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把我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你就暂时先住在这里吧。”康赭进了屋子之后,把桑吉的行李放在了自己的床边。
说是行李,其实也就是一个比编织袋好不到哪里去的布包,破破烂烂的,上面沾满了长途颠沛后的灰尘和脏污。
因为事情实在是太突然,康赭看见床上自己还没来得及换的床单和被罩,有点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回头看了看桑吉,却发现他还没有进来,而是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先是从镇子上搭班车到了县城,又从县城坐大巴到了成都,没买到卧铺票,但桑吉还是庆幸自己买到了硬座。他的行李不多,但已经是他全部的家当,他不敢睡觉,生生地熬了一个整夜,到下午到了深圳的时候,他已经不眠不休地在路上坐了快三天的车。
身上那身火车味还没有散去,桑吉从来没有一刻意识到自己身上地气味竟然如此难闻,他怕康赭发现这股味道,便只能拘谨又窘迫地站在原地。
桑吉在离开之前,就知道自己必定是害怕来到这个大城市的,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乡下来的、连汉语都说不好的少数民族青年感到难为情,但他在这股突兀的格格不入前产生了后知后觉的羞愧。
他知道自己必定是和外面的环境很不一样的,但是康赭干净、整洁、在他看来称得上是体面的住处陡然把这种格格不入具现化了。
桑吉站在卧室门口,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行李”被康赭堆在整洁的床边,一瞬间竟然有点想哭。
他站在门口,手指无措地下意识抠着门框,有点犹豫着道:“阿赭……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康赭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讶异地挑了挑眉,“会说汉语了?谁教你的?”
桑吉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本来还能勉强说得整齐的汉语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就你走的这……这几年……我去上了学。不……不是什么好……好学校,就……就是……县上的……高中。没读完……阿爸……阿爸不让我读了。”
“是吗?学会汉语还是挺好的,那你平时要尽量多说,不要怕。”康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友好得像个大哥哥一样没什么计较地笑了:“怕什么,我又不会笑你。”
桑吉抿了抿唇,康赭去柜子里拿出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放在了床上,揉了揉眉心,才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没嫌你麻烦,别想多了,我就是今天有点累了。”
在得到了康赭的点头之后,桑吉才敢走进这对于他来说过于明亮干净的房间,康赭指着床单和被套对他道:“你自己换一下吧,太麻烦了,我就不帮你了。”
桑吉听话地点了点头,康赭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很直接地道:“不过我在深圳呆不了太久,本来下个月就该走了的,但是你来了我就呆到今年冬天,不过你要做长远打算,如果想在深圳安定下来,还是要早做决定,找房子一般是越早越好。”
桑吉像是没听懂一样,过了一会儿才呆呆地道:“你要去哪……?”
康赭沉默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再说吧,还没想好。”
桑吉有点急切地道:“还没想好就决定要走吗?”
康赭嗯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桑吉下意识地轻微退后一步,不过康赭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收回了目光,“你早点休息吧,我今天去沙发对付一晚上,等明天再去买一个折叠床,隔壁那间屋子我没收拾出来,上一个租房的人前一阵子退了,还有点东西在那里,我等明天给房东打个电话。”
桑吉连忙道:“这怎么行,你睡床,我去沙发。”
康赭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客气了,你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说。”
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康赭被闹钟吵醒的时候,起床气几乎要核爆。
要在这个闷热又潮湿的城市过夏天,还要再呆好几个月,重点是还有一件这么又头疼又棘手的麻烦,这种烦躁好像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
康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调节了一下心情,坐起来醒了几分钟的神,确定自己不想再无理取闹地发邪火后,便走到卧室门前敲了敲门。
卧室里面马上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还有很明显的急切的布料摩挲声,康赭在门口站着,隔了几秒之后沉着声音喊了一声:“桑吉。”
摩挲的声音一顿,继而像是放弃了一样地停了下来,康赭听到拖鞋急促地在地板上跻趿的声音,桑吉带着一点无措地开了门,“阿赭……?什么事?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康赭从打开的门缝里往内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在换床单被套?”
桑吉捏在门把上的手猛地一紧,勉强笑了笑,“是啊。”
康赭掀起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怎么不昨天换?”
