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在公司,塞林格的日常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除了和大伙儿在排练大棚里弹弹练练,就是一个人在调音台前摆弄一天。吃午饭的时候石头哥问我塞林格人呢,我说在录音间,饭我给他送过去,石头哥又问阿岚呢,海哥也不知道,就说大概在洗手间照镜子吧,石头哥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都是间,怎么差这么远呢……”

不过海哥说错了,阿岚没在洗手间,也在录音间里,我进去的时候塞林格正在给一首曲子做混音,这首歌不是塞林格的风格,显然也并不出自石头哥之手,之前也没听过,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在专心听歌,没人注意到我。

“怎么样啊,我觉得架子鼓和军^鼓的声音是不是太吵了?”阿岚问塞林格。

“你知道你还这么写。”塞林格说。

猜对了,这首歌是阿岚写的,我记得有一次听他提起过,说是下一张新专辑里务必要有一首是他写的。他是公认的学东西很快的人,应该能说到做到。

“我就想写军鼓啊,觉得很叼啊,”阿岚说,“但是又不能不要架子鼓,这种情况怎么办?”

塞林格调了下……应该是架子鼓的混响通道,将架子鼓移动到了军^鼓后方,听着便层次分明了,阿岚拍手道:“对哦,还可以这样干~~”他靠在椅背上,刚巧看见我,“哦迟南,到饭点儿了啊?”

塞林格闻声回头,看见我手里的饭,朝我伸出手。我把便当盒和筷子递给了他。

“你现在可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阿岚起身取走了写的demo,“谢了英俊,走啦,哦对了,我写歌的事你们别告诉石头啊,朕要给他一个惊喜!听见没有塞林格?!”

塞林格说我点过头了。

“我刚都没看你你点头我怎么看得见?你都这样在别人背后点头的吗,就不能像迟南一样出个声?”

我心说这也不怪他,他点头的时候在摆弄调音台,也不知道你是背对着他的……

阿岚离开后塞林格放了自己写的demo,都是一些练习编曲用的曲子,我注意到他特意将音量调低了三分之一。

这样的举动让我对他有多感谢,就让我对自己有多无奈。我的存在已经妨碍到他创作的自由了。

“林赛哥,我还没吃饭,那我先回去了。”

塞林格有些意外地回头看着我,半晌说了声“好”。

我带上门离开,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看见塞林格回头将手里的便当放到了一边,有股冲动想又进去告诉他你别不吃啊,但我忍住了。

音乐又放了出来,是正常的音量,这个时候和他说什么都是一种打扰了。

下次换能保温的便当盒吧。

LOTUS待在公司的话助理们也没什么要忙的,石头哥和李想在剪辑室看初步剪好的五周年DVD的片子,下午朱莉姐和Lisa就请假去逛街了,阿岚和海哥在公司的餐厅上网玩游戏,季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笑笑就也加入了海哥的网游队伍,而我对网游一窍不通,就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

可能是晚上熬夜写歌的缘故,整个人一闲下来就特别困,我以为眯一下能挺过去,但竟然睡得很沉,等我醒过来手机闹铃早就响过了,但我完全没听到,手机上有连续三个笑笑打来的未接来电,我忙拨了过去。

“迟南你可算接电话了!你在哪儿呢?”

她语气很急切,我拉开门,才发现走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像一整栋楼的人都走`光了。我说我在休息室啊,怎么大家都回家了吗?

“回什么家啊,那么大的火警你都没听见啊?人都下楼了!”

“火警?!哪层楼?”

“不是我们那层,在顶楼,但大家还是都跑了,结果跑下来没看见你人!你赶紧下来吧,我这儿看着楼顶都好大的烟!”

我回头看沙发,我睡的时候右耳压在下面,左耳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吗……

我说好,我马上下来!想了想又问:“你现在和季诗他们在一块吗?”

“嗯嗯,他们刚刚也下来了,你快点儿啊!消防车都快到了!”

我背上背包,下意识从玻璃楼道那儿往下走,回想过来觉得不对,又掉头去了安全楼梯,火势并不会那么快蔓延到我这里,但是忽然整栋大楼都没人了还是会让人有点紧张,可能是走得太快,停下来歇口气时忽然就一阵天旋地转,我抓住旁边的扶手,脚下的楼梯还在不停地转,感觉自己像个旋转的陀螺。

休息了一下稍微好了一点儿,刚要接着赶路,安全楼道的灯忽然开始闪,之前还觉得没有任何异样的楼层这会儿已经能闻见隐隐的烟味。

手机又忽然响起来,老实讲塞林格的《巨浪》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还真让人紧张到心跳加剧。

电话是笑笑打来的,我有点诧异:“喂,笑笑,怎么了?”

