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抓着头发,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把裴真从画里拉出来。
按照白笳的说法,他原本在这满是千眼尸的屋子里,约莫是发出了些声响,惊动了正在楼上看书的裴真。白笳听见脚步声,一开始吓得半死,以为是鬼怪什么的,就躲了起来。机关咔咔响,一架木梯从天花板上放下来,款款下来一个人。他那时不知道裴真身份,没敢现身,后来才看清楚,是宗门的裴真。他认得裴真,老板要他混入宗门队伍,他做足了功课,把宗门有名人物的画像背得滚瓜烂熟。
由于身份有别,怕裴真为难他,他还是没敢出来。只见裴真一直在观摩壁画,从东走到西。他蹲得乏了,打了会儿盹,等回过神来,裴真已经不见了,再一看壁画,上头多了一个青衣人。
“就是这样,我真没骗你。但凡我撒一个字的谎,我当一辈子的穷鬼,连卖身都挣不来钱。”白笳用刀柄挠挠后脑勺,“我还看到个东西,可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说。”百里决明道。
“裴先生观摩壁画的时候,后面好像有一串小脚印跟着他。”
“小脚印?”
“对,就那种小娃娃的光脚印,可能只有我巴掌这么大。我瞪圆了眼睛使劲看,裴先生后面一个人也没有。”白笳说,“我怀疑是我看错了,毕竟他只擎了个火折子,光太暗,容易眼花。而且等我起身看的时候,只有裴先生的脚印,没有我方才看见的小孩儿光脚印。”
百里决明后背起霜毛,白笳很可能没看错,裴真被鬼娃娃跟了,但他自己不知道。他被困在画里,很可能就是鬼娃娃做的祟。这里曾经生活过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是恶童,弟弟是误入鬼国的凡人。百里决明想起他听见的呼唤,或许那就是那怕千眼尸的小弟弟,他的魂魄仍在这里飘荡。
奶奶的,得把鬼娃娃找出来,才能救出裴真。百里决明咬牙切齿。
正在这时,风铃响了。
门外传来长长一串幽幽的风铃声,清清冷冷,缠缠绕绕。百里决明和白笳同时扭头看窗牖,那些挂在围楼天井里的铁风铃竟然被吹动了。不可能,所有风铃都太重,绝不可能被风吹动。吹动它们的不是风,而是阴气。
凄清的风铃声飘满整个围楼,钻入无数窗牖和门洞,勾连在霉迹斑斑的横梁之间。白笳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快步跑到门边。
百里决明也过去,推开门,门外不再是无休止的房间,走马廊回来了。他眸子一缩,熄灭火折子,猫下身走出去,白笳想拉住他,他摆了摆手,屏气掩息,蹲在栏杆边上往外看。依照无渡留下的铜镜记录的情况,那怪物出现的时候伴随着红光。红光还没有出现,他可以迅速瞥一眼。
大雨依旧滂沱,天好像破了个大洞,天河里的水通通蒙头盖脸地浇下来。走马廊虽然出现了,但是和来时不一样。所有围廊都十分扭曲,尽头麻花一样拧在一起。围楼好像被切碎成一块一块,又强行拼接在一起,许多地方瓦片破碎,屋顶凹凸不平,红漆斑驳的瓜楞立柱耸入大雨。变形的阴木寨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却又奇迹一般保持着静止。
“快回来,”白笳在他后面轻声说,“那东西快来了,我们要找地方躲起来。”
百里决明四下观察,虽然空间还是不正常,但起码能辨清来路和去路了。看来红光猛鬼出现的时候,时空就会短暂地恢复些许,这是他们唯一能逃出去的机会。
他退入门洞,眼前突然闪现一条黑影。那影子单手抓住飞檐,猴子一样从上一层荡下来,稳稳当当落在百里决明身边。落地的时候轻得像狸猫,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百里决明看见一个头发全湿,赤着上半身的男人。恶鬼文身布满他的脊背和胸膛,几个鬼头图腾在他的胸口处横眉立目。他自己的面容却并不凶恶,相反,这是个清俊的年轻人,瞳子的颜色比常人浅一些,是刀剑一样的铁灰色。
白笳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穆师兄,我们又见面了。”
穆知深朝他点点头,看向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看见他胸背上的恶鬼图腾就知道他是谁了,“我是秦秋明,你爷爷求我来救你。”百里决明自我介绍,又略带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虽然现在自己也被困住了。”
正说着,天穹红光乍现,黑漆漆的世界刹那间被如血的光芒点亮。所有雨滴在红光中下落,统统是鲜艳的红色,光华流转,犹如无数从天而降的血滴子。
白笳把他们两个拉入门槛,道:“那东西快来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百里决明问。
“不知道,没见过正脸,好像是个老女人。”白笳说,“这是第一重光,等第三重光过后她就会来。只有有六臂童子神像的屋子是安全的,女鬼不会去那里。”
穆知深证实了他的说法,百里决明来之前他遭遇过一次红光。老女人出现在他这一层,在他的门口立了许久,但是并没有进来。现在回忆起那时的场面,手心仍会发凉。或许是因为光线扭曲,明暗不定,女鬼投在门纱上的影子十分畸形,个头甚高,手脚都长,特别是脖子,比一般人长一倍。她就站在门口,拨拉着门环。他那时候藏在橱子里,按着刀,准备决一死战。
女鬼最终没有进门,她去了下一间屋子。他安全度过红光,四处寻觅出路,就在刚刚听见楼下有人敲墙。那时他正好靠着墙打坐,白笳一开始敲墙他就听见了。先是沉闷的三下,后来又是三下,静了一会儿,又来三下,再一下。他猜测是楼下两侧有人,互相回应。他想要想办法潜下楼看是谁敲墙,忽然他又听见砰砰三下响,近在咫尺,就响在耳边。最后三下非常凶狠,好像有人在他的隔壁发狠用力锤墙。
“最后那三下不是我们敲的。”百里决明说。
“我知道,”穆知深说,“我查看过,隔壁没有人,所以我下来了。”
百里决明纳罕道:“难不成裴真还能在墙里行走?”
