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举高掌心焰,黄浸浸的光芒向四周流淌。这里是一处隧道,比之前爬的那条稍微高一些,弯腰可以行走。脚下铺了土砖,一看就很有年头了,好多都碎了。百里决明愣了一下,发现他来到了生前百里决明开辟的那条密道。他回身,悚然发现门不见了,方才进来的地方变成了一块平整的泥墙,连条门缝都没有。他怀疑自己是中了邪,拧了自己好几下,眼前依旧是泥墙。
完了,着了道了。一定是鬼母张开了鬼域,重新桥接了空间。方才那是一道假门,没准鬼母就在哪儿等着他自投罗网呢。他举起火往两边看,左边通往黑漆漆的暗处,右边尽头似乎有道小门。他盯着那道小门,之前那种“召唤”的感觉又来了,好像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在那扇门后面,他的心底不可抑制地涌起密密麻麻的恐惧,像无数挤在一起即将破碎的蛹。
不能过去。他想。
他向另一侧走,走出好一程子路,再次回头看,那门依旧在他后方不远处,同他的距离没有半分变化。
百里决明:“……”
他加快速度,继续走,第二次回头看,那门仍然在他后方,静静矗立的模样就好像等待他去打开。他蹲下身,喘了两口气,往左边走走不脱,往右边呢?他站起身,尝试着迈了几步,径直走到了门前。
行了,他明白了,这情形是非要他推开这扇门不可。
那种害怕的感觉越发剧烈,脑海深处好像有无数钢针噗噗往外跳,他头疼欲裂。地砖上有两道车辙印,延伸进了门里。他想起裴真的推测,生前的百里决明修建这条隧道,是为了让一辆运着东西的板车出入。那个人运了什么东西出去,还是送了什么东西进来?
他当真是百里决明么?如若他不是百里决明,那他是谁?
他的右手在颤抖,每当他恐惧就会忍不住手抖,改不掉的毛病,陪伴了他短暂的一生。短暂?他为什么要说“短暂”?头脑里似乎有许多陌生的词语,一个一个往外蹦。他将火焰靠近这扇门,门上镂刻了一个清晰的徽识——火符。百里决明明白了,那个人送了东西进来,留给死后的他。
回头望,黑暗沿着隧道无限延伸,他守着一捧火焰,孤零零蹲在门前,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儿。
无处可去,无处可逃。
他伸出手,想要推开这扇门。
“不要。”恶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为什么?”
恶童站在心域的屋檐上,火红的夕阳在他眼前,那上面已经蔓延出了许多枝桠一般的裂纹。他闭了闭眼,“既然恐惧,为什么要推开它?你就不怕……那后面有我们都无法承受的东西?”
“我没办法……”百里决明喃喃,“我不能被困在这儿,还有人在等我。”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连心锁,试图联系裴真。锁头黯淡无光,怎么也亮不起来。他急得不行,又调整灵力流,联系浔州别业。锁头闪了几下,亮了,里头传来留守浔州的鬼侍的声音,“前辈?”
“寻微在么?”他问。
“……在,”鬼侍道,“有什么事儿么?如今尚是深夜,娘子还在安寝。呃,要小的去唤她么?”
