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红裤衩

唐亦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轮椅, 目光一片空白。瞬息之后, 他垂下视线,仿佛他们只是发现了一条极为普通的线索。相比之下, 阮闲怔愣的时间更久些。

自己还在避难所时, 从《树荫避难所介绍手册》中看到过另一个阮闲的演讲。根据那时的情况看来, 这把轮椅不是想换就换的——它被设计得十分精巧,无论是技术水平还是其搭载的软件水平, 都给替换设置了极高的门槛, 更何况这是资源和技术打了折扣的末世。退一步, 不说十二年后的另一个“阮闲”, 在阮闲自己还在正常生活时,轮椅相当于某种只为他打造、独一无二的高级义肢,别人抢去也毫无用处。

另一个“阮闲”遇难了吗?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根据涂锐提供的情报,那位阮教授和范林松闹崩后自发离开指挥部。若是刚好被钱一庚这种地头蛇捡了漏, 可能性也并非是零。

但阮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钱一庚真的弄死了阮教授, 又不想四处显摆招反抗军报复, 不会把轮椅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换了自己想要下手, 第一时间应该是将轮椅拆解,藏在机械堆中。现在那把轮椅好好地躺在储藏室,看起来更像是某种狭隘的炫耀。

“阮闲的病是不是有了什么起色?”无数可能性在阮闲脑内过了圈, 他选择了最为可能的一种。

自己身上的病魔被彻底放逐, 时隔十二年, 另一个阮闲治好自己也不是天方夜谭。

“我没有听说,如果有, 反抗军那边不可能不发声。”唐亦步双手按在操作台上,死死盯着光屏中的机械轮椅,一副想用目光吞掉它的样子。“前几年他们宣传过一次,说是阮闲的病情已经被稳妥地控制,不会再恶化——他们半个字都没提康复的事情。”

轻轻呼了口气,唐亦步双手缓缓握拳:“你知道他的病吗?”

“听说过一点,似乎是罕见的遗传类……”

“是的,这类疾病在胎儿时期发现最好,基因疗法及时介入的话还有救。可技术发展起来时他已经成年太久,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理论上,除了把全身的细胞挨个修补一遍,没有其他办法。可如果那么做,他的细胞需要被完全离散,让纳米机器人充分介入。先不说有极大风险恢复不了原样,就算成功……”

“全身细胞包括脑部,连脑细胞都与机械成分结合,他很难再被归为人类。”阮闲安静地补充,“这对反抗军是致命打击。”

“是的,人类不会承认一个被转化为机械生命的领袖。”唐亦步点点头,终于把视线转过来。阮闲从其中读出了一点模糊的悲哀。

“或许他不想再给反抗军卖命。”阮闲又开始翻看其他光屏,“所以干脆找个办法治疗自己,玩个消失换个身份。”

这个猜测让他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时间并非对不上,要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另一个阮闲”……

“我曾这样想过,算是一种可能性。”唐亦步停住动作,缓缓摘下脸上的防毒面具,露出有点苍白的脸。“可他不会那么做。”

“理由?”阮闲同样摘下面具,直视对方,胃里一阵翻腾。

“阮闲对机械生命的看法没有作伪,人又清高,不会选择成为自己曾经唾弃的东西……按照阮闲的理论,如果他将自己转化为机械生命,新产生的东西不算他本人,和死亡没有区别。”

够偏激的,阮闲心想。然后突然有点想笑——自己的确一直是个偏激的人,也谈不上错。

“情报不足,胡乱推测也没意思。轮椅在这里,钱一庚肯定知道点什么。”阮闲收了话题。“反正可能性无非三种——阮闲被人劫走,阮闲找到了恢复步行能力的办法,或者阮闲已经不幸遇难。”

唐亦步仍把两只手搁在操作板上,没关掉那个光屏。

“亦步?”阮闲扫完面前的光屏,又调出另一拨信息,而唐亦步还在原地发呆。那仿生人紧盯光屏里的轮椅,像是期待它自己长出嘴来解释。

“……你和阮闲到底是什么关系?”阮闲喉咙有点发干。

“如果阮闲死了。”唐亦步没头没脑地说道,语调同样干巴巴的。“……唔,如果他死了,MUL-01的完全统治只是时间问题。没了观察样本,我的课题恐怕永远没法完成,到时候我又要怎么办?”

