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无论怎么摆弄,连心锁都黯沉沉没有反应。谢岑关那边断了灵力流,他们无法再同他取得联系。裴真眉目阴郁,一言不发望着那死气沉沉的连心锁。
他一点儿也不想去西难陀,更不希望师尊去。
西难陀是什么地方,无渡和真正的百里决明费尽心思要师尊过去,且不知安的什么心眼。睁眼看地图,满纸的“险绝”,抱尘山多少遗骨埋在那个荒地?诚然,师尊定与玛桑有着走不脱的联系。但裴真原想着那些前尘往事,师尊忘了就忘了,现如今的快活安康比什么都重要。
万万没想到,谢岑关会陷在那里。
那边厢应不识锲而不舍地磨着百里决明,嘴皮子不停,叽叽喳喳吵得裴真心头烦乱。他挥挥手,鬼侍们会意,推搡着应不识把他赶走了。
百里决明也被应不识吵得心烦,这会儿终于脱了身。昨儿守了裴真一夜,还没好好歇息,他从大清早就惦记着回屋打盹儿。纵然鬼怪不需要睡觉,可谁让百里决明懒呢?回头瞧裴真,这小子脸色苍白,又穿了一身素裳,纸扎的人儿似的,风一吹就能倒。他弹了弹裴真的额心,道:“回去歇着,谢岑关的事儿同你没关系,不归你管。”
“前辈……”裴真拉他的腕子。
“谢岑关这事不要告诉寻微,我自有安排。”百里决明叮嘱,“行了,我去歇会儿,你也好好休息。”
百里决明负着手,踏着满院天光走了。经过寻微的燕子楼,脚步一顿,楼里无声无息,帐幔掩着轩窗,约莫是还没醒。晚上再来瞧她,他晃晃悠悠,却没回自己屋,去了搁着铁木匣的库房。
经卷都被鬼侍们整理好了,齐齐整整搁在书架上。他们之前临摹的西难陀地图挂了起来,铺满整整一面墙。百里决明搬来椅子,坐在地图对面。他望着地图发了会儿呆,叹了口气,闭上眼。
心域,火红色的夕阳鲜血一般艳丽。赤瞳的小孩儿抱着手臂站在屋顶上,潮水一样的晚霞迎着他苍白的脸颊。百里决明在他身边蹲下,低头抠阴木寨的黑瓦片。
“死小孩,我想好了。”百里决明轻轻说。
“嗯。”
“我要去西难陀。”百里决明道。
似乎已经料到这个答案,恶童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望着远方的琉璃塔,没有说话。
“寻微的命格要解,裴真的痼疾要治,二百五也要救。”百里决明说,“我必须去,进到西难陀的深处,去谛听无所不知、有问必答的天音。”
道门古籍他这几天翻了个遍,没有半点头绪。或许真如恶童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九死厄固定了寻微的命格,那么破解的办法就必须去玛桑寻找。而裴真,他的牛毛针深入经脉,连以针技闻名的他自己都束手无策。如果不趁早把针拿出来,不定什么时候牛毛针就会扎破心脉。剩下唯一一条路,就是去西难陀。那里是世界的尽头,有上天的声音,传说它拥有一切问题的答案,它无所不知。
右手微微颤抖,百里决明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却依然遏止不了心里蚕蛹一样密密麻麻蠢蠢欲动的恐惧。玛桑,他一直都恐惧着玛桑。仿佛只要靠近和玛桑有关的东西,滔天大祸就会迎面而来。
“害怕么?”恶童无声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你右手发抖的毛病还没好。”
“怕也得去。”他说。
他不能害怕,他要为了寻微和裴真勇敢。
百里决明松开手掌,深深地呼吸,渐渐停止颤抖。
“那就去吧。”
恶童将手放在他的肩头,小小的手掌,百里决明感受不到他的重量。
他说:“我们一起。”
百里决明睡到傍晚,醒来去找裴真,底下人说裴真出门盘店了。这小子生意多,江左满大街都是他的铺子,难怪这么有钱。百里决明天天搁他家白吃白住,总觉得自己有当小白脸的嫌疑,琢磨着什么时候重操旧业,上街吹火去。然而他就是吹一百年,也比不上人家一天挣的零头。
心烦。百里决明想不出好路子挣钱,干脆不想了,拐道儿去燕子楼瞧徒弟。挑开帘子,便见她坐在镜前梳妆,百里决明搬来一张杌子,坐在她身边。黄铜镜里头映着她明艳的脸庞,她正往眉心贴金箔花钿。
百里决明踌躇了会儿,才开口:“徒弟,我有两件事儿要同你说。”
谢寻微偏过脸,一面戴耳坠子,一面露出疑惑的表情。今天她戴的是翡翠,泪滴似的垂在她耳下。
“头一件事儿,那个……”百里决明挠挠头,“师吾念其实就是裴真,你知道么?”