桑吉垂下头,“昨天太累了,困得早,就想明天起来帮你换也是一样的。”
康赭没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直到桑吉开始不自在地垂下眼皮,康赭才淡淡地道:“没事,先别换了,过来吃早饭吧。”
吃过早饭后,康赭要去店里继续工作,便问桑吉打算今天干什么。
早上的事好像还是让桑吉没有回过神,他吃早饭的时候就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样道:“我去……找找工作。”
康赭在门口换鞋,闻言一顿,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放了一把钥匙在鞋柜上,“那你加油,这是房子的钥匙,要是找不到的话,就先回来再说。”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从包里掏出了两千的现金,和钥匙放在了一起。
桑吉这下回神了,脸涨得通红,拼命摆手,连藏语都憋出来了,就是不要。
虽然猜到了会这样,但康赭还是敲了敲桌子,把自己的声音刻意调到不怎么耐烦的那个频道:“别闹了,我上班要迟到了,也没有别的意思,你需要的话可以先用着,实在不需要的话就放着。”
桑吉被他用这样的语气一说,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能讷讷地坐在原地点了点头。
康赭走出门后,边下楼梯边想自己是不是逼得太过分了,他叹了一口气,想他阿爸到底知不知道他一口一个乖的小桑应对起来到底有多麻烦。
走到一楼的时候,康赭又被几步楼梯的运动量给深圳的夏天出逼了汗,他脑海里想到德吉叔的脸,感觉自己最近叹气叹得越来越频繁了。
等下午康赭回来的时候,桑吉果然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没有打开电视,什么也没做,就是像发呆一样地直直坐着。
他像一团拘谨的、被隔离在这个房子之外的、不怎么好看的空气,即使身处其间,也仿佛比这个空间内其它所有没有生命的东西都还要没有底气,什么都不敢动,也什么都不敢做。
康赭自己都感觉有点累地看着他,实在是想不为通到底何必。
桑吉一看到他回来,仿佛终于从那一团空气中活了过来,眼睛骤然被点亮,“阿赭,你回来了!”
“你想吃什么?”桑吉很开心地笑道,“我去买了点菜,可以给你做饭。”
康赭把钥匙放在鞋柜上面,自己都感觉最近不太好的事做多了,会折寿吧,但他还是没什么情绪地直接道:“找到工作了吗?”
桑吉那一点乍然有活气的光迅速就熄灭了,他的脚步顿在原地,有点难为情地道:“没有……还没有……我明天再去试试。”
这样找到冬天也不可能找到,康赭旁观又冷静地想。
他倒了两杯水,坐在沙发上,让桑吉在他对面坐下。
桑吉看起来有点紧张,两只手地手指无意识地蜷在一起。康赭喝了一口水,沉吟了一会儿后道:“深圳不太好找工作。”
对面的桑吉猛地抬起头,仿佛终于为自己过于窘迫的难堪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是的……我阿爸之前也跟我说了……大城市不好找工作。”
康赭没说什么,他知道这个年纪的人都有很强烈的自尊心,尤其是憋着一股气的,越是处境艰难就越是执拗,想必桑吉最怕的就是自己看不起他。
康赭虽然打算离他远点,但实在没必要在这一点上对他这么不好。他点了点头道:“嗯,是很难找,所以我帮你想了个办法。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唱片店,需要有个人在店里看着,正在到处招人,所以我回来问问你,你看看你想去吗?”
桑吉沉默了很久,才像是鼓起勇气,很低声地道:“什么是唱片啊……?”
康赭一愣,继而心里涌起了一点说不出的滋味,他放缓了一点语气道:“你去呆几天就知道了,工作很简单,他那个店几乎没人去,你只要每天去开门关门,在店里的时候随便挑几张唱片轮着放,最多很偶尔的时候收一下钱,还可以每天听听歌,不复杂的,你想去吗?”