阮闲本能地从对方表情里捕捉到一丝不自然的东西,可他没来得及分辨它的内容。唐亦步下一句话彻底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阮先生,你能抱抱我吗?”那仿生人转过头,表情空白。“我喜欢抱住你的感觉,它能让我感觉好一点。我现在感觉有点糟。”

唐亦步露出个活像第一次经历消化不良的迷惑表情。

阮闲停住操作光屏的手,差点踩到地上晕倒的人。他看向唐亦步,对方张开双臂,架势十分认真。

要划清界限,现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他只需要告诉那仿生人专注工作,用理性制止正在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加深的关系。他的耳垂上还钉着对方亲手给予的锁链,然而……

疯子总要听从内心的欲望。

他露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抱住比自己稍稍高些的唐亦步。对方弯下腰,把鼻子埋进他的肩膀,发出有点委屈的吸气声,后背微微发抖。

“这是‘焦虑’,我知道。”那仿生人嘀嘀咕咕地说道,“根据各种迹象看来,我在体验焦虑。我讨厌这种情绪。”

“嘘,嘘。”阮闲顺了顺对方的背,“他不会死,那只是可能性的一种。”

“阮闲”不会死。就算另一个阮闲真的死在哪个角落,自己总还活着。事到如今,知晓真相的好奇早已盖过自我认知的渴望。眼下阮闲发现自己可以成为很多东西,而“学者阮闲”并非最有吸引力的选项——

那只是当初他为了在社会中存活而选择的面具,如今“社会”这个概念早已摇摇欲坠。

阮闲收紧怀抱。眼下有个人需要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他。这个认知让他毛发直竖,生出些说不上是阴暗还是正当的舒畅和满足。在这短暂的十来秒,他突然变得富裕了许多,以某种他未曾体验的角度。

如果没有对方亲手锁上的项圈,这一切几乎是完美的。

安静地抱住阮闲嗅了一会儿,唐亦步把鼻尖收回。他用额头顶住阮闲的前额,满足地蹭了蹭,松了口气。

“我好些了,谢谢你的拥抱。”那仿生人纯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惬意,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点模糊的撒娇味道。“猜猜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绝对不能让这个人跑了’。”阮闲摸摸耳垂,无意识地提起嘴角。

“是的。”唐亦步的金眼睛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他的回答轻而残酷。“不过只有一半。”

“嗯?”阮闲彻底收起所有光屏,开始在脑内组合线路图。

“我还在想,我可能拴不住你啦,阮先生。”那仿生人的声音十分轻柔。“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

他们相视而笑,阮闲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前进两步,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占有欲、戒备和一丝天然的杀意。

就像一面彻底映出自己情绪的镜子,阮闲想,笑意越发浓重。

或许另一个阮闲和自己的差距没有那么大,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要残酷。阮闲伸出手臂,将唐亦步的后颈往前一扣,嘴唇碰上那双散发出无限吸引力的眸子。

“彼此彼此。”他无声地嚅动嘴唇。

接下来他松开手,表情如常:“路线我已经清理出来啦。你那边如果没有别的发现,我们是时候去会一会钱一庚了。”

说罢,阮闲重新将防毒面具戴上。

余乐心情有点不美丽。

尾随季小满三个街区后,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变态,还是比较猥琐的那种。那小丫头在越发露骨的暧昧投影和宣传语里穿梭,背后挂着沉重的背包,几乎能完美融入四处捡拾废品的人群。在无边的浓雾和光影中,那个瘦小的背影透出些说不出的可怜。

他将视线牢牢黏在那个背包上,在拥挤的街区尽量灵活地穿梭。奈何体格太结实,个头又高,还是吸引了几个人的注意力——在他们发现他的尾随目标是个瘦巴巴的小姑娘时,防毒面罩后的眼睛露出不同程度鄙夷神情。

妈的。余乐全部感想化为这两个字。

走石号的前任船长长吁短叹一阵,最终还是继续了自己的跟踪大计。季小满弓腰收肩,本来就纤细的体格显得更加没有存在感。她在浓雾里兜了一圈,穿过满是腐烂臭味的食物集市,溜到一堆垃圾边,嗖地消失在垃圾山深处。

这里混乱而肮脏,雾气浓到过分,连拾荒者都没多少。

不过能在废墟海生存下来,余乐对隐匿有着某种天然直觉。他绕着那座垃圾山走了半圈,一脚踢上隐藏在角落里的生锈铁门。金属板发出空洞的声响,他摇摇头,将那锈迹斑斑的板子撑开,小心地跳了下去。

他跃进了一个几乎半荒废的走廊,不少腐烂的垃圾从铁门漏下来。角落生着黏糊糊的苔藓和蕨类,把地板遮盖到看不出原样。余乐握紧枪把,继续追踪拐角的响动,打开了手枪的消音功能。

最开始季小满几乎五步一回头,余乐阴影似的跟着,脚步完全踩上对方的节奏。终于,年轻女孩放松警惕,开始专注前进。

余乐很快发现了对方安心的缘由。

走廊里开始出现其他人,不过大多都是些身着西装的壮年男子。其中几个和季小满短暂交谈了一阵,指引她继续向前。而剩下两个全副武装,开始向自己的方向前进。

见了鬼了。

四周的门全用金属板焊死,除非现在扭头就跑,他没可能躲过这两人的探查。可惜逃跑向来不是余大船长的风格。他反手将枪一藏,兀自笑嘻嘻地走出去。

“嗨呀,兄弟们,这哪儿啊?”他打着哈哈,“我就看个小丫头钻进来,还以为有啥宝贝。得罪了得罪了,我这就出去。”