“迟南,你有没有看见塞林格啊?!他好像没在下面,我们打他手机也没人接!”

我猛然想起来,塞林格一直在录音间里,很有可能压根没听见火警!

还真是要在大火中创作了啊!当初胡乱立什么FLAG啊!!

我挂了电话往楼上飞奔,还好虽然能闻见烟的味道,烟雾还没漫到这层楼,好在大概是走得急,大棚的门都没锁,我冲进录音间,却见里面没人,只有我的歌在循环,是从被不小心压在便当盒下的手机里传来的。

所以他其实是听见火警后离开了?

我也没时间多想,揣上手机,离开排练棚前想到棚子里好些乐器还插着电没拔,想顺手拔几个,但细看却发现乐器的插头该拔的都拔掉了。

是塞林格。

所以他肯定是走了,我的心彻底落回来,合上了乐器大棚的门:“挺住啊伙计们,消防员就来了。”

掉头下楼,这次再耽搁不得了,然而烟雾的气味加剧了那种天旋地转后恶心反胃的感觉,我不得不再次扶住扶手歇下来,就在这时上方猛地传来一声爆炸,震耳欲聋的一响,楼梯间的灯一下就黑了,我赶忙拿出手机打开,顾不上脑子里旋转得像陀螺,又匆匆下楼,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响动,震动让手机一下就脱手落了下去,明亮的屏幕坠落进黑暗中,在楼下的台阶上滚了两下,忽然又停下了,我看见明亮的白色屏幕在黑暗中被一只手拾起,那个人从楼梯的缝隙看上来,微弱的白光照亮他的轮廓。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林赛哥?!!”

我加快脚步下楼,楼下手机的光在黑暗中摇晃了一下,也朝我靠近。

我们在16楼汇合,看见他我有满腔的话想说,想说为什么来找我,我马上就下去了啊!这样让我怎么原谅自己明知道左耳不行了还压着右耳睡觉!塞林格只扶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们要快点下去,他说得那么平静坦然,反而显得我的情绪多么大惊小怪。

先前爆炸的不知道是什么,但爆炸的楼层在25楼,离我们也不能说很远,并且响了两次,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连锁反应。

黑暗中只有两只手机的光像鬼魅一样不停地晃动,我不知道塞林格为何能在黑暗中也行动如此迅速,耳朵失衡只让我不堪重负,很快我就和他落下了整段楼梯的距离,那种总是在拖累他的感觉简直令我对这样的自己怒火中烧!

塞林格停在了楼梯下方,他半明半暗的影像也在我视网膜上不停地打转,然后他忽然关掉了手机。

我的手机只够照亮眼前半米开外的距离,塞林格忽然上楼出现在我面前那感觉都显得挺突兀,他把我的手机也拿走关掉了。

“信我吗?”

我听着他近在身前的声音,与其相信自己已经靠不住的五感,好像信他是更理所当然的选择。

“那你跟着我跑,什么都别想。”他抓住我的手,说,“摔了我陪你。”

头顶又传来好像什么东西塌下来的声音,楼道里已经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我们在黑暗中沿着楼梯奔跑,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反而再不会有天旋地转的感觉。在跟上塞林格奔跑的节奏后就发现也根本不需要看见,折转的楼梯像乐谱上一个接一个的小节,能在黑暗中也行动果断是因为他就像闭着眼在钢琴上狂奔,行云流水地飞跃那些八度,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也能准确地切换贝斯的品格,而我只要记住并配合他的节奏就好了。

脑海里很突然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有这样一个人能一直握住你的手,即使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完全寂静的世界里,也够说一声无所畏惧了吧。

——

后来我们在五楼遇到了往上赶的消防队员,我听见一个小伙子隔着消防头盔的面罩喊了一声:“哇塞林格!”

他只回头很激动地看了塞林格一眼,就急急忙忙跟着队友往楼上冲了,看上去不过高中毕业的年纪,见到偶像的一瞬间能感到他整个人都斗志昂然起来,哪怕塞林格都没和他说一句话。

下来后我被笑笑和海哥训了一顿,塞林格被李想和石头哥训了一顿,石头哥说林赛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啊,那是火,是火警,要是一群丧尸我才懒得管你,你就去踹吧!