桑吉不说话,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绞着。
他安静了很长时间,长到康赭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涌起一点不耐烦,桑吉才很小声地开口道:“我去。”
那天晚上给康赭做饭的事桑吉到底没有实现,康赭带他去外面吃了一顿火锅,据说是庆祝他找到工作。
当时桑吉的心里升起了隐秘的期待,在一通热烘烘的辣油味中,他第一次正视了自己选择的人生,觉得说不定一切都会有希望。
但桑吉很快就发现,自己能够见到康赭的时间其实是很少的。
因为唱片店开在一家夜市里,桑吉往往需要下午来开门,到了晚上十点多才能够回去。
康赭每天很早就去店里,下午一般就回来了。跟他的时间几乎完全错过。
桑吉在一开始的时候,很开心地打起精神给康赭做了几天早饭,但是康赭每次都会说他没胃口,或者早上吃不下东西。
但是康赭也不是完全不做饭的,有些时候桑吉晚上回来了,还会看到康赭给他留了夜宵。
他只是不想让我给他做饭,也不想和我碰面。
过了一个多月后,桑吉才终于缓慢地意识到了康赭不动声色的用意。
这个问题不能深究为什么,桑吉光是产生了这个意识,就害怕得喉咙发哑。
他觉得像一个在夜色里摸黑前行的人,即使碰到了坚硬的石壁,也不敢去细想那是什么,只能绕开它,骗自己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不然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当初那个拼了命也要走出去追到这里的自己。
桑吉模糊又疼痛地想,我没有完全地骗自己赖在这里,我只是来见见阿赭,阿赭对我真的很好的。
刚来的时候,桑吉自卑得几乎已经快成了心上的一块顽疾,他对于自己与这个光鲜又体面的大城市间的鸿沟心知肚明,在每天出门前,他都会不自信地站在镜子前面照很久,生怕自己身上有哪一个细胞暴露了自己只是康赭一个土气的、带着一身麻烦的、甩也甩不掉的同乡。
康赭几乎不照镜子,房子里只有一面很小的在卫生间里。
有一次康赭休息的时候,撞见桑吉费力地在卫生间里那一面小镜子前上上下下地照了很久,当时康赭没说什么,但后来还是在客厅里装了一面很大的等身镜。
桑吉现在都还记得康赭笑着跟他说大男人少照镜子,要自信一点的样子。
康赭的好其实是无声的。
他们住的房子里,桑吉在的那一间屋子没有空调,只有电扇。这在盛夏的深圳几乎是杀人了,桑吉住了一个多月,身上的钱花得都差不多了,和身无分文也差不了多少。高原都是冷得冻人,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闷重又潮湿的黏热,有一天晚上康赭撞见他被热醒在阳台吹风,当时康赭没说什么,但是第二天桑吉下夜班回来之后,就看见房间里多了一台空调。
这是租房,空调也带不走的,做这种花销完全就是便宜房东。
那天桑吉愣愣地看着崭新的空调,手足无措地在房间门口站着。
康赭已经睡了,好像刻意不想被他感谢的样子。桑吉来了这么久,已经学会了品味了他无声的拒绝,知道了康赭并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但是他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内心酸涩得皱成一团。
这是空调啊,连我阿爸都没见过,也没用过的高级电器。
桑吉受到了几乎是刺骨的自责,看到了自己灵魂卑劣的弱点,但同时又无法控制自己可鄙又隐秘的欢喜。
每个夜里,躺在空调吹出干净又好闻的冷风下,桑吉就会产生一种想哭的情绪。
阿赭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桑吉有点羞愧地想,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喜欢他,不该来打扰他。
他已经渐渐地明白了,康赭帮他找工作,给他留夜宵,为他装镜子、买空调,做这些都是因为康赭觉得自己有照顾他的责任。
他还会每周都和自己的阿爸通一个电话,桑吉一直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但后来也渐渐地回过味来。
康赭几乎做了所有作为同乡、朋友、甚至是哥哥该做的事,但唯独没有一件是亲近自己的。
康赭克己守礼,体贴周到,充满了合适又不伤人的距离感。他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居民,甚至是游刃有余、并不留恋的居民,和那个桑吉熟悉的,在草原驰骋,喂马、放羊、看云,从山坡上奔跑下来,然后在天空之下放肆又骄傲地露出笑容的阿赭哥哥,完全不一样。
桑吉知道自己汉语讲得很差,连高中的学历都没有,能明白自己得以体会好几个月的城市生活,完全是依靠着康赭的帮忙。
他曾经也想要努力,几乎是削足适履地想要融入这个所有人看起来都美好、遥远、充满幻想的城市,能够不过于突兀地呆在阿赭身边,但就是这一点点要求,他原以为并不多,但是却没有想到实际上会这么难。
