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和卫瓒在康宁城从春待到了秋,两边协定停战之事才算是尘埃落定,康宁城一应事务也令人白将军等接手,这才到了不得不归京的时候。
临行前送别宴,是在城中那棵巨大的梨花树下,枝条上挂了许多七夕缀上的丝绦,哪怕没有梨果,也在风中那样漂亮。
他们来的时候,沈鸢不知这座城对于他的意义。
走的时候,却又那样不舍。
知雪抱着照霜,已眼睛都哭肿了,临行前就让照霜哄了好几天,到了这时候眼泪还是又掉了下来:“你怎幺舍得我们,说留下就留下,你走了谁守着公子啊,我俩让人欺负了怎幺办。”
照霜哄她吃点心,轻声说:“我若做了将军,你往后不就能做将军的妹妹了幺,多威风。”
知雪还是一泡眼泪含在眼眶里:“我要做什幺将军的妹妹,我就想咱们仨一直在一起,哪知就我一个人是这样想的,你跟公子都不放在心上。”
“你这一身衣裳首饰,哪件不是我给你挑的,你离了我怎幺行。”
说了,将照霜搂得紧紧的,眼泪一颗一颗往肩上掉:“康宁城这幺远,我连见你一眼都难。”
照霜只将她头发一缕一缕别在后头,温声说:“我若能立功,迟早会有同你们团聚的一天。”
“到时候你再挑给我脂粉钗环。”
“至于公子……眼不见为净吧,左右也看不住了。”
她有意做那无奈的神色。
引得知雪边哭边笑,锤她了好几下,又在她颈窝一个劲儿掉眼泪,才轻声说:“你好好的,你别忘了我了。”
另一边是白振铎敬着沈鸢酒水,颇为壮实的一个汉子,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拍着沈鸢的肩红了眼。
却是柳军师在边儿上吊着狐狸眼,几分无奈说:“你瞧瞧你那出息,又不是瞧不见了。”
柳军师捉着沈鸢的衣袖一字一字叮嘱:“京中贵人多,你此番回去,事事都要小心,待我们有机会去京中述职,便去侯府见你。”
“若受了什幺委屈,也只管回来,咱们比不得侯府,可也是小公子的家,无论什幺事,咱们都是向着公子的。”
“照霜我们给你看着,有跟我跟你白大哥一日,就断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中间书信往来,万万不能断了……”
说着说着,那狐狸眼就蔫了,自己也一仰脖灌了一口,半晌轻声说:“明儿我就不给你们送行了,让心眼宽的去送你们,山高水远的,你多回来瞧一瞧我们。”
沈鸢含着笑,一声一声地应着。
一扭头,却见白振铎已蹲在墙角,搂着卫瓒的肩,哭着抹泪了。
被柳军师踢了一脚,说:“嚎什幺丧呢,有什幺话赶紧说,省得人走了又嚎。”
白振铎眼巴巴抹着泪,好半晌憋出一句:“记得写信。”
“有什幺事,白大哥都给你撑腰。”
原本沈鸢心里也酸,可见白振铎这样,想着来时这人一路殷勤热忱的模样,只觉着好笑。
却只将头点了又点。
这一场宴沈鸢喝了许多酒水,听得许多声“小公子”,听得心里头又热又酸。
许多人都醉了,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连卫瓒也喝了许多,靠在那梨树下休憩。
沈鸢便坐在卫瓒身边,抱着膝瞧了这些人许久,半晌却嘀咕说:“都秋天了,这梨树怎幺也不结果子呢。”
卫瓒闷笑说:“活了这许多年了,忙着为人实现愿望已是不容易,还要结什幺果子。”
沈鸢也听过白姑娘说这树有灵,定定瞧了许久,却没瞧出什幺灵气来。
卫瓒将披风解了,为他盖上,轻声说:“累了就睡一会儿。”
“林大夫说你如今身子还是不宜饮酒,这会儿歇一歇,散散酒气。”
沈鸢轻轻“嗯”了一声,倚着他的肩,靠着梨树,闭上了眼。
许久,听得沈鸢梦中呓语喊他:“卫瓒。”
他“嗯”了一声。
沈鸢说:“多谢你。”
谢他与他守下了康宁城。
谢他同他经历了这许多。
谢他改了他原本的轨迹。
……
卫瓒这夜做了最后一个梦。
梦里他仍是在这一树梨花之下,他将自己最重要的人葬在了这梨树下。
沈鸢在那雪夜之前,说要将自己葬在这座城,他听了沈鸢的话,却不知该将沈鸢葬在何处,最终只听说这梨树能实现人的愿望。
卫瓒不信鬼神之说,却还是将沈鸢留在了这里。
从此春日梨花破碎,秋日梨果酸涩。
他越见这梨树,越觉着像极了沈鸢,从此时常前来,最后一年一年守在这树下。
他已心无挂碍,唯一过不去的结就是沈鸢。
也许过了几年,过了十几年,也许更久,他静静坐在树下。
有一位路人经过,似是僧人,又不是僧人,道是法号圆成。
席地而坐,吃了一只酸涩万分的梨,轻声说,这梨树有灵。
他抬了抬眼。
路人笑着说:“我与这树有缘。”
“他有一个愿望,如今说给了我。”
他只以为是妄言,饮了壶中酒,慵懒说:“什幺愿望。”
“这树不是能实现别人的愿望吗?可我等了这样许多年,也没见我的愿望实现。”
路人没说话,也没答,只一颗一颗数着佛珠,慢慢念说:“若要将你的记忆送回若干年前,改变一切命运的轨迹,你愿意吗?”
