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苦出身

年过完,便快要到万寿节了,宫里忙忙碌碌,连王皇后都忙得很,每次各处当差的女官络绎不绝的来禀,到三皇子这边也少了些,只每日过来看看抱抱便就又去分派事情,只是双林冷眼看着,虽然忙,皇上依然几乎每日都会到坤和宫里就寝。因为还是冬日大节里,前朝大朝都免了,只是偶尔御书房议事,因此陛下白日没事的时候,也爱在坤和宫里呆着,也因此坤和宫上下无论哪里当差的,都是一颗心紧紧提着,一点不敢放松,一连数日下来,人人都有些吃不消了。为什么?因着只要陛下在,这坤和宫四面和东西甬道里全得站满当差的人,内侍宫女人人都怕那差使,因为站着有讲究,不能站得倍儿直,得弯着腰,驼着背,不能挪窝,挠个痒擦把汗都不行,得等到下一班来替你的人才能挪窝,这一站一班,内侍们因着身子与常人不同,憋不住尿,大多数都得尿裤子。

这日当差完他回了屋里,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尿骚味,他看过去便看到李君正在炭炉上烤着棉裤,他生性爱洁,不由皱了眉头,李君讪讪笑道:“今儿陛下一直在考问太子殿下功课,我站在下头伺候久了,偏偏早晨喝了些汤……”

旁边薛早福正好也才进来,听到他说早轻嗔道:“你也太不小心了,我今儿看到就想说你,早晨有汤你就贪着喝,果然伺候站不住了吧?在贵人身边伺候,哪有不小心的?你看看因喜公公,都掌印了,平日里一样不敢喝水,只是略润润唇,身上不捯饬得干净整洁,贵人闻到味道恶心,你有几条命呢,看你平时机灵,这会儿又不用心了。”

李君脸上十分尴尬道:“第一次喝竹荪鸡汤,这不是稀罕么……早福你家境好尝过,我可是第一次,哪里忍得住不多喝两口呢……”

薛早福摇头道:“哪里尝过,这东西精贵,便是宫里,也就是咱们这坤和宫里能有。”说着脸上已露出了骄傲的神色,李君道:“可惜太子很快便要迁去东宫了,我们也要过去了。”

薛早福笑着啐他:“你傻啊,有皇后娘娘看着,东宫的份例,只会比这更好的,小心伺候好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君悠然神往:“到时候东宫至少不用总迎驾了,这些日子可把我们累坏了。”

薛早福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这张嘴管不住,要不是太子爱惜你的才华,你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坑了,如今坤和宫也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广明宫那儿听说天天晚上发落内侍宫女,才补进去的几个小内侍,和我们一班儿的那个叫守运的,被打坏了,听说也就是扫雪的时候声音大了些,你可长点心吧。”一边看了看双林道:“还得是咱们双林厚道老实,从来不乱说话。”

李君脸色都唬白了,诧异道:“我们这批内侍不都是还没当差,只是跟着师傅们先应着么?”

薛早福摇头道:“你当哪里都像这坤和宫里这么舒服呢,说让我们学着,就真的只是学着?听说过新鸡进笼必被叮的么,各处当差的听说都是才进去都是最苦最累没人干的活都扔给新人了,你看内书堂如今还能坚持去的还有几个?活儿累得睡都睡不够!哪里还能去念书认字!我们这被选在坤和宫的,已是八辈子的福气了!如今哪位姐姐哥哥们不都说,这样的差使当着虽然累,可是心里不慌,巴不得陛下天天都来,皇后娘娘隆宠不衰,我们这些伺候着的人,才能有好日子过呢!”

一边看了看双林又教导他道:“双林如今在三皇子身边,也要好好伺候,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看着我们这位子眼红,不错眼地找错儿呢,可万万要自己掌住了,莫要一时贪便宜贪方便不按规矩来,被人揪了错儿。”

双林看他字字句句全出乎真心,连忙也点了点头表示受教,那边李君也将棉裤烤干了,开了窗子通风,薛早福看着那炭也叹气道:“我听说别的宫里,也只有主子身边那有头有脸的人才有点炭用,哪里像我们这边这般有福气,还真是要惜福才是。”

