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骨人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地从墙里面爬出来。由于分出了一拨鬼侍去找穆知深,他们更加处于下风。初六尝试打开虚门逃生,还没来得及掐诀念咒,就被一个无骨人当头裹住了面门。
无骨人泥泞扭曲的五官死死挤在初六脸上,初六的面罩被咬破,肮脏的污血渗透面罩,不一会儿,初六惊悚地发现自己的脸庞和无骨人浆糊一般粘在了一起,怎么拽都拽不开。左眼被汹涌的血泥挤得欹斜向一侧,刚好看向了百里决明和师吾念的方向。他伸出手,用尽全力从齿缝中喊出声:“不要……碰到……它们!”
百里决明拔出灵犀刀,红亮的刀刃斩向无骨人和初六之间,两个人生生被斩开,然而初六的肉身已经无可避免地被血泥侵蚀,那些鲜红的泥如同密密麻麻的虫卵布满初六的身躯,先是皮肤,迅速深入五脏,最后整个人成了个虫巢般坑坑洼洼的肉团。
鬼影立即脱离肉身,回到师吾念的影子里。
太恶心了,百里决明一面打一面想吐。这都是什么东西?百里决明终于知道无骨人“杀人”的方式了,它们身上的血泥能够侵蚀肉体,一旦被那些黏糊糊的泥巴沾上,就会成为和它们一样的东西。所以十几年来穆平芜派进穆家鬼堡的小队并未真正死去,他们都成了无骨人中的一员。
鬼侍在减少,很快师吾念身边只剩下初一和初二。必须想办法离开,百里决明心急如焚,在泥墙里开路是自寻死路,他们一旦进入甬道就会被血泥吞噬。百里决明画出一条火圈,隔开无骨人。无骨人在圈子外头虎狼一般逡巡着,不时龇牙咧嘴地硬扑上来,次次都被百里决明一脚踹回去。
回头看师吾念,这小子倒是镇静得很,站在火圈里仰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百里决明吼道:“你发什么呆,看看哪里可以逃跑!”
“你看,”他指向头顶上的吊床,“为何它们不被血泥侵蚀?”
吊床?百里决明忽然想起穆夫人的歌谣:
“篮子挂上房梁顶,吃人的恶鬼抓不到你。”
吊床不被血泥侵蚀,是因为那是穆知深和穆妙容的床。虎毒不食子,既然无骨人同穆夫人之间有隐秘的联系,穆夫人自然不会让血泥蔓延到她孩子那边。这正好给了百里决明希望,没有血泥,就不会有无骨人钻出来发难。他眼睛一亮,叫道:“上床!那里安全!”于是蹲下身,两手交叉做成脚踏,“踩我上去!”
师吾念倒也不客气,一脚踩在百里决明手心,百里决明发力,把他送了上去。师吾念一跃而上,单手拉住铁链,身子黑燕一样轻巧一翻,身影登时消失在上方的黑暗里。紧接着是百里决明踩着初二的手上去,然后是初二踩初一。初二翻上床,立刻放下绳索接初一。
四个人都上来了,然后还没等大家伙儿喘口气,无骨人已经顺着瓜楞立柱往房梁上爬了。有两根石梁离吊床特别近,跨一步就能够上。初一初二放弩箭压制它们的行动,但是只能暂缓罢了,这些无骨人没有痛觉似的,弩箭插它们脑袋上还能蚂蚱似的往上蹿。
百里决明一看这不行,道:“你们几个离我近一点儿,我放业火烧死这些龟孙。”
“不行。”师吾念目光凝重,“你不知道穆知深离我们有多远,无法计算业火的释放范围。如果放得太大,穆知深会死于你的业火。如果放得太小,屋顶上面的血泥没有烧干,业火释放的瞬间我们就会被血泥压死。暂且不说我的性命,义父您好不容易拿回六瓣莲心,若遗落在此处,实在可惜。”
“管他呢,待在这儿也是死,不如拼一把!”百里决明手心开始冒烟。
师吾念敲了敲他的脑袋瓜,“拼什么拼,动脑子。”
百里决明捂着脑袋瞪他,“你敲我头!”
师吾念又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多弹几下,变聪明点儿。”
这一下简直把百里决明敲懵了,死了五十八年,百里决明还没遇到过敢敲他脑门的人。师吾念没搭理他,仰起头一寸一寸地摸房顶,穆家堡的建筑和普通的江南宅院不一样。这个家族是几百年前随着衣冠南渡从北边迁过来的,侨居江南,依旧保留着他们原来的建筑习惯。高门大户,厚墙深院,黑石垒砌,分明是个宅子,却建得像个屯兵的堡垒。穆氏原籍匪徒肆虐,府宅屯丁守卫门户,府院大墙与城墙一般,大门的千斤闸一关,这就是个坚不可摧的小城池。
兴许会有一些机关,师吾念想,若匪徒入侵家宅,尚有后路可退。
果然,手掌一定,他摸到一块四四方方的硬铁。屈指敲了敲,是空心的,后面有路。顺着边缘探了探,没有找到开门的机关,又使劲儿推了推,推不开。
师吾念往后退了点儿,道:“这里有道暗门,义父,你用业火熔了它。”
“还真有门!”百里决明觉得稀奇。
百里决明正要发力熔铁,铁门后面忽然“咚咚”响了两声。
“里面有人!”百里决明讶然道。
“穆知深他们么,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了?”师吾念凝眉。
百里决明使劲儿拍了两下铁门,大声喊道:“后面的,退一退,老子要轰门了!”
