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朝阳越过窗棂和帐幔,满屋子流动的金色。蒸腾的热气让百里决明的身体发烫,功法好像不听使唤,凝固的鲜血被他的心火烘烤着开始涌流。裴真是个妖精,百里决明一直都知道,这个男人比鬼怪更加危险。可还是忍不住沉溺于他发梢的香气,留驻于他潋滟的眼波,好像品尝甘醇的美酒,宁愿醉死在这温柔乡。
裴真是真心的么?他想从百里决明这里得到什么?百里决明不清楚。看起来没安好心,却又跟着百里决明出生入死。这个家伙身上太多谜题,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说的话到底有几句真,百里决明统统不知道。裴真像个镜花水月里走出来的人儿,生活在虚无缥缈的倒影里,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百里决明一寸寸掰开裴真的手,往后退,一直退到丝绢屏风那儿才停步。隔了一段距离,闻不到裴真的香气,这样就可以保持清醒。百里决明深吸了几口气,问:“小子,我问你,你接近我到底是什么目的?”
裴真端详他,师尊现在的模样有些不一样,抿着嘴,那颗桀骜的小虎牙看不见了,漆黑的眉宇里好像藏着薄薄的怒火。
裴真从浴桶里起身,走出水波,擦拭身体,披上绸缎白裳。
他道:“裴真所求,唯与前辈长相厮守罢了。”
“你觉得我会信?”百里决明冷笑,“你自己数数,你骗了我多少回了。我连你是哪儿人,真名是什么,父母亲族在哪儿都不知道。”
裴真回眸看他,轻轻笑了笑,“那些东西就这么重要?”
百里决明“哼”了一声。
“前辈,”裴真无辜地问,“是我逾越了么,让你不高兴了?”
“我确实不高兴,但不是因为你逾越,”百里决明别过脸,“是因为你不真诚。”
“不真诚?”裴真微微怔愣,低低重复。
“对,很不真诚。”
裴真不再说话了,他的眼眸仿佛笼上了一层阴暗的雾气,原本潋滟的眼波寸寸黯淡了下去。
“小子,你听好了,”百里决明磨了磨牙,“别把爷当傻子耍。我不是十八岁的年轻儿郎,有个美人投怀送抱就冲昏头脑,予取予求百事依从。你瞒了我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说得对,我们俩就睡过几次觉,什么都没发生,还没到成亲拜天地的份儿上。所以你以前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儿,你不说,我不追问。你父亲是谁,你母亲是谁,我不打听。你是不是真心想跟爷,有没有像勾搭爷一样勾搭过其他人,爷也不想知道。”
裴真的指尖变得冰冷,他浅浅笑开,却没有温度。原来在师尊眼里,他如此不堪。
“但是——”
百里决明忽然闪现在他眼前,他下意识后退,百里决明按住他后腰的手止住他的步伐。他们眼对眼,距离极近,百里决明滚烫的气息让他的肌肤逐渐升温。
百里决明一字一句说:“火已经放了,就不要忘记添柴,要不然爷一把火烧了你。”
他说了一大通,裴真终于明白这家伙的意思。他身份成谜,师尊并不信任他。可即便是这样,师尊也要把他留在身边么?分明是温柔缱绻的言语,从师尊别扭的嘴巴里吐出来,硬生生变了味道。
裴真弯了眉眼,细碎的金光在他的眼波里荡漾。
“前辈要聘我回家么?”
他笑起来,仿佛草木复苏,花开满园。百里决明心里头又开始躁动,火焰嗤嗤燃烧,似乎立刻就要突破心房。
“想多了。”百里决明心里头拧巴,“我们俩不是睡过觉的陌生人么?又不熟,还想我抬你进抱尘山的门?哼,想得美。你就留我身边,当个端茶送水的仆役吧你。”
竟还对他那句气话耿耿于怀。裴真失笑。
“这样啊……”裴真做出失望的样子,“那万一我以前的相好找过来了怎么办?”