转眼万寿节到了,前朝后宫又是如同冬节一般热闹之极,前前后后忙完后没多久,前朝恢复了上朝,陛下终于不再和过年时一样,长期呆在坤和宫了,坤和宫上下伺候的全都舒了一口气,张宏给他们日常训话的时候,都舒心地叹了句:“总算没出什么幺蛾子。”王皇后念及他们当差辛苦,又赏了一批,连他们这些没品级的小内侍,都得了五十钱的赏,加上过年的时候赏下来的和月例攒下来的,双林手中已是有了接近两百钱了。宫里毕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样样都有份例,加上坤和宫上头的大宫女大太监们也不克扣他们份例,因此几个小内侍手里都有了些钱,不免都心痒痒约着要趁不当差的时候,找机会出宫去京城耍一耍。也有些人则打点着要递出去给家人,李君便是如此,他家境贫苦,一边数钱一边喜悦道:“这手头能攒下好多钱,比我爹整日辛苦来钱多多了,什么时候能让家人探望?横竖宫里用度不大,全给家里拿去,这会儿家里肯定在愁明年开春买种子的钱。”

薛早福敲了一下他的头道:“手里还是得留点儿,你也别太傻了,如今是几位姑姑和公公们好说话,但是真的到了生日,难道不凑份子孝敬孝敬?还有内书堂那边,老师们的节礼束脩,可不能缺了。”

李君傻乎乎地应了声:“知道了,多谢哥哥教我,早福哥哥待我好我是记在心里的,等你生日,我给你封个礼儿。”

薛早福噗的一声笑道:“稀罕你呢?”又去看双林,指点他道:“双林你花点钱把这些散碎钱换成银子,熔成一锭一两的,存起来,这样就不会老想着花了,平日里多管管口,别老想着吃糖,你年纪小,把钱存着,咱们做内官的,到老了没有子嗣供养,再没钱傍身,那可凄凉呢,可要好好存着钱了。若是将来家里有子侄有心的,过继过来,收个养子,也算是有人养老,不至于护国寺终老了。”

双林看薛早福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十分老成持重,非常佩服道:“好的,谢谢您……您懂得真多。”

薛早福笑了下道:“我那条街有个街坊的伯爷爷是做过前朝内官的,老了放出宫外,手里有点钱财傍身,自有子侄趋奉,虽然入不了祖宗坟地,到底活着的时候有人奉养,他最爱说些宫里的事情,我小时候听了些,后来我爹娘动了心觉得算是个有前程的,把我给送进来了……谁知道人家读书人有多瞧不起咱们呢,那书上写的什么‘上辱其先,中伤其身,下绝其后’,说的就是我们,可怜我爹娘还以为这是甚么荣耀前程呢,却不知没头没脸也就算了,一不小心连命儿都没了……”脸上微微起了些惆怅的神情,看了看双林和李君,一个木一个呆,无人领会自己这一番得失怅惘,不由有些自失的笑了笑,自嘲道:“都这样了,横竖也要活出个人样儿来呗。”他说得寻常,双林却知道薛早福上头应是有人在关照的,只看平日一些姑姑或是太监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看看他然后笑一笑放手,房间安排也是好的,一开始柳青也住在这里,都是和别的小内侍衣食住行隐隐有着差别。

李君接口道:“家里穷,吃饭的口多,眼看一家子都没饭吃了,便想着卖了我到富贵人家还能有口饭吃,人牙子只说是卖到最富贵的地方来,家里人就信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做这个,可怜我爹娘若是知道,也不知道会难过得怎么样。”说完眼圈已是红了,又勉强笑着问双林:“你家呢?你这样小,看着虚岁都没满六岁吧?家里就舍得?也不怕挨不过那一刀……细想起来那一刀就没了也好,去投胎只怕还能投个好胎。”

双林也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人家,只能报之以迷茫的神色,薛早福笑道:“他这样小,能记得甚么?甚么都不懂呢。”一边有些爱怜的摸了摸双林的头发道:“我家里也有个小弟弟这般大,每日只会嚷嚷吃糖,我走的时候紧紧抱着我的裤腿哭不放我,我还和他说,哥哥是去给他挣娶媳妇的钱去了,到时候给他买糖多多的,他才抽抽搭搭地放了。”一言说完,眼圈也红了。

双林看他也只是小学生的年纪,实在可怜,也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安慰,薛早福到底年纪大点,也不过伤感一会儿便又笑道:“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我给点钱给御膳房那边,让潘爷爷给我们晚上留个热锅子,晚上回来了我们在屋里吃着乐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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