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萍一案的现场出现40岁左右男性的足迹,鲁洲安今年正好40岁。”花崇垂眸斟酌,“这是巧合还是……”
柳至秦看着李训送来的报告,“但就我们之前的分析,在鲁洲安还活着的前提下,他——或者说类似他的人的确有动机杀害王章炳,可这回是梁萍。梁萍生活能够自理,没有连累家人,是家暴的受害者,凶手有什么理由对她动手?”
花崇撑着额角,反问:“可照你这说法,其他人谁有理由对梁萍动手呢?”
柳至秦眉心轻微一颤,显然是被问住了。
是啊,谁有理由对一个饱受家暴之苦、浑浑噩噩活着的老妇动手呢?
谁那么希望梁萍去死?
“李训刚才还说,详细分析足迹的话,目前提取到的脚印,只有欧湛的有打斗迹象。”花崇低声说。
柳至秦怔了一秒,突然反应过来,“欧湛承认与梁萍有过肢体上的冲突,梁萍反抗他,所以有打斗迹象无可厚非。但他很可能不是杀害梁萍的人,梁萍在被另一人按头撞向墙壁时,根本没有反抗!”
“这说明了什么?”花崇声音发冷,“如果梁萍事先不知道楼梯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将被杀害,遇到袭击时,她必然会反抗,与那个人打斗、发出喊叫。但她完全没有抵抗,那个人轻轻松松地杀死了她。”
“她知道凶手的存在,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柳至秦不由自主收紧手指,“她连自己将以什么方式死亡都知道。”
“我们之前想到的两种可能——梁萍认识杀害她的人,对死亡早有准备;梁萍不认识那个人,突然遇害。现在看来,后一种情况已经不成立了。梁萍一定认识这个置她于死地的人,并且全力配合。她忍了几十年,突然忍不下去,不能再跳广场舞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也许是这个人向她灌输了什么。”花崇手指敲着桌沿,缓慢地说。
柳至秦沉默地听着,目光勾勒着花崇侧脸的线条。
“这人应该是最近才开始接近梁萍。”花崇倏地抬起眼,“查梁萍这一个月以来的行迹,重点放在最近一周。”
“是。”柳至秦利落地应道。
花崇却有些怔忪——柳至秦平时常说“行”、“好”、“嗯”,几乎没有说过“是”。
柳至秦明白他在疑惑什么,温声解释道:“花队,你认真布置任务的时候,看上去特别迷人。”
花崇心头一热,脱口而出,“我只有布置任务的时候迷人吗?”
柳至秦眯了眯眼,“当然不是。”
其实话一出口,花崇就后悔了。这简直是自己挖坑自己跳,还跳得臭不要脸。
柳至秦靠近,声音轻轻的,“你还有更迷人的时候。”
花崇觉得有一阵热气在周围聚拢,抬手想赶柳至秦走。柳至秦却俯下丨身来,靠在他耳边低语:“你知道是什么时候。”
灼热从耳郭散开,花崇知道耳尖已经红了。好在柳至秦说完就直起身来,扬了扬手,“我去技侦组了,明早帮我带点儿吃的。”
花崇盯着柳至秦的背影,突然抬起右腿,做了个踹人的动作。
陈争深夜出现在刑侦支队,这倒是稀罕事。
花崇将王章炳、梁萍两个案子的调查情况简要向他汇报一番,他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花崇也没催,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想怎么查案,我从来没有干涉过。”陈争似乎很疲惫,嗓音听上去比平时沙哑,“梁萍这案子,线索全部指向欧湛,但你……不,你和柳至秦认为真凶另有其人。王章炳的案子呢,目前还不算明朗,王家除了王松松,其他人都有作案时间,但你和柳至秦还是认为,真凶可能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花崇抿着唇,等着陈争接下去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去查吧。”陈争点烟,半天没打着火,于是丢开打火机,朝花崇看了看。
花崇将自己的打火机扔过去。
陈争接住,“谢了。”
白烟升起,在办公桌上空散开,像一盏半透明的屏障。
“还是那句话,上头的压力我来扛,调查中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及时告诉我,我去处理。”陈争靠在椅背上,视线穿过白烟,落在花崇眼中,“你带着重案组全力查案就行,其他的不用操心。”
这无疑是将一枚定心丸放在花崇手中。
因为梧桐小区大案,洛城近日风声鹤唳,王章炳与梁萍的死又牵扯出养老、家暴等社会关注度极高的问题,极具话题性。王章炳一案暂且不论,梁萍一案的凶手就连重案组内部,也几乎认定就是欧湛,此时如果没有顶头上司支持,花崇很难调转方向,继续查下去。
陈争还是像过去一样,摆着“想查便查”的态度。
花崇与他对视片刻,突然道:“陈队。”
“嗯?”陈争掀起眼皮,有些懒散。
“这段时间你在忙什么?”花崇问。
陈争瞳底溜过一簇光,笑道:“怎么,我让你安心查案,你倒查起我的岗来了?”
