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坐在桌子上等药剂完成蒸馏。
他把椅子搬到桌子上坐,怀里抱着一把老式的长柄步枪,这样他就可以在变异虫子钻出来的时候有一点反应时间,不至于被他们爬到身上。
几天前就有一个半大的虫子爬到了他的脚背上,那感觉——安息神经质地抖了抖脚,好像虫子还在那似的。
他试图要一把威力更大更省事的散弹枪,但刚完成废土探索回来的红眼叔叔说他一定会打坏制药器材,拒绝了他的要求。
就连这把枪还是他好求歹求了半天,红眼才答应给他的。
安息在药品站的日子虽然孤独,但并不无聊,他发现了一点化学的乐趣,在按照配方制作药品的同时,也偶尔有了些添加其他成分的灵感——虽然他还不敢在药剂上擅动手脚。
在等待药剂蒸馏的时间里——这通常是很长一段时间,他就会搬着椅子坐到桌上,有时候鼓捣鼓捣枪——拆掉,重装,再拆掉,换两个零件,再重装。此外的空闲里,他就脸戳在枪管上神游天外——安息从小练就了不得了的脑补本事,对着一面灰墙也能想得津津有味。
废土现在在哪呢?他忍不住想。
他伤好了吗,他可以吃流质营养剂以外的东西了吗,他看到其他种类的食物会开心一点吗?
他又想:废土伤口痊愈后会留在避难站里吗,他会被安排做什么工作呢?他们大费周章地救下了他,可能是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委派给他吧,也许是探索废土的工作,毕竟红眼叔叔年纪很大了,每次出去的周期也很短,到不了很远的地方,拿回来的资源也越来越少。
也许他会在发电站工作,九层就有一个,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也许他会帮独耳叔叔加固地表层的安全门,自从两年前那次入侵之后,那个门就不太利索。
想到地表层的门,安息又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他活到现在,还没踏出过那扇门一次呢。可废土已经“在很多地方居住过了”。
他还说“世界很大”,有多大呢?世界那么漫无边际得大,难道不叫人害怕吗?
忽然,右耳侧传来轻微的响动,安息抱着枪呆滞地转过头,推门进来的废土显然没料到这里有人,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
“啊……”安息张开嘴,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废土清了清嗓子,说:“原来你在这啊。”
安息眨了几次眼睛,表情有些傻兮兮地,问:“你在找我吗?”
废土下意识说:“不是,” 又解释道:“只是有点奇怪这几天你去哪了。”
安息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说:“我,我被罚到这边工作了。”
废土抬起眉毛,问:“你干什么了?”
安息自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旷工的真实原因,只沉闷地含混道:“没什么。”
废土见他不想多说,也不在意,转身道:“打扰了。”
安息连忙喊他:“等等!”
废土扶着门回头,等他说话。
安息上下打量他:“你,你能走路了。”
废土点点头:“嗯,不过这边一直没好。”说罢他又撩起衣服的下摆,这次止血绷带覆盖的面积小了很多,安息看着他肌理分明的腰腹,忽然感到有些局促。
废土放下衣服,想了想,问:“你这有抗生素吗?”
安息连忙答:“有啊,你要哪种?”
废土微微皱眉:“呃——你有哪种?”
安息从桌子上跳下来,拉开药柜拿出不同的三盒:“呼吸道的,全身的,外伤炎症的。”
废土指了指第三盒,说:“这种吧。”
安息又问:“你要多少?”
废土反问:“你有多少?”
他凑到货架前试图辨认上面的瓶瓶罐罐,下巴快要挨到安息的头顶,叫安息真实地感受到了两人身高和体型的差距——他整个人和半个药柜都笼罩在废土形成的灯影里,闻到他身上干燥的气味。
不是地底潮湿阴暗的气味,是地表才有的太阳的味道。
安息转过身来,姿势上像是被废土围在了身前和货架间的一小块夹角里,他指了指废土身后,说:“隔壁还有更多。”
废土看着一整面墙满满当当的货架,表情有点无语,问:“你们就把药品这么堆在这,太浪费了。”
安息反驳道:“你还拿饮用水洗头呢。”
废土低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接着看到了安息手里的枪,伸出手来接了过去,啪啪几声快速地上好了膛,端到眼前冲着墙根瞄准,姿势又快又精准,然后麻利地退下弹匣看了看,熟练得像是在摆弄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随后他又皱起眉头——安息注意到他没什么太多表情,最多出现的就是皱眉头,他捏着一枚子弹对着灯看了看,问:“这有点怪。”
安息示意他看枪体滑槽,又捏过他手中的子弹,掏出一枚弯头的小铜片把弹头小心翼翼地旋下来,说:“诺,你看,我改了一下,虫子跑得太快了,我准头不好,攻击范围大一点比较保险。”
废土两边对照地反复看了几次,问:“你还会改枪?”
