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金山夕照

贡嘎并不是甘孜唯一的雪山,它只不过是一群大雪山的主峰,因为海拔最高,所以名气也最大。

在汤于彗从前的认知里,雪山一直是白色的。经年不化的晶莹静静地覆盖在绝高峭拔的峰岭上,每天见到的只有停留极短的云和永不歇息的寒风。

但他后来再想到的川西的雪,脑海里却总印象出蓝红交替的光影。

大概是因为雪山背后的天空实在太澄澈,像一块湛湛的矿物,让白色的雪映照在一片无杂质的蓝中;或是等到日照夕山,贡嘎带着温柔的余晖,羞怯又磅礴地呈现出神岭应有的原貌,山顶红得如同火山的岩石,又仿佛寺庙被岁月拂过的金色掠影。

汤于彗刚到康定时,还梦想着让康赭有一天带他去爬贡嘎。

印象里康赭好像用一种很无言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问汤于彗有没有登山的经历,汤于彗摇了摇头,康赭就没什么耐心地直接拒绝了。

汤于彗有点不服气地问为什么,康赭就很简单地告诉他——

会死。

后来了解得多了,汤于彗也就明白了康赭当时不仅仅是不耐烦而吓他,像他这样的户外白痴,贸然地去爬比珠穆朗玛登顶难度还高的雪山的确就是去送死。

但是道理虽懂,人却常有不甘。美丽圣洁的雪峰就在眼前,纵然在无数的生活场景中化为背景,如果骤然远眺或抬头看到积雪的山顶,汤于彗还是会睁大眼睛,长久地,像不知道如何移开视线一样地发呆。

川西实在是太美了,甘孜是它的心脏,是像泪水一样的宝石。山山一言不发地分离,雪却在河流间重逢,牛羊散步在群峰中间,骏马奔腾带起尘土,天空倒映在草原上,就成了蔚蓝的湖泊。

康赭没有说带他去哪里,但是汤于彗猜应该是不太好去的地方,因为康赭带了两个氧气瓶。

到了出发的时候,康赭看起来好像已经有点后悔了,汤于彗被他再三叮嘱如果爬不动了或者不舒服一定要说,因为按照康赭的原话是“实在是没什么必要这么努力去看的地方”。

汤于彗在康定住了这么久,适应得很快,早就已经不怎么高原反应了,他虽然有预感要爬一小段距离,但是他没想到康赭真的带他来爬一座积雪的山。

康赭强调了不会爬到顶,否则也不会让汤于彗来。

两个氧气瓶并不轻,康赭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沉默地替汤于彗背着负重;汤于彗走得并不轻松,但他看着康赭的眉目好像覆上了一层山顶的霜,紧绷的唇角也一直沉默着,汤于彗也体贴又适宜地保持了安静,全程没有多话。

已是六月,草原上野花开始烂漫,阳光虽然并不炽烈,但是在白天也不会让人觉得特别冷。

可是康赭带他在一座无人的山峰上越爬越高,风愈渐大了起来,把汤于彗几乎要吹透了,真的像一只快要朝着雪山飘去的风筝。

康赭回头看了他一眼,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汤于彗身上。

汤于彗忙说不用,康赭没什么表情地说自己不冷,还问汤于彗要不要吸氧。

汤于彗摇了摇头,康赭就站起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快到了。

汤于彗发现,越到了路程的后面,康赭走得就越慢,起先汤于彗还以为康赭在放慢速度等他,后来又发现康赭好像没有这样的打算。

越往上走越冷,他们的身边渐渐地有了积雪,浅浅的一层,和山顶的冰川差得很远,但还是让汤于彗停顿几秒,无声地看了一会儿。

康赭带他爬的并不是一座多么高的山,却正好能对着贡嘎金红的雪峰。

汤于彗曾经用翻译佛经的幌子,蹩脚地给康赭念了许多情诗。

有一次念完之后,他们躺在山坡上,康赭在听过之后,闲聊时问汤于彗有没有看过一位伊朗导演的电影。

康赭几乎什么都知道,又很聪明,汤于彗听过名字后有点遗憾地摇了摇头,康赭就很轻地笑。

他抬手遮住了云层移走后直射下来的阳光,又问汤于彗喜欢雪山吗,汤于彗犹豫着慢慢地点了点头,康赭就道:“我还挺喜欢一句诗,是他写的。”

他的眼睛又眯成天真无邪的样子,虎牙放肆地露了出来,像是听汤于彗背诵佛经的回礼,轻而缓慢地对他说:“对一些人来说,山顶是一个用来征服的地方。对那座山来说,它是下雪的地方。”

此时此刻,汤于彗无言地注视了一会儿对面洁白的雪峰,没有源头地想起这句话,无端地开始轻而慢地难过,觉得好像不太想去了。

又走了一会儿后,康赭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到了。”

汤于彗停了下来,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环境,满目茫然。

他们停在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地方,比半山腰要略高一些,中间有一块突出的地貌,沐浴在丰沛的阳光下,遥遥地和对面宏伟巨大的雪山相望。

在前面有一块十分显眼的大岩石,旁边长着一棵高大的冷杉。远远看去,树上还系着什么,在风里猛烈地翻飞,像要朝着雪山张开翅膀。

汤于彗不知道康赭要带他看什么,但是心里已经突突地开始跳了起来,预感就是这里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康赭并没有动,他停在原地,眼睛沉沉地垂着,冷漠地看着汤于彗的背影。

汤于彗的心里重重地一跳,又转身走回去拉康赭的手,很轻地问:“怎么不走了?”

康赭神色漠然地几乎让人害怕,他淡淡地甩开了汤于彗的手,平静地道:“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汤于彗被的手被乍然甩开,康赭那一下几乎打得他一痛,他无端地开始空空落落地慌张,不放弃地又去牵康赭的手,小声地道:“怎么了……”

而汤于彗的声音却猛地一顿,因为他抓住了康赭刚刚甩开他的手。

汤于彗抬起头看着康赭,冰山到底还是冰山,那种寒冷的体温触感却没有让汤于彗停止心中抽搐一样的难过——

康赭神色无异,挺拔英俊,像神像一样安静地伫立在草原与雪山的静默里。

而他被汤于彗抓住的手正十分冷静、无声无息地颤抖着。

作者有话说:

对某些人来说,山顶是一个用来征服的地方。对那座山来说,它是下雪的地方。 ——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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