吊床另一头的初一大吼:“郎君,它们要上来了!”
扭头一看,好几个无骨人已经登上了石梁,扭曲的怪脸几乎能贴上初一的面门。初一把几只无骨人踹了下去,立时又有几只补上空位。与此同时,铁门后头喀嗒一声,似是门后面的人开了锁,铁门打开,一条垂直的甬道通往上方,可能是穆家堡的烟囱。定然是穆知深他们,百里决明心头一喜,打头爬进了里面,扭头接师吾念进来。
初一和初二跟着进来了,立刻把铁门关上,外头无骨人死命撞门,砰砰作响。这帮人没有骨头,力气却极大,初一初二和百里决明叠罗汉似的抱在一块儿,一同死死压在门上,门被砸得哐哐响,百里决明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
“义父,掌灯。”师吾念的声音传来。
风灯没了,只能仰赖百里决明的掌心焰照明。百里决明努力翻了个身,腾出一只手点火。火焰嗤地一声燃起,黄油油的光照亮眼前方寸大点儿的地。百里决明一下吃了惊,目瞪口呆地道:“我的乖乖,穆家太有钱了吧。我以为你已经够有钱了,原来穆家比你还有钱,敢情这世上只有我是穷鬼。”
这是条完全直立的通道,方方正正,约莫是穆家的烟囱。这烟囱贼宽敞,并排能站俩人,里头架满了金条,穆家的烟囱竟然是用金条做支架固定的。
师吾念的脸色似乎很难看,虽然他戴了副面具,百里决明仍是感受到他身上阴沉的气场。行走到如今,百里决明还没见他变过脸色,方才被无骨人围困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凝重。
师吾念摸了摸壁上的金砖支架,“这是我的金子。”
“哈?你的金子为什么会在这儿?”百里决明问。
话音刚落,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两个人一同抬头往“烟囱”深处望,泥金色的光晕尽头,一团黑漆漆的头发有呼吸似的涨涨落落。
你大爷的。
百里决明瞬间明白了,这里不是穆家堡的机关暗道,而是鬼母的鬼域。鬼母在穆家鬼堡里构建了域中域,把师吾念和鬼侍挖出的通道搬到了这里。
“初一,快开门。”百里决明悄无声息附上墙,似是害怕惊扰了尽头那团头发。
“为什么?”初一还没有明白过来。
“开门。”师吾念也下令。
初一不问了,手肘拱了拱还趴在他背上的初二,初二忙攀上另一边的墙壁。初一跪起身,没有百里决明和初二挡住视线,他也看见尽头那团头发了。
无骨人还是鬼母,所有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无骨人。
初一的脸白了,一手抓住门闩,“我要开门了。”
大家绷紧身子,准备迎战无骨人。就在这时,无数细如牛毛的发丝接连闪现在光晕之中,根根交叉相错,如同蜘蛛吐出的蛛网。金红的光芒流淌其上,映现出刀刃一般的冷光。几乎是瞬息之间,连百里决明都没有反映过来,初一和初二被发丝绞杀,锋利如刀的发刃切割了他们的肉身,初一眸子缩成了一根针,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初二的躯体碎裂成块。
离窍前,初一用尽最后的力气打开铁门,嘶声大吼:“逃!”
速度太快了,就连百里决明都没有反应过来!
“动个屁脑子,爷拼了!”百里决明扑向师吾念,将他抱入怀中,两个人同时下坠,发团中伸出无数头发,向他们袭来。地煞火瞬息发动,高温气幕笼罩了他和师吾念,师吾念感受到了师尊怀抱外面的炙热,几乎要蒸熟他的脊背。
所有利刃一般的发丝在地煞火中断裂,与此同时,师吾念转身,抽出弩机,对着鬼母发射弩箭。百炼金短箭长啸而出,穿越百里决明的地煞火气幕,凛冽的金光突破发网间的缝隙,没入发团中央。汹涌的发丝起了浪一般,鬼母似乎哀嚎了一声,所有头发收缩回退。
百里决明和师吾念一同坠下甬道,铁门在他们通过之后立刻关闭。鬼母的鬼域已经笼罩了鬼堡,空间断裂破碎,石梁雕栏在空中漂浮。他们下坠,门后面的空间已经不再是那个爬满无骨人的屋子,他们在空间与空间的裂隙之中,黑暗广大而森严,周遭无数屋子、长廊、甬道拼贴在一起,麻花一般逶迤扭曲。空间的碎片犹如块块粼粼发光的玻璃闪过眼前,他们看见了在甬道中行进的穆知深喻听秋和另一拨鬼侍。控制不了方向,他们离穆知深那队人越来越远,径直坠入了下方的黑暗空间。
脑袋后头撞了一下,脊背落上了实地,百里决明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嚓了好几声,看来是断了。暂时动弹不得,只能歪在地上死尸似的挺着。师吾念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百里小叽从他的领口掉出来。小鸡崽还晕乎着,立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打眼瞧见百里决明,又气汹汹地跑过来啄他。
百里决明怒道:“这破鸡疯了!再啄爷烧死你!”