花崇没接他的茬,“上头为难你了?”
陈争叹气,“别想这么多。就算要为难,也为难不到我头上来。”
“我找过你几次。”花崇道:“你都不在。”
“哟,还真查我的岗啊?”陈争勾着唇,但花崇看得出,他并非真心在笑。
“就是有些好奇,你干什么去了。”花崇语气放松,跟闲聊似的,“毕竟最近那什么,刑侦支队日子不太好过,你这个主心骨跑得没影儿,兄弟们心里都有点儿悬。”
“悬个头。”陈争将烟按灭在烟缸里,“你们有案子要操心,我也有别的事要操心。”
花崇犹豫片刻,问:“是上次说的事吗?”
陈争动作僵了一下,旋即抽出一张纸,擦拭着手指。
这动作很多余,花崇不动声色,看着陈争擦完手,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有趣吗?”陈争问。
花崇说:“你指什么?”
“观察我。”陈争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极深,“看我擦手,看我丢纸巾。”
花崇倒也没被问住,“那不然我该看哪里?故意别开眼?陈队,你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看?”
这话说得轻巧,和开玩笑无异,却并非只有字面意思。
陈争默了半分钟,摇着头苦笑,“花儿,上次我怎么说来着?”
花崇敛眸,喉结隐隐动了动。
“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你。”陈争声音肃然,“但你,好像谁也不相信。”
花崇十指交叠,目光与陈争交锋。
“也好。”须臾,还是陈争先出声,“你如果毫无根据地相信一个人,那我倒是不放心了。”
“陈队……”
陈争抬手打断,“其实你内心,还是选择相信我,对吗?否则你不会像刚才那样明目张胆地试探我。”
花崇笑,“你认为那是试探?”
“换一个说法也行。不过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陈争也笑,“回去吧,别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那你的注意力呢?”花崇问,“在哪里?”
“自然也不在你和柳至秦身上。”陈争按着眼窝,眼中的神色被彻底遮挡住。
花崇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一个人去了露台。
天已经很冷了,风招呼在脸上,像夹了细碎的雪。
但洛城极少飘雪,即便有雪,降落的时候也已经化成了水。
花崇将潮湿的冷空气吸入肺中,血液里的躁动渐渐被驱散。
他有些烦闷,心绪难宁。
方才还是冲动了,忽然没忍住,就主动挑起了话题。
陈争说那是试探,其实不算。真的试探,是几乎已经认定对方有问题。
花崇微扬起头,任由寒风从脸上扫过。
刚才的对峙更像是一场各怀心思的坦白。彼此交了一些底,却仍握着最重要的牌。
夜空是深紫色的,城市里五颜六色的光在天幕上混淆,就像挤在油彩盒里的油彩,再怎么光彩夺目,最终都会被搅和成暗色。
好的坏的,都成了同样的颜色。
如同人心。
花崇闭上眼,站立片刻,一股孤独的感觉涌上心头。
但很快,心脏的鼓动无声地提醒着他——你并不孤独。
你的身边,还有柳至秦。
想起这个名字,花崇压着的唇角向上牵了牵,方才还萦绕不散的孤独感像褪去的潮水,顷刻间消失不见。
过去他从不认为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但现在单单是想起“柳至秦”三个字,便觉得窝心。
一个人想摆脱孤单,并非要拥有多少朋友。
有时候,拥有一个心意相通的人便好。
再吸入满腔冷空气,花崇定了定神,转身向重案组走去。
技侦组通宵达旦,所有人都挂上了黑眼圈。
“梁萍在遇害前一天,也就是被欧桓国打掉牙齿的当天,曾经去过梧桐小区。”熬夜之后,柳至秦嗓音低沉,眉眼间阴影明显。
花崇将刚买的热粥放在桌上,拆开三角蛋糕递到他手里。
“粥和蛋糕?”柳至秦侧过身,“这是什么搭配?”
“赶紧吃,有营养,又好消化,还管什么搭配。”花崇说。
柳至秦咬了口蛋糕,“粥不应该配包子烧麦或者鸡蛋油条吗?”
花崇问:“蛋糕不好吃?”
“还行吧,比较软,比面包好。”
“那你还想着包子烧麦鸡蛋油条?”
“我就问问。”柳至秦端起粥,“这还是红薯玉米粥。”
花崇退开两步,抱着手臂,“小柳哥,你是不是忙了一晚上,现在特别想说话?”
柳至秦差点被呛住,“被你发现了。”
花崇在他后颈上捏了两下,“我还不知道你?”
