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门子上被”啪“地一下贴了张符咒,百里决明浑身一震,仿佛有千斤重担从肩上卸下,登时轻松了起来。回过神一瞧,只见裴真将黑纱幂篱重新盖在千眼凶尸的脑袋顶上,后头的凶尸们坐得稳稳当当,银针插在后脖颈子,丝毫没有起尸的迹象。
他霎时间反应过来,这千眼凶尸的眼睛有迷惑人心的本领,让他误以为后头有人起尸了。
“没想到前辈也会着这般雕虫小技的道儿。”裴真眸子里带着促狭的笑意,“方才我回头看,见你与这千眼人几乎凑做一堆。我还在想,连在下都入不了前辈的眼,此人该是生得何等美貌,引前辈如此细细观赏?”
百里决明掩饰地咳嗽几声,道:“今日起得早,有些犯困,一时眼晕。搁寻常时候,本大爷眼也不眨一下,三两下工夫就收拾了。”他瞥了眼裴真,“还有,谁说你入不了我的眼?”
裴真眉梢一挑,“哦?”
“若不是见你貌美如花,你这样虚弱乏力的样子,我才不找你当我徒女婿呢。”百里决明拍了拍他的后背,对他瘦削的身条儿很不满意,“他们不是说黄泉鬼国什么灵药都有么?顺便给你找找有没有补肾的。男子汉,身体强壮本事才能硬。”
裴真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背过身掸了掸衣摆,慢悠悠说:“不劳前辈忧心,前辈还是担忧一下自己吧。”
说他两句就不乐意了,这小子还挺有气性。百里决明没在意,见他手里揣着书,因问道:“你刚刚找到些什么了么?”
“这里大多是一些书册年谱,记载了寨子习俗和信仰。这阴木寨的信仰甚是奇诡,你看这千眼人,若在寻常村落,刚生下来就会被认作是恶鬼投胎,被活活烧死。在这里他却成了神异之人,地位尊崇。不过,阴木寨地位最高的不是他,而是‘天女’。”
裴真将年谱递给百里决明看,百里决明翻开年谱,里头的字他全都不认识。他问:“这鬼画符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玛桑古族的文字,在下喜观奇书,恰好认得些许。宗师可向你提过这一族?”
百里决明摸着下巴回想,“哦……好像是说过来着,听说是个笃信黑教的族群,五百年前仙门复兴,玛桑族再也不进中原,后来就销声匿迹了。”
“如果猜得没错,黄泉鬼国就在玛桑古族的领地。”裴真娓娓道来,“他们以三垣二十八宿命名年份,每二十八年一个轮回。整本年谱记录了三十三次轮回,凡九百二十四年。他们遴选未婚少女,推为天女,承天应地,庇佑寨民。这九百二十四年间,年谱记录了天女所有的起居坐卧,不曾中断。”他问,“前辈可曾听出什么问题?”
“你少说了一个‘所有’,应该是‘所有’天女‘所有’的起居坐卧。”百里决明说。
“不,”裴真摇头笑,“我没有说错。前辈是否以为‘天女’是个身份职位,世袭传承,前任逝世,后任踵替?非也,遍观年谱族志,未曾发现天女薨逝的记载。从头到尾,天女都是一个人。”
“怎么可能?”百里决明不相信,“常人寿数撑死了百来载,无渡老儿是大宗师,先天火法修炼得炉火纯青,也才活个五百来年。这个叫天女的家伙活了九百多年?兴许他们就是没记载天女换任,或者刻意模糊权力的交接,给后人一个首领长寿不死的假象。”
裴真又摇头,拿出最后一本年谱,“这是第三十四次轮回的开端,原本应该像寻常一样记载天女起居。然则开头只写了‘烛星坠,天女东奔’,后面便转而记载寨中大小事务,不再论及天女。”
“东奔?”百里决明问。
“‘奔,走也’。按照字面理解,”裴真道,“应当是天女出逃。她离开了阴木寨,寨中不再有天女。”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这个天女是个千年老妖婆。”百里决明抱着手臂,“可是这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裴真将年谱翻到最后一页,给百里决明看。
“越八年,天女归。民问:奈何?天女曰:何预也?吾欲生死人。”
这意思就是过了八年,老太婆又回来了。寨民问她,你回来干嘛?她说,老娘要让一个人起死回生,关你们屁事。这糟老婆子还是个性情中人,百里决明觉得有意思。
裴真将阴木年谱收入袖中,叹道:“只可惜这是最后一本年谱,天女究竟如何让死人复活不得而知。”他眯起眼,“她寿数近千岁,不知如今是否在世?”
“得了吧,那得老成什么样儿?我可不想见到她。”百里决明撇撇嘴,“你惦记起死回生做什么?”他想到什么,愕然道,“难不成你想让你的亡妻复活?”