谢寻微露出愕然的神色,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掩着嘴道:“师尊在逗寻微玩儿么?”
“我可没那闲工夫。之前我猜的没错,他俩就是同一人儿。”百里决明抱着手臂哼哼道,“得亏本大爷火眼金睛,一早就觉得这个叫师吾念的家伙不对劲儿。总粘着我,肯定没安好心。也不知道他图什么……”他拿脚尖蹭地砖,言语间颇有些委屈,“图的是爷的功法,还是爷的人?”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又不自觉把目光往边上飘,不敢直视谢寻微的眼睛。怎么告诉她他同裴真那档子事儿呢?寻微如此崇敬他,景仰他,把他当自己的大英雄,可他偏偏成了断袖,还同那帮仙门的渣滓一样,老牛吃嫩草。干出这般伤风败俗的事儿,寻微会不会瞧不起他?
瞒着不行。虽则寻微弱不禁风,日日搁屋里待着,若是有心隐瞒,倒是有把握叫她察觉不出。然而寻微是他唯一的徒弟,怎么可能不告诉寻微?
百里决明狠下心,一脸豁出去的神情。他挺起胸,道:“寻微,以后他就是你师尊我的人了!”
他不安地坐着,仔细端详寻微的神情,生怕从里头看出震惊和鄙夷来。可寻微只是拿团扇遮住脸,露出一双揶揄带笑的眼睛。
“哦?师尊前头不还说裴先生没安好心么?”她眼梢的薄红上挑,“万一他只是图攀上师尊这根高枝儿,在江左有立足之地。抑或是图咱们抱尘山的火法传承,成就不世之功。师尊,您不就成了他的踏脚石了么?”
寻微说的不无道理,那家伙来历不明,还遮遮掩掩。现下细细回想从前,似乎打在喻家相遇开始,裴真就故意接近他。帮寻微治病,跟着他入鬼国,扮成师吾念同他进鬼堡……桩桩件件都可疑得很。百里决明不是没想过,说不定裴真就是喜欢他,一片痴心要跟着他呢?他想起师吾念在穆家地堡里说的话,要同意中人岁岁年年长相守,天天都是温柔乡。亏这小子脸皮厚,那般腻的话儿都说得出口。他只要回想那些话,意识到师吾念口中的人就是他自己,心就不自觉怦怦跳,震得胸腔麻麻痒。
一面甜蜜,一面又必须清醒。世上真有这种好事儿么?丑恶的人见得太多,除了寻微,其他人他无法托付完全的信任。师吾念的表白可以是故意为之,勾引撩拨也可以是有所图谋,他实在不能全数相信。
“我还以为……”谢寻微曼声开口,话语里带着笑意,“按着师尊的性子,宁肯收他当个端茶倒水的长随也不愿聘他呢。”
谢寻微故意逗弄百里决明,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脸红。师尊这家伙嘴硬,性子又倔,咬死不肯承认喜欢裴真,谢寻微等着他自己坦白的那一天。
眼前的男人却沉默了,没有脸红也没有局促。
“寻微,”百里决明凑过脸来,模样十分严肃,“今天我说的话你绝对不能往外说,尤其不能让裴真知道,要不然你师父我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的脸全丢尽了。”
谢寻微竖起两指,郑重承诺:“寻微绝不告诉裴先生。”
“你有特别特别思念的人么?”