柳至秦笑了笑,终于开始正经用餐。
花崇拿过鼠标,看归类好的视频。
“梁萍清早离开过家一次,在街口买了包子,公共摄像头拍到她了。”柳至秦很快吃完,指着显示屏上不大清晰的人影道:“这个就是梁萍。”
“这几天降温,早上尤其冷。”花崇仔细看着,“她居然没有穿外套。”
“而且走得非常急。这一段路,她跑了起来。”柳至秦说:“我猜,是她家里那三个在催她。她不得不赶路。”
花崇眸色阴沉,手指在鼠标上点了几下。
“10点49分,梁萍再次从家里离开,这次穿了外套。”柳至秦接着道:“我对比过过往几日的监控,梁萍一直穿着同一身衣服。但以前出门时,她提着音箱,大前天却两手空空。提音箱的时候,她会步行到两公里以外的社区商圈。那儿有一个空坝,以前有很多人在空坝上跳广场舞。”
花崇盯着显示屏,“大前天她不仅没有提音箱,也没有步行太久,而是直接去了公交站。”
“嗯。”柳至秦切换监控。画面上,梁萍上了51路公交,车厢里很空,她在后半截找了个座位坐下。不久,车上的人越来越多,空座全部被占满。
“梁萍给一位孕妇让了座。”花崇边看边低声道:“坐在老弱病残孕专座上的人不动,倒是梁萍将孕妇叫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柳至秦想了想,“她应该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却懦弱。
善良,却被欺辱。
善良,却在绝望中度过了一生。
“这里。”花崇敲了下键盘,画面定住了,“她在滨河二路下车,附近就是梧桐小区。”
公共摄像头的拍摄并不连贯,柳至秦再次切换监控,梁萍出现在梧桐小区门口。
她没有进入小区,一直在门外徘徊,想进去看看,又不敢的模样,直到警惕的保安出现,将她赶走。
花崇没有继续看,靠在椅背上问:“她去梧桐小区的目的是什么?她平时出门提着音箱,是为了找个地方跳广场舞,那天她离开家,根本没有打算跳舞……”
“我们之前分析过,广场舞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柳至秦道:“她放弃跳舞,去梧桐小区,说明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有了死的念头。她想看看,一夜之间有十一名老人遇害的小区是什么样子。也许她很向往这个小区,并且羡慕那些被杀死的人。”
花崇揉了揉鼻梁,心中唏嘘,“之后呢?一整个白天她在干什么?”
“摄像头只拍到她走去滨河休闲区。”柳至秦调出监控,“她在那儿干了什么,接触过什么人,都没能拍到。她再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是下午2点12分,离开滨河休闲区,上51路公交,原路返回。下一次离家时就是案发当天了,她戴着口罩,前往欧湛所在的写字楼。”
“她在河边待了两个多小时?”花崇皱眉,“大冬天的,河边风大温度低,她独自一人能待那么久?”
“这段时间等于是空白的。”柳至秦道:“我怀疑有人在这两个小时内接近过她。”
花崇站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椅背,“梁萍平白无故去梧桐小区,这一点本来就比较可疑,加上又莫名其妙在河边待了两个多小时……如果真的有人接近过她,那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他’告诉了梁萍一些事,或者说,‘他’迷惑了梁萍,而梁萍当晚回家再次遭到严重家暴,于是万念俱灰、一心向死。不过‘他’肯定不是突然出现的,‘他’了解梁萍,以前必然跟踪过梁萍。”
柳至秦摇头,“这一点我想过,也查了,但是监控信息有限,目前还没有发现有谁多次出现在梁萍身边。至于通讯,梁萍用的是老年机,通话记录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梁萍性格软弱,必然有人煽风点火。”花崇道,“不过这个人如果确实是在那两个小时里出现,那‘他’的胆子也太大了。这几天梧桐小区周围全是特警,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都会被排查。‘他’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出现。”
柳至秦说:“‘他’不担心被当做可疑的人?”
花崇眼中的光点一滞,“‘他’和梁萍走在一起,显得很正常,完全不会引人侧目……”
“丈夫、儿女、女性朋友、小孩。”柳至秦一边罗列一边用笔轻敲着手指,突然话题一转,“40岁的男子站在梁萍身边,看上去是不是像她的儿子?”
花崇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出现在楼梯间的那个人?”
柳至秦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了,我老想到鲁洲安。根据足迹推算出来的身高,这个人与鲁洲安是相符的,但体重的变化很大,没有参考价值。”
“不管这个人是不是鲁洲安,他出现在梧桐小区,本来就是个不能忽视的问题。”花崇右手成拳,轻轻磕着额头,“十三年前的积案,梧桐小区的大案,王章炳和梁萍的案子,它们之间似乎都有某种联系。”
洲盛购物中心已经建成,签约入驻的店铺正忙着装修、布置。工人、员工各自忙碌,整个商场一派欣欣向荣。
连烽站在中庭,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半眯起眼,露出玩味而有些残酷的笑容。
在一些人眼中,建筑在修筑之时,最是诱人。
柳至秦便是这样想。
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建筑诱人与否、何时诱人,却有别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