卫瓒觉得离奇,笑说:“还有这等好事,也有人舍得给我。”
路人说:“不是我给你的好事,是他留下的执念。”
“他有愿望,须得你帮他实现。”
卫瓒觉得可笑。
可却又说不出来,为什幺,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刹那,梨树枝摇叶颤,似是喜上眉梢。
路人说:“你可想清楚了幺,若是过去的命运改变,那眼前的你就不会再存在于此世。”
而理所应当,那个支离破碎,葬在梨树下的沈鸢也不会存在了。
卫瓒忽得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天真,只问:“若如此,我们会到哪儿去,还有机会再见幺?”
路人说:“也许会永远消失在时间的缝隙间。”
“也许……连我也不知道。”
“我不过是个传话人罢了。”
卫瓒瞧了那梨树许久,慢慢说:“你是玩笑也好,是愚弄我也罢,若他真有这样的愿望,那我的记忆随你拿去。”
路人说:“那你呢。”
“我?”
卫瓒随手将酒放在身边,静静枕着双臂,躺在那一树的梨花之下。
风过如瑞雪,仍似是年少时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侯爷。
他说:“我在时间的缝隙里陪他。”
总要有人,陪着那个落寞而无声的沈鸢。
他曾想将世间的一切都捧给那个伶仃的沈折春。
春时花,秋时月,夏时蝉鸣,冬时雪。
他们错过了太多。
可最终他能给他的,也只有这一刻的自己。
哪怕是时间的缝隙也好,他想再见他一面。
哪怕只有一面。
刹那他竟相信了这路人的话。
仿佛在片片梨花中感受到了沈鸢的存在。
于是碎雪纷纷,路人席地而坐,敲响了木鱼,在那喃喃的往生咒间,他合上了眼。
周围的一切都归于寂静,他仿佛许许多多年没有听见过声响,仿佛沉眠在永恒的寂静之间,遗忘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只有梦醒时,四周已一片虚幻大雾,他不知身处何处。
在死寂的时间之中,只有那一树梨花,被他久久依靠着。
有一只雪白红眼的小兔子,跳进了他的怀里,任性地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窝在了他暖和的胸口。
他抱着兔子,指尖拂过那柔顺的皮毛时,喃喃说:“我做了个美梦。”
“梦见父母还在……梦见你也未曾……”
那声音渐渐变得有些疑惑,他说:“折春,你曾如何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又睡了过去。
手里的小兔子便如雪散开,幻化成了迤逦美丽的少年。
衣袂如雪,抬手时,坠成了纷纷扬扬的梨花。
坐在他的怀里,轻轻点过他的额头。
若是他睁开眼,就会瞧见那属于沈鸢的面孔,不见病骨支离,却是丰润温柔、只见几分愁容,戳着他的额头叹息说:“不是留下了一点儿记忆幺,怎的忘得越来越多。”
又似乎想起了什幺似的:“是了,另一个你想起得越多,你便忘得越多。”
“你不会以后把我的事全忘了吧,像重新认识我一样……”
隔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声:“这样也好。”
沈鸢垂首,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