要这是个正经地方,这儿也不算深入,自己大概会得到几句规劝。如果贸然出手,这里要是反抗军的地盘,乐子可就大了。不过见季小满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来人又穿着傻兮兮的西装,一点反抗军的气质都没有,更像是装模作样的帮派分子。

身为一个长期与各种人渣败类为伍的囚犯,余乐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绷紧每根神经。

带着防毒面具的两人证实了他的猜测——他们对余乐的话理都不理,直接开枪。余乐勉强闪身躲过,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行行,你死我活是吧?按你们的规矩来。”

他啐了口,扭起身子,做出一副要袭击两人下盘的模样。两人刚移开注意力,准备保持平衡,余乐飞快将藏起的枪换了只手,嗖嗖两声轻响,两人缓缓滑落在地。子弹击穿了他们的防毒面具,直中头颅,一击毙命。

余乐将枪在手里转了转,熟练地剥下其中一人的衣服,而后将两具尸体搬到隧道入口,忍着恶心扒拉着垃圾埋起。

“跟掏瓜瓢似的,我的妈诶。”余乐使劲用另一个人的衣服擦手,推了推脸上的防毒面具,勉强套上那身西装。

不妙的绷线声从他身后响起,余乐倒抽一口冷气,放松身体,吸起肚子——就算扒光了最壮的那个,那人还是矮了些,西装比他平时的衣服小一码。

确定衣服后背没有真的绷开,他清清嗓子,从尸体手上拽过枪和电子腕环,踏着小碎步跟了上去。余乐用余光瞄着摄像头,尽量避开走廊里少量的人,在死角贴墙而行,一路靠撸来的电子腕环开了几道门。

……然后被完美地隔离在需要生物密匙的验证门外。

季小满显然和这里的地头蛇有点瓜葛。

如果地头蛇就是钱一庚,她那委托也算得上吃里扒外,可以成为不错的威胁筹码。要姑娘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己说不准还能见机行事,摸清情况卖点人情。

但门那边要不是钱一庚的势力,自己搞不好会一次性得罪季小满和这里另一条颇有势力的地头蛇。

如今就差临门一脚。余乐在门外站直,做出副站岗巡逻的样子,心里飞快地盘算。

能听就听点,能瞧就瞧一眼。这里来往的人都和闷葫芦似的,只能冒险深入一次试试。做惯了刀口舔血的营生,余乐掂了掂手上的枪,开始考虑身上的武器一共能撂倒多少人。

曾经统率过走石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散沙似的帮派和军人差了十万八千里,人们顶多有巡逻表,可很少卡着秒严格执行,也很少多管闲事。等一会儿有人从这通过,自己可以不着痕迹地跟进去,只要编好理由,说不准还能省点子弹。

这不,正有两个倒霉蛋往这边走,看动作趋势是要进门。

那两个穿着西装的家伙看到自己,微微停住脚步,像是起了疑。余乐连忙端着架子踱过去,压低嗓门,冲两人点点头。“新来的,正等你们一起进呢,还请兄弟们关照了。”

两人可疑地僵住,余乐啧了一声,瞄了眼转开的摄像头,刚打算下手——

“余乐?”唐亦步的声音从其中一个防毒面罩后传出,“你在这里做什么?”

“……”余乐很想抹把脸,他缓缓藏起枪,还是忍不住抹了把防毒面具。“准备找个由头敲诈勒索卖人情呗,那小丫头正往这里运仿制电子脑呢。”

稍矮的那个点点头:“我们知道。”

“牛逼,去娼馆玩一圈还玩出花了?了解这么深刻?”余乐小声抽了口气。

“你到底让π送了什么消息?”阮闲一阵哭笑不得,隔着防毒面罩,他都能感受到唐亦步脸上的招牌式无辜。“……算了。”

“不管怎么说,这消息咱是拿定了哈。你们有啥计划要分享吗?”余乐侧过身,朝面前的门扬扬下巴。“我建议是进去——”

“进去捞点情报,弄出点大动静,随后隐蔽起来。”阮闲语速飞快,“发现有人入侵抢劫,钱一庚会查看或转移自己最值钱的东西。如果他真的像季小满说的那样宝贝思维接入针,我们能够确定它的新位置。”

“哎哟,英雄所见略同啊。”趁摄像头移开,余乐摇头晃脑。“现在咱可不能暴露,小阮。我对这种高科技不在行,你这边有安静开门的法子吗?哎哎唐亦步你咋回事,往我背后站啥?我死烦男人站我屁股后面。”

阮闲这次也没忍住,试图隔着面罩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移开视线,一言不发。

“现在我们不适合暴露。”唐亦步严肃地回应道。

“我他妈不是刚说了吗?”

“你的裤子后面绷开了。”唐亦步继续严肃地说道,“红裤衩太显眼,我必须挡一挡。”

“……我现在能毙了你俩不?”

“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余:我还是毙了你俩吧。

完全让人开心不起来的会师(???

软和糖现在都太疯了(……),他俩是要相互磨合的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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