塞林格说谢谢关心,我死不了。

石头哥说谁他妈关心你死活,我是关心下次演唱会我们阵容还齐不齐整,难道还要供着你的骨灰盒开演唱会啊?

塞林格笑了,说那也挺酷的,石头哥还要骂什么,塞林格说把我的骨灰洒到摇滚区吧,如果歌迷们不介意的话。

石头哥仿佛吃了一瘪一般,不再说话了。

事后李想问石头哥,说你怎么不接着骂了,石头哥抽着烟感叹,骂他有什么用啊,咱们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他就是哪天把自己玩死了,估计他自己还觉得挺酷的。

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塞林格并不特别看重自己的性命,他是拿自己的身体当精神的容器在活的。放在容器里的东西自然不知道这件盛放自己的容器有多重要,有时候说不定还想冲出束缚,所以他飙车,他不睡觉地创作,他往着火的大楼里跑……

我看见塞林格站在人群察觉不到的地方,仰头看着楼顶的大火,整栋大楼都被疏散了,但听说还有两名维修员被困在某层楼,被困人员的家属也赶来了,在警戒线后焦急地等待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里拧着一瓶水,怎么都拧不开瓶盖时塞林格走上前替她拧开了,女孩说了声“谢谢”,把水拿给前方焦急的母亲。

你的灵魂那么漂亮,所以它的容器也倍加重要,对我来说就像圣杯一样。像今天这样让你冒着风险来找我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三个小时后浓烟终于得到控制,被困人员也被救出,剃着板寸的消防员小伙子满脸灰和水,走下来时看见LOTUS全员等在那里,感动到像孩子一样哭出来。

我听着他的哭泣声忽远忽近,良久才确信,真的只有右耳听得见了。

可能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种种不幸中的万幸,似乎不太痛苦就接受了左耳终于完全丧失听力的事实。世界上总是美好的事和不幸的事同时发生,幸福的能量是守恒的,在我倒霉的时候,一定有人忽然获得幸福。甚至我也可能会被他的幸福传染到,在倒霉的时候感到一丝安慰和美好。

合影后塞林格朝我走过来:“火警那么大怎么没听见?”

我说可能因为戴着耳机吧。

他看着我的耳朵,以那种毫不含蓄的目光,我心想再看下去我耳朵都要紧张死了,会不会突然给面子地好起来?

自然不可能,顶多会害羞吧~

我说我耳朵还好,老样子。

“你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他走到我身边坐下。

仿佛是巧合,他坐在我左侧,四周还有些喧闹,使得我听他说话变得十分困难,必须竖起耳朵。我说:“明天不是有通告吗?”

“只是个电台节目,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此刻我们坐在楼下的花台,旁边是上下的楼梯,进进出出的人从我旁边擦过,我便趁机往左边挪了挪,塞林格侧头看着我,因为我坐到了几乎贴着他的距离,才能更方便听到他说话又不引起他的怀疑。

他看我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担心,担心他会往旁边让,但是这个担心没有发生,除了庆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隐蔽的快乐,只因为他没有要与我拉开距离。

“谢谢你上来找我,林赛哥,”我说,“还有刚刚跑得很过瘾!”

塞林格说你怕吗?

可能是坐得近了,连看到他的酒窝都很冲击似的:“刚开始有点儿吧,怕就我一个人摔不够,还要连累你也摔得鼻青脸肿。”

“要摔当然是两个人一起摔,不摔就谁也不会摔。”塞林格说,“高中时学校也发生过火灾,不晓得是哪些人在教室里烧书,课桌烧起来都不知道就自己走了,我在天台睡觉,所有人都走了,就我一个人睡到晚上才醒,还是被火吵醒的,那时也怕得要命,什么都看不见就往楼梯下飞奔,感觉自己像在飞,跑出来看见身后的火海,竟然觉得自己涅槃了。”

我想象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很壮丽。

“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天台睡觉?”我问。

“因为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天空。”

这个答案不靠谱,在操场上睡睁开眼也能看到天空,但是他只是想一个人看着云朵和星星,在一个远离喧嚣的地方。

“在天台都是一个人吗?”我问。

“也不都是,有时候也会有别人,”塞林格夹着烟的左手垂在腿边,“看见有人站在那儿,我就把人赶走,毕竟那是我的地盘。”

塞林格写过一首歌,名字就叫《天台》,是写给抑郁症患者的,我忍不住问:“那他们会走吗?”