几个月的时光就在一人有意识地躲一人下意识地懵的情况中兵荒马乱地度过,深圳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桑吉在初秋第一个下雨的夜里恍惚地想,要不我还是回去了吧。
他是真的很笨,远远没有阿赭那么聪明,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阿赭那么聪明了吧。
他花了这么久才想起楚,刚来的那天,阿赭在车站看到他后的第一个眼神,原来并不是他后来客气着否认的事实,而是真的并不欢迎他。
桑吉想,等阿赭离开了深圳,我也就回家吧,回去陪我阿爸。
我不该再不合时宜地打扰他了,我本来也不想要什么,我只是昏了头,太久太久没见到他了,很想他。
桑吉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喑哑地、隐秘地,像深圳潮湿阴郁的空气一样,一无所有地爱着阿赭。
但他希望阿赭不要逃,也不用跑,甚至不用困扰,因为自己并不会伤害他,自己会是永远爱他的人。
只要永远不告诉阿赭就好了。
桑吉想,我是罪人,我会再不正常几个月,然后我就会好了。
像没有日夜在草原想念康赭教他认字时一样的好;没有挨打借钱、一言不发地追到深圳来的好;没有悄悄不换被子然后被康赭发现的好;没有偷拿康赭的衣服、在他的气味里做那种事的好;没有在夜里起来溜到康赭门口、裹一床薄薄的被子、被子下什么也不穿地站着的好。
就几个月,我就走了,然后我就好了。桑吉想。
我会不幸福,但我不需要幸福,阿赭会在我余生日复一日的祈祷和祝福里健康快乐、无病无灾。
“你想好了?不留在深圳了?”康赭有点惊讶,看着面前的人道。
离房租到期还有一个月,桑吉好像也没有找房子的打算,被康赭问了,他就笑了笑,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地道:“嗯,我想回去了。”
深圳到底是多少改变了这个大山里的藏族少年,他终于也不再像刚来时那么畏惧和柔弱,虽然仍然缺乏自信,但这个时候他却带着一点释然的笑意道:“我想我阿爸了。我可能还是不太适合大城市,我本来也就想出来看看,没想过能留在外面。”
“别这么说,”康赭平静地道,“不过想好了就好。”
桑吉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他看到桑吉眼里的光没有完全熄灭,能坚持到这个地步,那阵光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地熄灭吧。康赭笑了笑,他知道桑吉想听什么,但他最后还是只是和平时一样,不怎么在意地道:“什么时候走,我请你吃一顿饭?”
桑吉连忙摆手,“下周。你不要请我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忙,照顾我这么久,我请你吃饭。”
康赭想了想,也没和他争,点了点头,“那也行吧,那就明天等我从店里回来。”
第二天的最后一顿晚饭还是吃了火锅,桑吉吃得很高兴,他始终记得那第一个让他感觉充满希望的、闹哄哄的晚上。
他和康赭都喝了酒,但康赭喝得很少,桑吉知道自己高兴,但又觉得自己高兴得肝肠寸断、空空荡荡,于是便堪称恶劣地故意放纵自己多喝了一点。
康赭也没拦他,桑吉在被他扛回去之后很快就在自己房间里睡着了。康赭想起自己今天刚换了床单被套,又嫌弃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味。
扛喝醉的人实在很累,康赭难得犯懒地不想洗澡,将就着在沙发上凑合了一个晚上。
康赭不算睡眠很浅的人,但是一个吻也足以让他醒了。
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看见桑吉正在清晨的阳光里虔诚地跪着、颤抖地把嘴唇贴在自己的上面。
康赭无声地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把视线转到了沙发正对的那面镜子上,不带什么情绪地看着它。
他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觉得实在是没催生出什么感情,就是觉得有点可怜,很想叹气。
他在那面镜子上看见了两个似乎是亲密地贴着的人,看见桑吉闭着眼,连睫毛都好像在抖,也看见自己疲惫的、没有任何触动的表情。
但同时,他也看见了德吉叔站在门口,满面狼狈的风尘,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瞪大眼睛,嘴唇无意识地张着,像是发不出声音一样地看着他们,仿佛已经被这个画面冻住。
康赭猛地推开了桑吉,桑吉闷哼一声,惊慌地想要站起来,却也在巨大的镜面里面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站在门口。
在康赭的记忆里,那面镜子好像是碎了,因为他很清楚地听到了清脆又刺耳的破裂声,但他后来确认过了玻璃是完好无损的,那一声破裂的响声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他在一阵死亡一样窒息的沉默中再次看了一眼桑吉的眼睛。
光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