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一拨拨地来,百里决明一次次把他们烧成骨灰。他们总是挑晚上的时候来,谢寻微抱着被子坐在床沿,看窗纱外的刀光剑影和金红色的火光。刺客和百里决明的影子在那片光晕里腾挪、纠缠、追逐,四角窗框罩住了他们,像戏台子上面的皮影戏。
一个刺客趁着百里决明地煞火中断的空隙,挥剑斩在他的头颅。那是地裂山崩的一斩,剑尖的寒光凝着万千杀意。谢寻微窒息了一瞬,只听得哐当的一声响,剑断了。百里决明回过脸,刺客的影子怔忡地后退,百里决明追上他,掰着他的脸,一记头槌结果了他。
最后一个挣扎的刺客也死了,谢寻微赤着脚下了脚踏,推开门。外边尸体横七竖八,面目全非,空气里一股烟熏火燎的烤肉味儿。百里决明在挖坑埋尸,他身上的衣裳烧没了,赤裸着半身,白皙的肌肉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月光。
“师尊,我也要帮忙。”谢寻微跑到他跟前。
“回去睡觉,这儿没你事儿。”百里决明道。
谢寻微郑重地拍拍胸口,“寻微不怕,寻微很勇敢!”
百里决明摸了摸她脑袋瓜,“知道你勇敢。不过杀人埋尸是大人的事儿,大人的事交给大人办,你小孩家只管睡觉。告诉你,小娃娃晚上不睡觉,以后长不高。你要是变成矮冬瓜嫁不出去,可别怪你师父我。”
“我才不嫁人!”谢寻微嘟嘟嘴,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有了徒弟,日子就不一样了。百里决明的忧愁一下子多了许多,他得想法子挣钱买吃买喝,买这小不点儿的衣裙首饰,还得攒钱给她凑嫁妆。他开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领着丫头下山做场,在街口吹火龙。偶尔和过路的杂耍搭伙,表演胸口碎大石。后来他研制出大力丸,带去黑市兜售,被捕快追得满街乱窜。然而丫头成了徒弟,日日娇气起来,山路走到一半就喊脚疼。
“人家走不动了。”她蹲在地上耍赖。
“快起来,要不然扔你在这儿喂土狼。”
“人家要师尊尊抱抱才起来。”她嘴巴撅得老高。
“给爷好好说话,不许叫‘师尊尊’!”百里决明直犯恶心。
“哼,不抱我我就偏这么叫,”谢寻微不高兴,“师尊尊,师尊尊,师尊尊!”
百里决明浑身起鸡皮疙瘩,崩溃投降。这丫头是撒娇卖痴的一把好手,百里决明招架不住,弯腰把她抱在手捧里,她终于高兴了,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一口以资奖励。
无渡老儿终于出现了,百里决明不请自来为他补墙,并要了他三十两纹银做苦工费。有时候家里揭不开锅,百里决明就带着寻微去无渡那儿蹭吃蹭喝,再顺便趁无渡打坐的时候,揪着老人的头发研究怎么梳女孩儿的发髻。
“决明啊,老夫好歹是大宗师,不要如此放肆。”无渡阖目叹息。
他的白发被百里决明扎成了两个活泼泼的小揪,胡子也被百里决明攥在手里编辫子。
“闭嘴,爷还没嫌你秃呢,别乱动。”百里决明专心致志地研读市集里淘来的《闺秀发髻大典》,“他奶奶的,这个辫子怎么这么难打?”
谢寻微开始进学,山上穷困,不论是无渡的石屋还是百里决明的破药棚都没有专供读书的地儿。两个大人闷头商量了半天,百里决明把无渡的饭桌搬出来,笔墨纸砚往上头一摆,石屋面前的葡萄藤草棚就是谢寻微的学堂。百里决明教她五行术法,无渡授她经籍义理、道家源流。每日清晨,谢寻微清脆响亮的诵经声飘入山林。
“道门兴于何时?”无渡考她学问。
谢寻微对答如流:“玄元十八年,礼法大坏,玄门不兴,胡族玛桑黑教行于世,姜氏第七代主君姜沧海首倡杀鬼兴道,仙门景而从之,集三千黑教秘藏焚于长江水畔,从此黑教废而不行,复黄老之治。”
驱逐异族,复兴道门这一课无渡前日才讲到,今日便考,幸亏谢寻微过目不忘,回药园子的时候也有好好温书。她并不了解玛桑族,典籍里对他们记载甚少,似乎很忌讳。据说五百年前他们乘象西来,手持莲花,口含宝珠,后来仙门复兴,驱逐他们回自己老家,玛桑古族从此销声匿迹。
“为何驱逐玛桑黑教?”
“黑教有云,鬼道众生,亦为有情众生。黑教不分人鬼,唯尊明母天女。人鬼同路,鬼道炽盛,道门恶之。”
无渡点点头,“杀鬼当用何术?”
“鬼不可杀,唯超度与封印二法。超度为上,封印次之。”谢寻微答完,阖上书,懵懂地问,“无渡爷爷,鬼怪都是坏的么?天底下没有好的鬼怪么?鬼由人而生,人和鬼当真一点儿也不一样么?”