谢寻微略怔了下,低下眼睫说:“有呀,寻微一直都很思念师尊,很思念很思念。”
“不是那种思念。穆知深,你想不想他?”百里决明问。
谢寻微摇头。
百里决明纳罕道:“你这丫头眼光忒高,穆知深你都看不上,难怪你嫁不出去。”罢了,他搜肠刮肚地想词儿,“怎么说呢?就跟中了蛊似的,莫名其妙的,干啥都想着他。在破庙里头听雨的时候想,在鬼堡里头揍无骨人的时候也想。看见一朵喇叭花,黄灿灿的,开得真漂亮,就想把它摘下来送给他。看见天边的云霞火烧似的,真不错,就想同他一起看。巷头的银杏叶黄了,拣一片最灿烂的送给他,想送又不敢送,放在枕头底下。走路想,睡觉想,心长在他手里似的,总记挂着。”
谢寻微捧着脸儿,笑眯眯地听他说。
百里决明低头,按住自己心口,感受六瓣莲心的跳动。
他说:“我觉得……我可能有那么一丁点儿喜欢他。”
他头一回剖开自己的心肝认认真真审视自己,只要一想到那个家伙,心里头就好像有好多金铃铛叮叮当当,无限欢喜在里头碰撞。他又觉得甜蜜,又觉得难过。裴真喜欢他么?裴真是真心待他么?他觉得懊恼,先喜欢的人就输,他堂堂抱尘山百里决明,先天火法天之骄子,绝对不能比裴真先陷进去!懊丧地抬起脸儿,却见寻微正静静坐在烛光里,微笑着落泪。她的泪像银珠子,饱满的一颗,晶莹地滚落脸颊。
百里决明愣了,手忙脚乱在她的妆奁里找帕子,“你这丫头,你哭什么?”
谢寻微忽然扑进他的胸怀,搂着他的脖颈子,流着泪的脸蛋埋入他颈间。
“寻微不是哭,是高兴。”百里决明听见她低低的嗓音,“师尊有了喜欢的人,寻微好高兴。”
这是谢寻微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因为师尊说,他喜欢他。
似乎八年的苦难都有了回报,他孤单黑暗的路途里有了光亮。烛光仿佛多了些温度,笼着他们相拥的两个人儿,指尖沾上融融的暖意。
“傻徒弟。”百里决明提着的心落到了地上,先前的不安都烟消云散。他心里头熨帖,丫头就是好,不管什么世俗陈见,只在乎她师父高不高兴开不开心。寻微懂他,是他的贴心小棉袄。
“那师尊打算如何待裴先生?”谢寻微问。
“他想要地位,我就让他横,老子天下第一,仙门那帮人给爷的人提鞋是他们的荣幸。”百里决明又恢复了那副桀骜欠扁的样子,“他想要功法,我就让他学,这玩意儿看天赋,他能学成大宗师是他的本事。”
谢寻微直起身,笑意盈满眼眸,“那师尊打算什么时候迎裴先生过门?”
百里决明沉默了半晌,说:“我不在乎他以前干过什么,有什么样的经历,同谁有仇,同谁有怨,甚至……”百里决明咬了咬牙,“同谁有情,我统统不管。我只在乎他今后是否真心待我,是否别无二心,是否全身心交付于我,一辈子都不改。至于他隐瞒的那些东西,我不会逼问他,也不会强迫他。他什么时候愿意同我说他的真名,他的父母,他的来历,他的过去,我就什么时候昭告天下仙门四方恶鬼,聘他做我百里决明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