董似的……”
却见余钦不发一言,垂下眼眸不容置疑地按着他的肩膀,再单手将他的纽扣一颗颗重新系好。
然后他皱着眉深思熟虑片刻,又给他解开了两颗,最后嘴唇微张,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好像勉强妥协了什么似的。
明月:“…………”
“刚才在外面,故意的?”
余钦开口问他,声音放得很沉。
“故意什么?”明月明知故问。
余钦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以为你那么做……就是为了逼我主动向你承认我的身份。
“而你之所以认为这一招会奏效,是因为你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我总算明白了什么?”
“明月,我在意你。我以为现在的你已经能够明白。”
生平第一次,余钦对明月直言不讳,说出了藏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句话。
不过明月的回应不在他的预料中。
“是么?你在意我?像贺真那样在意吗?”
明月的眼里有淡淡的嘲意,“可正是你让我刺出那一刀的。是你要回地狱,跟我永不相见。
“你既已做出这种选择,现在又说这种话……我倒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
余钦的反应同样出乎明月的意料。
他的目光竟显得有些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明月在说什么。
不过这茫然只出现了一瞬。
很快他的眼神就如往常那样深不见底。
敲门声忽然响起。
门外传来了左三丘的声音。
“你们没事儿吧?怎么需要那么久?”
“没事。马上出来。”
明月推开余钦的手,一边穿上西装外套,一边往外走了。
在餐桌旁坐下了好一会儿,明月才见余钦以时听潮的身份走了出来。
他卸掉了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伪装皮肤病的颜色,露出一张清俊的、极具吸引力的脸。
只是他还是过于瘦了。
并且他的腿脚确实出现了问题,只能借助拐杖才能顺利行走。
看来时听潮很是有一段悲惨遭遇。
其他人已经全部完成了互相搜身,这会儿看见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竟是时听潮,自然全都表现得极为诧异。
秋雁无疑是反应最激烈的。
她一下子站起来将手指向他。“你、你还活着!!!
“你……你……既然你是时听潮,那鹿峰呢?”
“我知道了。死者是鹿峰!!你恐怕是凶手。
“当年……当年杀死我妹妹的人,也是你,对不对?!
“否则为什么她死了,你却活着?!
“最不该活着的人就是你!”
看到时听潮的时候,左三丘显然也很惊讶。
因为他发现这人居然长得和从前的贺真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基于角色需要,他瘦了很多,身材也有变化。
但二者也只是长相相似而已,气质却决然不同。
当初看见贺真的时候,即便知道他是阎王爷,左三丘不会真的生出太大的敬畏感与畏惧感。
可现在不同。
看见余钦,他几乎本能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与敬畏心,立刻回过头直视前方,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走上前坐在了明月的身边,余钦以时听潮的身份开口道:“那具焦尸确实是鹿峰。火也确实是我弄出来的。
“但人不是我杀的。我放火烧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你们中并没有人真正见过她的样子,但高守、时听海、秋雁等人都知道她有皮肤病。
“那么,如果发现她的尸体,看见她尸体上的皮肤上的斑点,你们会怀疑她才是真的鹿峰,继而怀疑我的身份。
“可我还有事要做,不能让你们这么快怀疑我。这是我选择烧毁她尸体的原因。
“我是昨天上的岛。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
“当时她的尸体还没有出现尸僵。
“所以我判断,真凶可能昨天偷偷来了岛上,将她杀死后,又悄悄离开,今天再装作才来岛上的样子。
“当然,真凶也可能没离开,而是本来就在岛上的时家人中的某位。
“我不是真凶。否则我没必要现在承认我的身份。
“毕竟刚才和我一组的是——”
瞥一眼身边的明月,余钦面无表情地开口,“是我的儿子。”
明月:“………………”
余钦道:“他依然把我当父亲。他可以帮我隐瞒身份。但我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我确实不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