“裴真?”穆知深皱眉。
“他和我一起来的,现在在画里。我们敲墙,他在里面回应。”百里决明侧过身,将壁画上的青衣人让给他看。
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两人沉默对望了一瞬,百里决明瞪大眼道:“是那鬼娃。”
他豁地起身,要上楼去寻那鬼娃娃。
白笳拉住他,“走马廊不安全!那个老女人就要出现了,她会出现在有十一面天女神像的地方!”
三人同时抬头,屋子尽头那张油腻腻的方桌上,十一面天女神像张牙舞爪地蹲踞在红帘后面。
“这么多屋子都有这尊神像,她会出现在哪里?”百里决明问。
“大概随便挑一个地方吧。”白笳说。
“会是我们这儿么?”穆知深说。
白笳斩钉截铁地说:“总而言之,我们必须趁第三重光还没出现,换个屋待。”
“你为什么对这里这么熟悉?”百里决明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怀疑。
白笳耸耸肩,“问我老板咯,都是他告诉我的。”
现在不是计较这厮身份的时候,百里决明迅速冷静下来,白笳的建议有道理。那红光中的鬼不知是何来历,不清楚对方实力,总归是个凶猛的恶鬼,百里决明不能轻易动用术法,胜算很小。
“你们去吧,”他神色沉重,重新蹲下来,“裴真还没出来,我不能走。万一红光消失,屋子再次错位,要想回来就难了。”
“我也留下来。”穆知深说。
“……”白笳气得牙疼,“你们这是玩命!”
穆知深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六臂童子神像,“我将神像带来了,不知道有没有用。”
“死马当活马医,不管了,试试再说。”百里决明说。
他刚说完,门外第三重红光乍然出现,鲜血一般泼了满门满窗,四下里一片鲜红。百里决明告诉他们屏息静气,把自己假装成一个死物。没有气息,鬼域就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鬼楼一片寂静,似乎连雨声都小了许多,变成一种类似于絮絮低语的声音。他们一同屏息静气,三人仿佛三个死物。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时,门纱之后蓦然出现一个瘦高的黑影。影子非常扭曲,它的腿快有百里决明人那么高,两只手也极长,垂到膝上。看不见头,被门楣挡住了。它几乎是一瞬间出现的,百里决明反应极快,瞬间掐灭火折子,三个人肩并肩贴着壁画,屏住呼吸。
神像没用,看来女鬼认的是屋子而不是神像。绝对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窗牖那儿红色发亮的窗纸,正正方方,豆腐块似的。百里决明听见木板门吱呀一声响,像钢锯在耳边拉。门开了,可是没有听见脚步声,一切都沉在死寂里,无声无息。没人敢动,也没人敢说话,三个人紧紧贴着壁画,谢岑关的尸体靠在百里决明脚边。这时候突然有些羡慕裴真,他们恨不得缩进壁画里去。
百里决明本不应该害怕,实在是很丢面子。他也是鬼,鬼怕鬼,说出去让人笑话。可是心里的恐惧如同霜毛一样拼命滋长,有一个声音不停在心底叫嚣:“快逃。”为什么要逃,他已经死了,不会再死一次,大不了把这具肉身也烧成焦骨,他从来无所畏惧。然而那恐惧无比真实,像乌云一样罩住了他,将他浑身上下包裹起来。
有东西在面前走过,没有声音,没有味道。百里决明莫名其妙地知道,那个长手长脚的女人路过了他们面前。似乎能感受到一种冰冷的阴气,一种死亡的味道。百里决明旁边的是穆知深,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他明显感觉到穆知深肌肉紧绷,像一把刀,时刻准备着出鞘。
寂静。
绝对的寂静。
外面红光未褪,他们不敢动。
突然,他们身后的壁画响起“咚咚咚”三声响,恶作剧一般,百里决明仿佛听见小鬼狡猾的笑声。
墙里的鬼娃娃!
三个人同时绷紧了身子,不知道谁点亮了火折子,眼前一下亮了,面前仍是昏暗寂静的小屋,屋里无数绑着绷带的千眼尸倒挂,没有那个女鬼的影子。三个人都松了口气,面条似的瘫软下来。女鬼不在,她已经走了,或者根本没进来。
这时,百里决明发现他们仨都两手空空,没有人点着火折子。
白笳和穆知深也发现了,两人面面相觑。
“谁点的灯?”
三人齐齐缓慢地仰起头,正对上一张苍白巨大的怪脸。白笳说得对,她的确是个老女人,头发秃了一半,皮肤松软,眼皮厚重得像癞蛤蟆。眼睛没有瞳眸,只有浑浊的眼白。她壁虎一样趴在壁画上,正对着他们的脑袋顶,面无表情,一只枯槁的手举着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