“你还真有相好!?”百里决明瞪大眼。
“前辈不是说,不在乎我以前干过什么事儿么?”裴真眼也不眨地将他望着。
裴真今年二十出头,旁的江左子弟十二岁就往房里接人,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他不可能没有相好。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百里决明仍是气得想吐血,“他们敢找过来,爷就一把火烧死他们。”
“那寻微娘子那边前辈要怎么说?”裴真又问。
这的确是个问题,百里决明感到头疼。好好的师尊成了断袖,寻微知道了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说是必须得说的,裴真往后就是他百里决明的人,怎么着也得有个名分。若非这小子没安好心,百里决明甚至会昭告四方仙门,迎他进抱尘山。他是个谜一样的人,不知底细,百里决明多少得防着他点儿,摁着他不能让他得意。
没错,他们俩不过是各取所需。他要百里决明的功法,百里决明缺人伺候,才没有对他死心塌地!
百里决明转过身,拧眉道:“这事儿我自有计较,你安心服侍我就好了,别的不用管。”
窗外传来一溜脚步声,初一隔着窗屉子通传:“郎君,漓水村应不识求见。”
“应不识是谁?”百里决明问。
裴真蹙起眉心,他记得这个家伙,是他那个久未谋面的阿父手底下的鬼怪,为谢岑关管理着漓水村落。之前漓水鬼怪潜入天都山,那叫应不识的家伙还和鬼侍正面交锋。
“说是有急事,事关谢岑关,郎君可要见他一面?”初一问。
“谢岑关那个二百五出什么事儿了?”百里决明也拧起眉,按了按裴真的肩膀,道,“你歇着,我去见他。”
“前辈,”裴真拉住他,“一同去。且待裴真梳洗更衣。”
等裴真换好衣裳,两人一同去前厅。老远就瞧见一个中年男人揣着袖子,耷拉着肩膀伶伶仃仃立在忍冬花地砖上。不时还踱来踱去,一副很焦急的样子。百里决明提步进了厅堂,那男人打眼一见百里决明和裴真,先是一喜,后又一愣,没认出来他俩谁是谁,劈头就问:“敢问二位谁是师吾念师郎君?”
裴真请百里决明入了主座,自己在另一头坐下,向应不识说道:“在下就是师吾念,从前戴着面具,怪不得应先生不认得在下。”他朝百里决明抬了抬手,“这位是百里决明百里前辈,前辈同寻微娘子在在下府上歇脚。应先生有何难事,可以同百里前辈回禀,只是……”他微微一笑,“措辞需严谨些,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一番话儿说下来,应不识知道什么意思了,估摸着百里决明还不知道谢寻微就是师吾念。扭脸看上首的百里决明,那是个高挑的男人,黑发黑眸,一身玄色衣裳,大马金刀在那儿坐着,手肘撑在扶手上支着下巴,凛冽的眉宇蓄着淡淡的煞气,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里决明,应不识上一回只远远瞧见他的恶鬼本相,这次是应不识头一次同这恶煞面对面。
“见过百里前辈,”应不识朝他拱手,“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时间紧迫,救人要紧。我此番是为了令徒的生父,谢岑关而来。不知前辈可曾听过一个叫做‘西难陀’的地方?”
“你如何知道西难陀?”裴真敛了微笑。
“前辈还记得,我老板曾经跟你一块儿在鬼国待过吧?”见百里决明点头,应不识继续道,“那次在鬼国,老板得到了一个冰蝉玉盒,玉璧里藏了一份地图,那地图就是西难陀的地图。”
裴真眉目阴沉,怪道他和师尊在鬼国漏掉了无渡爷爷的讯息,原来是被谢岑关拿走了。
“七月半之后,老板就启程去了西难陀,距今已有一月有余。我们每隔三天通过连心锁联系一次,半个月前他成功找到了西难陀的入口,进入了那个地方。那之后,我们又联络了两次。六天前,我突然再也无法连通他的连心锁,我们失去了联系。”应不识叹道,“我实在没法子,遣人到处打听西难陀和黄泉鬼国,却一无所获。想来想去,只有找师郎君你了。”
“谢岑关失踪,你找师吾念有什么用?”百里决明嗤道,“你老板是不是脑子有病,西难陀是什么地方本大爷都不清楚,他就敢跑去送死?”