“前辈,”裴真并不回答,只慢条斯理地说,“天女既然可以生死人,想必转换寻微娘子的纯阴之体是举手之劳。”
百里决明眉毛一挑,回过眼来。这小子说的有道理,糟老婆子活这么久,定然比他们有见识。百里决明拽过裴真的袖子掏年谱,“你再仔细看看,别给看漏了什么重要线索。”
正想细细研读,百里决明忽然看见裴真身后的板壁缝隙里有光影腾挪,似有什么东西在板壁另一头挪来挪去。百里决明朝裴真使了个眼色,这小子很聪明,什么都不问就知道百里决明的意思,两人朝缝隙望去,那里赫然出现一只眼睛。
墙后有人偷窥!
裴真出手如电,弹出一枚银针。那眼睛倏地消失,银针射了个空,一头扎进那头的黑暗里。百里决明踹开偏门到了隔壁屋,里头空空如也,地上有好大一滩血,还有一具被剖了肚皮的尸体。刚才偷窥他们的东西显然已经跑了,裴真后到,提着风灯逡巡,用帕子捻起他刚刚射出的银针。
“你觉得是活人还是死人?”百里决明问。
“若是仙门弟子,没有道理鬼鬼祟祟,死人的可能大些。”裴真蹲下身看地上的脚印,“不止一个人,是两个人。”
“死人打死人,”百里决明望着那肚皮外翻的尸体,咂舌道,“这年头当死人也不容易啊!”
“前辈。”裴真唤他。
“怎么?”
百里决明回过身,那厮站在门槛边上,道:“无渡宗师言:‘入地裂,向北行三百里,有阴木寨一座,内中空间奇诡,变幻无穷,入者难还。’,我想,‘空间奇诡,变幻无穷’,我们遇见了。”
他打开正门,那原本是面向走马廊的门,如今门后面却是一间逼仄的小屋。两人对视半晌,默契地提起风灯,返回偏门。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完全陌生的一间小屋,先前有纱屏有千眼尸的经堂不见影踪。他们连开了好几扇门,去了好几个小屋,都无法找到走马廊,倒是有两次回到了原先那个经堂。
第九次开门,他们又走进了一间陌生屋子,约莫是个供人歇息的下屋,黄铜镜匣摆在妆台上,映出百里决明和裴真的脸。那黄铜镜定然许久没有磨了,两个人都照得面目模糊,像两只鬼魂。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风灯的光晕圈住了两个人,裴真搬来一张条凳,取出帕子擦干净凳面。这厮不知道带了多少帕子,全是一个花样——三朵白杏,用一条扔一条。两人坐下歇息,裴真怅然道:“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百里决明很郁闷,“我怎么知道?”
裴真又微笑,“幸好有前辈相伴,朝暮相对,秉烛听雨,倒别有一番风味。”
“唉,”百里决明叹了口气,“要是把我换成寻微多好,你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同甘共苦,日久生情,话本子里都这么写。裴真,你再考虑考虑,年轻人在一处多说说话儿,谈情谈情,情就是谈出来的嘛。”
“无妨,前辈是寻微娘子的师父,”裴真笑眯眯地说,“这情,前辈代寻微娘子谈也是一样。”
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懒得理他,不再说话。歇息够了,裴真开始分析如今的境况。按照他的说法,阴木寨里的屋子会移动,左不过两个原因,一个是机关,一个是术法。首先思考第一种可能,机关仰仗器械齿轮,他们还没有进入阴木寨的时候观察到外墙是十分坚实厚重的砖墙,墙体内部很可能有运转阴木寨的机关。
百里决明说:“这好办,找到靠墙的屋,把砖墙破开一看不就好了?”
裴真摇头,“如果机关真的在外墙,修寨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我们靠近外墙。阴木寨会移动的屋子定然不包括靠近外墙的屋子,就像我们无法找到走马廊一样。”
“好吧,还有一个办法。”百里决明站起来,把门打开,“咱们就盯着对面这个屋,看看它到底怎么变。我就不信了,它还能凭空没了。”
对面似乎是专给玛桑人歇息下榻的地方,铺了好几张竹床。他们把风灯撂在门槛边上照亮,百里决明和裴真两人肩并肩坐着,眼也不眨地盯着对面。方才关个门的工夫就移走的小屋,现在却一点要变的迹象也没有。
百里决明两手扒着眼睛,强迫自己不眨眼。左肩一沉,扭头瞧,裴真这小子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长而翘的眼睫在风灯微弱的光里,是淡淡的一抹金。他越看越觉得这小子像寻微,特别是这眼梢的弧度,斜斜挑出去,一样的昳丽。
和寻微真有夫妻相。百里决明感叹。
一转头,却发现面前的屋子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个,成了间堆杂物的。百里决明腾地站起来,扒着门框探头往里看。
“没看着!”百里决明气道,“它拣着我走神的时候变!”
裴真醒了,揉着眉心问:“前辈因何分神?”
“还不是因为看你!”
裴真笑了,曼声道:“原来前辈因为偷看我睡觉误了正事。”
百里决明气结,脸庞不争气地红起来,“谁偷看你!”
裴真长长唔了声,“前辈因为光明正大看我睡觉误了正事。”
“……”说什么都不对,似乎越描越黑了,百里决明急得想扇自己两耳光。
正说着,裴真忽然一顿,目光投向了百里决明身后的乌漆小案,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他走过去,用帕子擦了擦桌角,只见手帕扑掉灰尘,桌角出现了清晰的两个字。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