师吾念忙把小鸡抓住,笼在手里不让它动弹,“义父,你怎么样?”
“管好这疯鸡我就没事儿。”百里决明郁闷地揉脑门,“它怎么了?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进鬼堡就拼命啄我?”
捏起小鸡放在眼前瞧,绿豆眼儿,鸡蛋糕似的小身子,和往常没什么分别。就是这脾气变得无比暴躁,一瞧见百里决明,眼睛冒火似的,小喙张张合合,不停“叽叽叽”。百里决明觉得它可能在骂“王八蛋”、“臭傻驴”之类的脏话。
师吾念揶揄道:“义父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寻微娘子的事?”
执起百里决明的手,擦了擦他的掌心,百里决明会意,掌心嗤地一声烧起了火。周遭是一处狭窄的石砌通道,两壁插着已经熄灭的火把。这里约莫是穆家的地堡,穆氏先祖长眠此处。
“我们好像跌进了地堡。”师吾念道。
借着火光,低头看百里决明,之前打斗百里决明放了火,上半身的衣裳被缭绕的火焰烧得差不多了。他白皙的胸膛和手臂落入师吾念的眼眸,身条紧实,骨肉匀称,上面爬上了些百里决明的恶鬼纹路,六瓣莲心的红光若隐若现。
红光出现,意味着师尊受伤了,伤得不轻,六瓣莲心在修复他。师吾念的眼眸黯淡了些许,他想着他长大了,可以保护师尊,却总是让师尊保护他。放下小鸡崽,解开领口的金钮子,将一边衣裳扒拉下来,露出洁白如玉的肩膀。
“你干嘛!”百里决明惊了。
师吾念将颈脖子凑近百里决明的嘴,“义父不是要喝血才能好么?给你喝。”
“喝你个头啊喝!”百里决明手脚并用把他推开,一面拖着伤残的身体往后撤,“我现在灵力充沛得很,不需要血也能好,横竖就是慢些罢了。”
刚刚无意间碰到了师吾念裸露的肩膀,百里决明忙将手往裤子上擦,擦得皮破了才罢休。他这双手只摸过一个人光溜溜的肩膀,现下不小心摸了别的男人,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总觉得对不起某个人。
师吾念看见他的动作,漆黑的眸子深了几分。
“我这么让你讨厌么?”
百里决明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随意扯了个理由敷衍,“我不喜欢男的靠我太近。”
“义父还是喜欢女子么?”师吾念问。
“废话,”百里决明没有注意到师吾念话里的不寻常,“我一个响当当的爷们儿,当然喜欢女人。”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亲也亲过,抱也抱过,师尊怎么还是喜欢女人呢?师吾念颇有些惆怅,“那义父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百里决明除了寻微,还真没接触过什么女人。眼矬子里偷偷瞄师吾念,这厮应该不会跟裴真似的是个断袖吧?百里决明非常心烦,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总觉得他遇见的男人都不怀好意。裴真是个衣冠禽兽,觊觎他的贞操,这个叫师吾念的明面上认他作父,却又总露出些图谋不轨的苗头。
这都什么玩意儿?犯桃花的该是寻微才对,怎么全跑到他这儿来了?
女人女人女人……不管师吾念有没有那方面的想头,百里决明非得想出个女人来,表明他是个硬梆梆响当当的真爷们儿。脑子里灵光一闪,百里决明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他握拳掩在唇下咳嗽了声,道:“穆知深的小堂妹,你见过么?叫穆关关,我喜欢她那样的。”
空气里寂静了会儿,掌心焰的光笼着师吾念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冷冽。他微微挪过目光,“是么?”
“是啊,丰腴窈窕,婀娜绰约,深得我心。”骨头接得差不多了,百里决明拍拍屁股站起来,“之前在天都山就看对眼了,长得标致,说话也机灵,帮了她好几次来着,就想着抬回家过神仙日子,要不然我吃饱了没事干管她闲事干什么?奈何我有个不懂事的徒弟,一听我外头有人,要死要活的。”
师吾念咀嚼着百里决明的话儿,眸色明暗不明,“要死要活……在义父眼里,寻微娘子是如此无理取闹的一个人么?”
百里决明还嫌不够,话儿说得越来越狠,“等把寻微嫁出去,我就迎穆小娘子过门。虽则我俩年纪差得大了些,但本大爷道法高深,聘给我她不亏。”他冲师吾念抬抬下巴颏儿,“以后你就有干娘了,高兴不?”
师吾念慢慢笑将起来,危险的笑容在唇畔涟漪一样扩大。
“高兴,高兴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