他转头看着我:“会的,因为我很凶。”

是啊,要做天台的守望者,一定要比死神更凶吧。

——

第二天我去医院确诊,做音叉测试时半天都没动静,我回头看向医生大叔,才知道他已经给左耳做过音叉测试了,我啥都没听见,聋得很彻底。

医生说你现在只有右耳了,右耳也在病变,现在所有的负担都在右耳,一定要小心。

我其实不明白,耳朵病变就病变,为什么不能唱歌不能戴监听耳机还不能暴露在大功率音响的环境里,会不会不管我怎么做它还是会按部就班地病变?

“耳朵也不过是精密的仪器,你买个音箱耳机用着用着也会坏呢,更别说这个仪器还是肉做的,你这么问是想干嘛啊?”

我说我就想知道,我小心和不小心,中间能差多少,是一年,一个月,还是一天。

如果是一年,那我就忍忍,至少能在塞林格身边多待一年,还是划算的,如果只是一个月,一天,那有什么意义?

医生大叔说你进来。

我跟着他进了检室,他翻出两张CT,拉开灯,挂上去一张,说这是健康人的耳管,然后又挂上另一张,说这是你的。

其实黑黑白白的看着都挺丑的,但是看清我自己的,再一对比就觉得健康的实在看着顺眼多了。不用大叔特意为我指出,我都能看见溃烂不堪的部分。

医生大叔问我有什么感想。

我盯着照片,感想还挺多的,竟然有了一股很不合时宜的灵感。

“大叔,这照片虽然是你们拍的,但毕竟拍的是我的耳朵,所以版权还是属于我的吧。”

医生大叔拍开我指着照片的手:“我跟你说耳朵你说什么版权!”

“聋以前我想出张个人最佳作品选,打算把这张用来当封面。”我说。

乍一看有点惨,但是细看,有点像植物荼蘼后开始腐败的样子,到时候上个色,应该会相当酷了吧。

——

离开时正赶上下班高峰期,医院门口有空的出租车,我就上了,车上刚好在放音乐电台的节目,一上车我就听见了石头哥的声音,倍感亲切,心情一下就好起来,然而听了半天也都是其余四个人在说话,塞林格好像神隐了一样。

到了粉丝来电环节,我竖起耳朵,这个时候肯定会听见塞林格的声音了,因为到这种环节他和季诗都是被问得最多的。

有男粉丝问塞林格平时都怎么保持身材。

塞林格对这种问题兴趣不大,就说定期健身。

男粉丝接着问想知道塞林格有几块腹肌。

塞林格说知道我有几块腹肌又能怎样,十二块,好吗。

旁边传来季诗魔性的笑声。

阿岚对粉丝说你一个男粉丝想知道他有几块腹肌干什么啊,你换你女朋友来问,他保证好声好气地回答,又问塞林格:“对不对?”

“不对。”

一口就否决了,大家反而都在笑,也许像现在这样会对阿岚的调侃予以反击的塞林格反常得有种反差萌吧。

后来又有一个女粉丝来电,问塞林格写歌没灵感的时候都会做什么。

塞林格说等灵感来找我。

阿岚在旁边翻译道:“意思是睡觉,等着和缪斯女神在梦里约会。”

女粉丝笑起来,又问:“那灵感不来找的时候呢?”

塞林格没有立刻回答,我都以为他又在走神了,却听见他说:

“那我去找它。”

主持人好奇,问怎么找啊?

“打电话,发信息,”塞林格说,“让它知道你在找他。”

季诗哈哈大笑,说难得你也会讲冷笑话啊,这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给满分!

我都能想象出宇宙主唱先生竖着大拇指欢脱又帅气的样子。

车子堵在路上,我就把电台节目全听完了,节目最后放了LOTUS新专里的歌,是某个男歌迷为喜欢的人的生日点的歌,主持人顺口就说:“那祝那个女生能听见,也祝她生日快乐。”

男生却打断道:“不是女生。”

在出租车里我都能感到现场突然的冷场,男生有些怯场地问还能点吗?主持人还没回话,就听见天团的五个人几乎同时说:“能点,当然能点!”

《I wish it is LOVE》的前奏响起的那一刻,窗外的街灯刚好点亮,街道的景色在歌声中仿佛都变得温暖了。

我努力回想着,刚刚大家都说能点的时候,塞林格是怎样的语气?他的声音太低,夹在季诗和石头哥的声音中,如今的我已经无法听得很真切了,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像永远支撑着主音和吉他的贝斯。

车子停在我家对面,因为司机掉头不方便,我就在路边提前下了,反正下车穿过马路也走不了多远。

等红绿灯的时候忽然接到塞林格的电话,我有点惊喜:“喂林赛哥?你们结束得这么快啊?”电台节目才刚刚录完不久吧。

“你听了?”