应不识看了裴真一眼,揣着手道:“自己娃娃不要他了,他送死也不稀奇。”
裴真眸子里笼着阴翳,手里摩挲着白瓷小杯,没有说话。
“你在说什么东西?”百里决明颇为不悦,“谢岑关成为鬼怪的事儿我没有同寻微说,寻微压根儿不知道他回来了。他到底为什么去西难陀?”
“因为他是鬼母的祭品。”裴真低下眼眸,道,“他吃了鬼国的食物,成为了鬼母的祭品。他去西难陀,是为了找到斩断同鬼母联系的方法,对不对?”
“没错。”应不识答道,“自打上回从鬼国出来,鬼母对他的召唤越来越强,他连觉都不敢睡,就怕梦游着跑去鬼母那儿献祭了。”
裴真手指收紧,眉关紧锁。那是因为鬼母出国,鬼母对祭品的召唤才越发强烈。
应不识继续道:“师郎君,百里前辈,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我老板。但他真不是个坏人,更不是个不负责任的爹。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寻微娘子跟着他,不会有好日子过。你们既然知道祭品的事儿,黄泉鬼国和西难陀你们肯定比我更了解。去不去救他,全看你们了。”
他说着,掏了个连心锁出来,交给一旁的初一。初一将连心锁呈到百里决明和裴真面前。
“那里面记录了九天前我和他最后一次联络,”应不识道,“内容非常奇怪,我听到的时候尿都快吓出来了,你们做好准备。”
裴真打开连心锁,连心锁正上方浮现出青色的圆形符纹,开始缓慢地转动。
锁头闪亮,里面传来脚步声和喘气的声音。应该是谢岑关,他在赶路,连心锁记录了他的脚步声,不时还有水花四溅的声音,脚步声很慢,他走得不快,路似乎非常泥泞。
“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我这是在哪儿?”
他们听见谢岑关说话了,音调平常,带着疲惫,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紧接着出现一个女声,“你看前面那个屋子,是不是有灯?”
“看窗子后面,好像有人在朝我们招手,”谢岑关说,“走,过去看看。”
百里决明“啧”了声,一个乌漆嘛黑的野外,有人朝你招手,你还敢过去,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脚步声持续了半炷香,他们似乎仍然没有走到那个有灯光的屋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谢岑关又开始说话了:“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我这是在哪儿?”
同样是那个女声,“你看前面那个屋子,是不是有灯?”
百里决明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儿了,手臂上一点点起了鸡皮疙瘩。
果然,谢岑关又说了那句话:“看窗子后面,好像有人朝我们招手。走,过去看看。”
百里决明问:“连心锁是不是坏了?”
应不识道:“没有,你仔细听,脚步声和前一段不一样。”
没错,脚步声和水声出现的频率都不同,连心锁没有坏,它忠实地记录着谢岑关和他同伴的行动。又过了半炷香时间,哗啦啦的水花声出现,他们似乎在趟水过河。趟得非常吃力,走走停停,不时休息。
谢岑关的声音再次出现:“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我这是在哪儿?”
“你看前面那个屋子,是不是有灯?”
“看窗子后面,好像有人朝我们招手。走,过去看看。”
百里决明压住符纹,声音暂停。伸手摸后背,一背的白毛汗。太诡异了,谢岑关和他的同伴一直重复着一样的对话,可他们自己居然没有发现。
裴真的脸色苍白,他注视百里决明的眼睛,问:“前辈,你觉不觉得这段话非常熟悉?”
百里决明点点头,“穆家堡八角铜镜,镜子里也有一个不断重复同一句话的东西,谢岑关的状态和那玩意儿一模一样。”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更诡异的地方。”
裴真拨开百里决明的手,符纹重新开始运转,他们又听见谢岑关踩在草地里的轧轧脚步声。裴真凝眉听着,指尖一寸寸发凉,他道:“从头至尾,只有谢岑关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个女声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