“不用,”百里决明叫住他,“我就问问。她这几日还好吧?你同她说,我事儿快办完了,约莫过不了几天就能回去,让她好好吃饭,没事儿学学女红,别成天想东想西。”
“是,小的一定转达。”
百里决明关了连心锁,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恐惧么?当然恐惧。自从进入西难陀,不,或许该说每次靠近玛桑,那没有来由的恐惧就萦绕他的心头,像乌云罩顶,避无可避。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深邃的深渊,里面有许多他不愿触碰的东西。但他知道,他不能退避。他有徒弟,有没过门的媳妇,他的离开会让很多人难过。他想起寻微,那个爱哭鬼,又想起裴真,同样是个爱哭鬼。这两人凑在一块儿哭,恐怕会把江左淹没吧。
他笑了笑,男人不能让爱自己的人哭啊。
他站起身,推开了这扇门。
裴真追着百里决明进了暗门,脚下踩上实地,嘎吱嘎吱作响。他点起火折子,光晕扩散,入目是破旧的横条木板铺成的地面,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向黑暗处延伸,头顶还挂着许多灰扑扑的灰尘吊子,两边是木门扇,许多门纱都是破的。他心里沉沉落了下去,这里是阴木寨。他的担忧变成了现实,暗门是鬼母设下的假门,他通过假门,回到了鬼国。
师尊呢?他和师尊在不同时间通过暗门,师尊极有可能去了别处。裴真拿出连心锁,锁头忽明忽暗,他低声呼唤:“前辈?前辈?”
无人回应。
他听见“沙沙沙”的响声,像什么锋利的东西在摩擦板壁。他拧眉听了片刻,悚然发现这声音并非从连心锁中传出,而是来自他身侧的一间小屋。他来到那小屋门前,轻轻推开门,门扇发出令人心惊的“吱呀”声,在寂静里无比响亮刺耳。他举起火折子,黄浸浸的光徐徐向前流淌,照亮一双赤足。鬼母披头散发,背对着他,用手指甲抓着板壁。红油板壁上,整面墙,刻满了“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饶是裴真,都不免感到心惊胆战。他一声不响,慢慢退了出去。这里是老寨内廊,要想办法到外围。他在心里回忆阴木寨的地图,寨中房间与房间相互连接,要通过一间小屋,才能到外头的走马廊。他开了另一间小屋的门扇,鬼母站在黑暗尽处,背对着他,在板壁上疯狂刻字。
裴真:“……”
是瞬移闪现?还是鬼打墙?
裴真额头起了薄汗,小心翼翼退后,开启对面的门扇,鬼母依旧站在里面。
他叹了口气,看来他已经被鬼母盯上了。暗门不是为了师尊而设,而是为了困住他。
“阿兰那前辈,”裴真苦笑,“在下不知何处得罪了您,可否明示呢?”
他举起火折子,光下鬼母的身影更清晰了些,她分明没有转身,裴真却感受到一双怨毒的目光。墙上的字一个比一个清晰,笔画也顺溜了不少,鬼母的神智似乎恢复了许多,大约是她吃了不少鬼怪的缘故。血肉魂魄补充她的灵力,让她神智逐渐清明,还有了设计分离他和师尊的能力。
“你骗他……”鬼母沙哑地开口。这是裴真第一次,听见已经死去的阿兰那开口说话。她的嗓音粗噶呕哑,像喉咙里积淀了许多泥沙。她一字一句,“我看见……你在燕子楼梳妆,我看着你……扮成男儿……骗他……”
“浔州别业终究还是没能防住您,”裴真叹道,“在下的鬼侍还需多加整训。你四处篆刻‘骗子’,是为了提醒师尊么?”
“中原人……狡猾……他……笨,看不到。”鬼母捂住自己的脸颊,“我丑……他害怕。”
原来,这就是她黑发覆面的原因,她害怕师尊看见她丑陋的模样。
裴真躬身长揖,“欺瞒师尊是寻微之过,恳请前辈相信,寻微待师尊是真心。西难陀凶险,师尊一个人在那儿甚为不妥。劳烦前辈送寻微回返,他日寻微定然负荆请罪。”
鬼母扯过一个箱子,倒出里面的衣裙。里头是一件金线红裙,是她从前的衣装。
“穿上它……”鬼母道,“去他面前。”
裴真:“……”
这是要他穿着裙子到师尊面前自曝身份么?
“否则……”她蓦然抬头,“吃了你!”