“嗯,我回来的路上在车上听的。”

“耳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啦,左耳听力比较衰弱,医生让我多注意一下。”

马路很宽,中央有个安全岛,斑马线有两条,我看见所有人都在加快脚步去赶对面还剩三五秒的倒计时,唯独我没有,从今以后我都必须慢慢地走路,跑起来身体会不平衡,摔倒更糟糕,就这样像老年人一样规规矩矩地过马路,直到右耳也彻底聋掉那天。

看着奔跑的行人离我擦肩而去,就想到得到噩耗的那天我离开医院,想打电话却无人可打,如今左耳彻底失聪,但我竟然能得到来自塞林格的关心,这到底是不幸还是幸?那时候想打电话明明是想得到电话那头的人的安慰,可是当这个电话向我打过来,我却只想告诉塞林格好消息,即使没有好消息,也要创造好消息告诉他。

因为我要的安慰,在手机响起的那一刻已经双倍地获得了。

“左耳听力衰弱是什么意思?”塞林格问。

“意思就是没有右耳那么灵敏了。”我说,“没事,反正迟早都有那一天,现在情况还好,就跟每天在中彩票一样了。

“迟南,”塞林格说,“那一天来了,你要告诉我。”

我言不由衷地说好。我旁边站着刚刚走过来等红灯的小男孩,手里拿着父母给买的昂贵的手办,笑得很满足,那一刻我仿佛在模仿他的表情。

林赛哥,如果那一天来了,你是我最不想告诉的人。

——

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得到董佳的消息了,现如今没有消息大概就是最好的消息,这天LOTUS为杂志拍封面硬照,塞林格换衣服的时候手机留在了休息间,铃声忽然响起来,我想给他拿过去,却见上面赫然是董佳的号码。

休息间只有我一个人,手机铃声还是那首《戴棒球帽的26岁小伙儿》,我自己写的歌,这会儿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想不出对策只好先离开休息室,谁想到石头哥从洗手间回来,推开门就说:“手机一直响啊!”我看他要去拿手机,忙又倒回去,抢先一步拿过来:“石头哥,我给林赛哥拿过去!”

将手机带去楼梯间,一直等到铃声停下来,又想董佳会不会有什么急事,不过塞林格就要拍完了,回来应该能及时看见未接来电。

石头哥去拍照了,手机我又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处,塞林格回来发现未接来电似乎毫无反应,只是发了一条信息回去,这之后手机再没有响过。

那天从摄影室回来,下车前塞林格忽然问我要不要去看董佳的演出。

我太惊讶了,以至于没有管理住自己的表情。

这段时间我没有关注过董佳的动态,虽然早有预感塞林格会竭尽所能地帮她,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塞林格直接将演出的票给了我。

“想看就去,不想看就扔了。”

我带着演出票心情复杂地回了家,演出的地点是在中央大剧院,所有舞蹈家都梦寐以求的舞台,我上网查了这个舞剧,是由最好的舞蹈导演指导的,而董佳的名字仅次于男主角和女主角之后,是女二号。

塞林格在舞蹈界应该没有任何人脉和影响力,我唯一能想到的人脉就是顾桑妮,顾桑妮是CTR舞蹈学院毕业,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从伴舞变成了现如今的舞曲天后,那么多半是通过顾桑妮才能为董佳牵线搭桥的。

忽然就释怀了,如果没有塞林格的帮助,董佳实现梦想的机会微乎其微,我想这段感情始终还是和塞林格以前的绯闻有所不同的,至少他是看重董佳的才华的。

第二天傍晚我去了CTR大剧院,与别的无关,我也想看看董佳实现梦想的画面。我进场比较早,找到座位坐下后等了一会儿身边才陆陆续续坐满,上座率可以说非常高了,连楼上包厢都座无虚席,只有我旁边的位置一直空着,直到开演前几分钟,观众席的灯光都开始暗了,才听见有人朝这边低声说借过,那声音耳熟到令我心头一惊。

抬头时,声音的主人已经走到我面前,塞林格穿着黑色的大衣和同色的高领毛衣,毛衣的高领拉起来遮住了下巴,我愣了一下才赶紧侧让,塞林格从我座位前走过去,大衣衣摆掠过我膝盖时的触感有种轻微又陌生的战栗。