无渡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摸摸她的脑袋瓜,“假以时日,你心中自会有答案。”
她是个刻苦的孩子,没日没夜埋身在无渡的小书楼,翻完经书翻方志,翻完方志翻传奇,越看越多,越看越着迷。有时候读经书累了,无渡就给她说黄泉鬼国的鬼故事,还教她认各种业已失传的玛桑文字。
她把史部书架上的书都读完了,又从犄角旮旯里摸出一本扑满尘灰的手记,里头是无渡的字迹,翻开头一页便是“拘鬼召灵”四个大字,约莫是无渡从哪儿誊抄过来的。她听过这个术法,是仙门明令禁止修习的禁术。她抱着书册爬到门槛那儿,探头往外看,无渡和百里决明在小院里下棋,百里决明刚落一子,马上道“不对不对”,抬手把子儿捻回来,换了个地儿。
无渡摇头道:“落子无悔,决明。”
“爷就要悔,”百里决明大剌剌往后一靠,“怎么的,有本事你打我呀。”
无渡气得胡子乱抖,差点拂袖而去。
没人注意谢寻微,谢寻微缩回脑袋,压抑不住心里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回到角落里翻开第二页——
“拘鬼召灵,以鬼为影,无有滞碍,人鬼同身。然则阴气伤身,轻者阳寿折损,重者疯狂颠怪……”她啪的一下合拢手记,不行不行,不能读禁书。她把手记塞回那旮旯里,继续念旁的经文。
日子一天天过,无渡的书楼被谢寻微爬了个遍。百里决明来抱她回家,小丫头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嘴里还念着《灵枢经》的章段。他觉得好笑,两手抱着她,一大一小两个人,颠颠儿地走在月色下的石板路上。有时候无渡没空,小丫头便捧着经卷追在他屁股后头问东问西。
“别问了!”百里决明头疼欲裂,“你说的我都没读过。”
“怎么可能!”谢寻微道,“师尊术法这么厉害,怎么会没读过真言密咒?”
“我和你们这些蠢材不一样,”百里决明竖起一根手指,指尖迸出火红色的烈焰,“道门火法,我天生就会。所以别问我了,天才和蠢材没法交流。”
“哼,”谢寻微垂头丧气地离开,嘴里嘀咕,“师尊才是大笨蛋呢。”
“你说什么?”百里决明高高挑起了眉梢。
谢寻微立马改口:“我说师尊是大聪明蛋!”
她踢踢踏踏跑到柴扉边,又扭过头来,“师尊!老榕树那儿为什么有个绳环呀!”
百里决明眼皮子一跳,偏过脸道:“我怎么知道?”
“师尊可不可以再系一个绳环,做个秋千!”谢寻微问。
“想得美。”百里决明冷哼。
“求求师尊了!”谢寻微又开始撒娇,“师尊对寻微最好了!”
养徒弟真是烦人,给她吃给她喝,还要给她玩儿!百里决明被缠得头大,自暴自弃地说:“行了行了,等老子得空。”
她蹦蹦跳跳跑下小径,还转着圈,藕荷色的裙裾呼啦啦飞扬,像小蝴蝶扑扑的翅子。天光正好,百里决明给她扎的辫子油黑发亮,跟着她一块儿蹦蹦跳跳,活泼泼的可爱。百里决明望着她翩跹的背影,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决明,你想活了吗?”无渡走到百里决明身边,与他一同并肩眺望。
“我不能活,无渡,我是个没有得到安息的恶鬼。”百里决明低头看自己手掌,嘲讽地说,“无论我试什么样的办法,上吊、斩首、五马分尸、跳崖,我都没有办法真正杀死我自己。那些法子只能杀死肉身,杀不死我的魂魄。我永远是徘徊在人间的恶鬼,无法转世,无法投胎。”
“你不是寻求超度,而是折磨你自己。”无渡说。
“所以,用你最后的时间尽快找到办法,超度我。”百里决明淡淡道。
无渡叹了口气,“我要再去西难陀一趟。”
“你不是刚去找过黄泉鬼国么?”
他不知道无渡为何要这么执着,他在抱尘山这五十年,无渡几乎日夜都在搜寻有关黄泉鬼国的记载。
“我的时间不多了,决明。”
百里决明没心思管他的闲事,只道:“那你得活着回来,死那么老远我可不帮你收尸。”
说完,他挥挥手,踅身回屋。
仙门的人又来送徒弟了,这回是姜家,带来一个娉娉婷婷的女郎,寻微那时候还没长开,和她比起来像个干瘪的豆芽菜。小丫头扁着嘴坐在百里决明膝下,两手在小袄下绞着。女郎跪在堂下,偷眼打量百里决明,一下红了脸,羞答答低下头,露出一截瓷白的后颈。
来使道:“这是姜家主君的嫡女,现年十八岁,大是大了些,不过姿容样貌和根骨都是上佳的,长老真的不考虑么?”
百里决明还没说话,谢寻微先替他答了,“不考虑!”她爬上百里决明的膝头,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宣示主权,“师尊是我一个人的!而且师尊是穷光蛋,养不起两个徒弟!”
百里决明:“……”
来使得体地微笑,“寻微娘子不喜欢多一个师姐么?不碍的,百里长老久无伉俪,不如与我们姜氏结为秦晋之好。寻微娘子是个女娃娃,有师娘帮忙照料,必能更加贴心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