风中传来呼啸,空气被裴真加速挤压,三枚风针在瞬息之间成型。谢岑关在十八狱运用的“风针”术被他复制,他运用得得心应手。只要风的速度足够快,它可以比兵刃更加锋利。当然,他不打算伤害阿兰那,他只需要她暂时服从他的命令。封住头顶“通天”、“承光”、“上星”三穴,患者会痴痴如小儿,任他驱使。然而阿兰那的速度比他更快,火折子被风吹灭,阿兰那在小屋陷入黑暗的瞬间消失,三枚“风针”统统打空。
无妨,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裴真回身向后,袖袂飞扬间刀光顿现。一瞬凛冽的光辉中,透过锃亮的刀身,他看见了那个可怖的女鬼。她倒悬在他身后,长发拖曳的头颅正对着他的后脑勺。她伸出利爪,刀一样锋利的指甲割断了裴真的发带。黑发飞扬,与此同时风速增加,周围的一切腾卷起来,那件红裙在高速的风中撕裂成碎布。阿兰那竟岿然不动,裴真以刀格住了她下一爪。
“真的要打么?前辈错乱时空之术的确精妙,然则身法刀术远远不如寻微。况且,”裴真低笑,“我受伤了,师尊会心疼。”
狂风之中,三枚风针无声无息地在阿兰那脑后成型。这就是谢氏风法,独一无二的杀人术,有风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兵刃。
阿兰那暴怒,刀刃在她爪下蔓延出裂痕。裴真缓缓吐息,风针调整位置,对准阿兰那头颅的三处穴位。三、二、一,位置锁定,他的指尖轻轻拨动风流。看不见的风就像他指间的琴弦,灵力顺着细弦传导。风针即将触碰到阿兰那的发丝,突然间,就在此时,裴真心口重重一痛。
风流消散,风针猛然瓦解。他的刀碎裂如镜片,阿兰那的利爪袭来,他下意识格挡,阿兰那在他的小臂上抓出三条深深的血痕。经脉无比疼痛,甚至超过了小臂上的伤。裴真捂着嘴倒退了好几步,虚靠着门框支撑自己,汩汩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
他知道不好了,经脉里的那根牛毛针到心口了。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阿兰那的攻势仍在继续,而他已经无力迎战。痛楚蔓延到全身,每一寸经脉都在碎裂。
黑暗里阿兰那冲过来,他竭力后退。衣襟里百里小叽钻出来,扑着翅子飞到裴真肩膀上,猛然吸气,圆鼓鼓的肚子涨得老大。然后它张开金黄色的小喙,炽烈的火焰从那里喷出,一瞬间天地仿佛都亮了,真火摧枯拉朽席卷了整个小屋,阿兰那尖嘶着后退。裴真看见空间出现了裂痕,被烘烤得滚烫的红油板壁后面出现了山洞的影子。
裴真跌跌撞撞跑过去,走出裂隙,抓着藤蔓艰难前进。直到离那裂隙远了,才有空辨认自己身在何处。地下河凘澌的声音响起,入眼是墨绿色的藤蔓和崎岖的山石。他回到了西难陀。
血流了满臂,整件衣袖都红了。拧一拧,似乎还能挤出血水来。他终于走不动了,躺在河岸边上喘息。百里小叽摇摇摆摆走过来,停在他的眼前。它敛起毛茸茸的小翅膀,米粒大的眼睛盯着他看。方才放了火,小脑袋上还冒着袅袅的烟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他虚弱地笑,“你是无渡爷爷,还是那个人?”
跟了他们一路,终于肯现身了么?早在姜若虚说“那个人”就在他们身边时,他就怀疑这只小鸡了。它是姜若虚所赠,不依不饶跟着师尊,有时候还啄他,一副看不惯师尊的样子,实在很可疑。
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在裴真耳侧。
“针近心脉,无药可救。小孩儿,你快死了。”
“你是谁?”裴真固执地问。
百里小叽的眼睛太小,看不出情绪,却无端有种冷漠的倨傲。
它说:“我是百里决明,真正的百里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