他在我旁边坐下,说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呢,他帮了董佳,自然也想来看看她跳的舞,看看被自己圆梦的人最辉煌的时刻。

现代舞剧有一个很完整的剧情,董佳虽不是女主角,但戏份很足,且有相当出彩的舞蹈段落,她饰演的是引诱男主献出灵魂的幻影。我不懂舞蹈,但看她恣意旋转,长裙飞扬,只觉得惊艳难当,当男主将她托起,这一幕和黑天鹅仿佛殊途同归,她依然是引诱男主的反派,但是很美,美得叫人信服,更让人折服。

舞剧谢幕,观众起身鼓掌,掌声太热烈,像一条垮落的瀑布,忽然之间我就像被这条瀑布击落到水底,掌声变成汩汩的水声,再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

人们在鼓掌,演员在谢幕,突然失聪的自己叫我尴尬,不知道要不要继续伪装地鼓掌下去,这时右手忽然被握住,我一个激灵转头,塞林格皱着眉头在问我什么,我一点都听不见他的声音,十分焦灼,还好他又说了一遍,我不敢眨眼,拼命辨认他的嘴型,他是在问我耳朵不舒服吗?

我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没事,声音太大了,我没听见你在问我。”

塞林格松开了手。

——

我在后台见到了董佳,还见到了舞蹈界的一位泰斗级人物,正和她说话,这部舞剧的女导演也是一位享誉全国的舞蹈家,微笑着站在董佳身旁。这一刻的董佳,与三个月前在CBC的演播厅伤心落泪的样子有着天渊之别,而我一点都不奇怪,她资历虽轻,但是天赋和实力足够人刮目相看。

想要获得成功好像很难,又仿佛很简单,横竖只要有一个机会就是了,这样的机会,总有少数人可以轻易地给予,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却都遥不可及。

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但我也算是见证过美梦成真的人了。

导演和大师离开后,董佳捧着人们送给她的花转身回化妆间,却在见到走廊尽头的塞林格时愣住了,我看见她一下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这应该是一个激动的、感动的哭,但是却有哪里不一样,她捂着嘴的样子像在恐惧什么。塞林格有什么好恐惧的呢,那是替她完成梦想的人啊,我心想。

董佳抱着花走到塞林格面前,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站在不远处的我,两个人说了些什么,董佳忽然很激动地抱住了塞林格,她怀里的花全落在地上,也许因为什么都听不见,视觉效果就显得特别夸张,这一幕竟让我觉得触目惊心。

这个拥抱令塞林格也猝不及防,因为身高的差距,董佳的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脖子不放,似乎想要将塞林格拽下来同她拥抱。这个动作充满了占有欲,太大胆了。

耳边忽然就传来了董佳的抽泣声,听力回来得很不是时候,我不该站在这儿,还好旁边就是楼梯间。

在楼梯间里,满脑子都是坠落满地的花,和被迫弯下脖子的塞林格,魔怔了一样挥之不去……然后突然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

很强势的力道,想要我转过去,我克制着焦灼感回头,竟然是塞林格。他右手还提着那两束被扔在地上的花,衬着他从头到脚的黑色,对比很刺眼。他皱眉看着我:“你耳朵到底有没有事?”

他可能叫过我,我在走神,我说外面有点吵,可能没听见。又问:“好了吗?”

塞林格说你不想去和她说点什么吗。

我说不用了。

“那就结束了。”他说。

我想起董佳哭着抱住他不放的样子,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果然这段恋情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吗,唯一阻碍他分手的障碍只是还没有帮她实现梦想吗?

离开大剧院时我们路过前厅,那里陈列着舞剧的巨幅海报,四周堆放着姹紫嫣红的花束,塞林格把那两束花留在了那里。

我看他弯腰放下花束,被黑色大衣罩住的背影矛盾的温暖又冷漠。是不是所有摇滚巨星都这样既多情又无情?他内心的情绪太多,没有什么人能常驻在心里,总要给新的灵感挪出位置。

可是知道他和董佳永远地结束了,我竟然有种终于风平浪静的庆幸。

离开的时候塞林格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了看,说明天你能帮我去一趟杜卡迪店吗,我预定了一个新头盔。

我说好。

他说那个头盔你要帮我试一下。

我说好。

除了说好,我也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还能和他说什么。兜兜转转,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我都不知道这些事为什么要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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