安息把弹头复原,从废土手中接回枪,使劲把子弹推回到弹匣里——他用力的时候肩膀也会跟着动,一看就并不熟练。
安息说:“枪也是机器嘛,机器的东西我都还挺在行的。”他顿了顿,还是没藏好语气中的一点小骄傲:“站里有什么设备出了问题,大家总是叫我去查看呢。”
废土打量他——好像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半晌才说:“你试着把硝石的比例改小一点,爆炸威力小,物理威力大。”
安息说:“我试过了,但是枪管口径太小,做不到霰弹的效果。”
“可以的,”废土说:“你把膛线拆了,这里留宽……”废土指着枪身的几处地方,简要说明着,是安息见过他以来说最多话的一次。
安息被他说得兴致勃勃,端着枪来来回回地摆弄,连废土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之后的日子里,几乎每天废土都会来这个地下深处的小房间报道。
他逗留的时间不长,但每次出现都能叫安息高兴好一阵,好像他是禁闭室里的囚犯,而废土是狱中的神父。他话不多,大部分都是安息在说,他偶尔搭腔,兴致不高,要么是纠正他,要么是问一个简短的问题。
问完问题之后他会沉思一会儿,然后说些别的,最后再顺些药走,留下安息独自回味两人简短的交谈。
安息偶尔问他一些关于枪支的问题,废土似乎知道如何把身边所有日常用品变为杀伤性武器,但更多时候,他询问废土关于外面的世界,他问太阳是否真的那么致命,而大地是否真的那么荒芜。
“两年前有过一次变异人入侵,”安息说:“把大门整个炸飞了,那些变异人跟变异蟑螂一点也不一样,他们很聪明,瞬间就把上两层的人都杀光了。”
安息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我妈妈在三层的休息站睡觉,被惊醒的时候……她抱起我叫我快跑,然后,然后我透过井梯的铁栏杆看见变异人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可是我无法停下井梯,我没法回去……”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在十层一直躲到天亮,中途也想过要回去,可是还有好几个小孩子跟我一起,我得保护他们,小孩子是很重要的。”
废土看着他:“你不也是个小孩子。”
安息郑重地摇摇头:“我当时已经14了,不是小孩子了。”
“她虽然当下没死,可是被感染了,大家把她隔离起来,怕她也会变异。”安息接着说:“变异过后她会变成吸血鬼,这样我们也必须得杀了她。”
“她变异了吗?”废土问。
“没有,”安息摇摇头,说:“她坚持了一周多就死了。”
废土点头道:“已经算坚持了很长时间。”
废土见过很多感染后的人类,有的最快几个小时就衰变完成死亡了,少数人会产生基因变异。变异后的“辐射人”其实需要大量水分就能生存,但却被血红蛋白里的铁元素疯狂吸引,所以比起水分,他们更喜欢吸食人的鲜血,加之他们在大气层稀薄的地表很容易脱水,所以总在地底躲到夜里才出门猎食,被称为“新时代的吸血鬼”。
“但是!”安息的声音又欢快起来——至少表面听起来是这样:“当时除了我没有人愿意靠近妈妈,所以我在那时候学了很多医药的知识。”言下之意是如今能在医药站工作也是沾了那时候的光。
“你倒是……”废土措辞道:“乐观。”
他又轻轻哼了一声,语焉不详地说:“比起我们,搞不好你会活到最后。”
“你呢?”安息没听懂他语中隐藏的意思,问:“你好像对我们避难站很感兴趣,你会留下来吗?还没人跟你说之后去哪个站工作吗?不过你伤还没好,应该还可以再休息一段时间。”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吗?”废土问。
安息茫然地摇摇头,废土移开目光,淡淡地说:“哦,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