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叫你的名字

安息站在垂直井梯里,老旧的锁链发出铁锈的吱呀声,走廊上暗黄的灯光透过井梯的栏杆投射进来,一道道光影像是监狱的栅栏,把安息的脸和身体切割成数份。

井梯轰然停止,安息使劲掰开铁门,脚步沉重地走出去。幽深漫长的回廊上三三两两站着几撮人,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像嗡嗡的虫鸣,安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刚朝前走了一步,面前所有人忽然全都望了过来——一张张没有五官的面孔陷入沉默,像是忽然被按了暂停键,投给他空白的注视。安息麻木地向前走,越过他们所有人,走向走廊尽头,他推开房门,一股强烈的、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

安息的妈妈躺在病床上,手脚被死死拷住——但这实在是毫无必要,因为她已经非常的虚弱,身形憔悴、神志不清,连呼吸都浅到听不见。

似乎是感受到了安息的视线,形同枯槁的妈妈忽然睁开了一丝眼缝,她眼珠灰白,不知还剩下多少视力,却准确地辨别出了安息的方向。她笑了起来,手指头动了动,像是在隔着空气抚摸他的头发。

妈妈总是很喜欢他柔软的长发,所以他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剪过。

在那之后?安息心里升起一个微弱的疑问——在什么之后?

这时,病床上的妈妈启动嘴唇,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但是风声太大了,安息没听清。

他焦急地向前跨了一步,想要辨别她唇间的话语,可周围忽然涌出来很多人——瓶盖,鈿安,独耳,红茶……他们将安息手脚拽住,叫他不要靠近病床上的女人。

“危险……”“也许会变异……”“不要太靠近……”

纷杂的人声和风声叠加在一起,盖过了妈妈最后的话语,安息急的要掉出眼泪,拼命想要扑到弥留之际的妈妈身边。

然后他忽然安静了——避难站里怎么会有风呢?

于是安息醒了。

安息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挑高的天花板,全身上下都跟散架了一般痛,是肌肉被过度使用后的反扑。安息慢慢地坐了起来,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回响,他左右看看——自己躺在屋子的角落靠墙的地方,枕着废土的外套,视线被一个巨大的办公桌隔开,他费劲地跪起来,从桌子上方看出去——零星几只高级辐射人在屋子那头休息。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梦见妈妈了,因为气味,因为这挥散不去的、人体被辐射毒素侵蚀的气味。

安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想家了。

机械性地左右四顾,安息发现这栋大厦原本应当是个写字楼,他们所在的整层是一个巨大的开放性办公室,隔开单间办公室的玻璃早碎了一地,墙面四处都是暗红色的污渍。昨夜他和废土避开旁人凑合到这个角落歇下——两人都累得不行,安息不管怎么按摩小腿肚子仍有些微微抽筋,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压缩干粮都变得好吃了。

吃饱之后困意上涌,安息潜意识觉得不能在狼群中打瞌睡,一边迅速睡着了。

这一觉竟是睡了整整半天。

这时,废土从门外走了进来。几个辐射人都没分给他过多关注——废土刮了胡子,洗了脸——说不定还洗了个澡,整个人神清气爽,棕色的湿发被抹在脑后,深刻的眉眼潮气弥漫,看着既年轻又英俊,安息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

废土走过来,蹲到安息面前把铺在地上的外套拾起挂在一边,他只穿了一件灰白色的单衣,衣料被厚实的肌肉撑得饱满而曲线诱人,他低头说:“他们这里水资源竟然挺多,虽然不是净水,但我煮了一大锅,取了蒸馏液的部分,大部分的重金属应该都滤出去了,可以擦个澡。”

安息毫无反应,依旧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他。

废土没听到答复,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怎么了,还是饿了想先吃东西?”

安息忽然觉得自己满头满脸的灰十分狼狈,从地上爬起来说:“我,我先去洗澡。”

废土却一把拽住他:“你饿着肚子洗澡不好,先吃两口。”

安息只得又局促地坐回原地,双手抱着压缩干粮,水也不喝一口,就抱着干啃。

废土觉得他有些奇怪,但也想不出为什么,只问:“你的羊呢,不用喂?”

安息把电子宠物拿出来捧在手里,用手指戳着羊屁股把它叫醒,给它吃了些干草,然后把他放到靠窗的地方充太阳能。

看着小羊在太阳下理起了自己的毛,安息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交待废土一定要照看好它,独自走到拐角处的公共厕所。

他来到厚厚蒙尘的镜子前,把衣裤脱下来叠好放在一边——他举起上臂用了用力,看着微微凸起的肱二头肌,又低头拍了拍平坦的小腹,试图找出腹肌的痕迹。然后他又拢了拢自己的长发,把它们全部盘到脑后,想看看自己短发大概什么样。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那时没有选择自己,废土也会和避难站里其他人做爱吗?他忽然想。

这念头一旦升起,边无可避免地发散开来——他选择我,真的只是为了换取离开所需的资源吗?

如果不是,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呢?自己既不高挑俊美,也不特别聪明,还总被嫌弃软弱爱哭,废土喜欢自己什么呢?

不对,他从没说过喜欢自己,可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带我走,送我小羊,帮我烧洗澡水。

安息晃了晃脑袋,用温水将长发打湿,细细地洗出很多泥沙和思绪。

洗完澡之后安息整个人都满血复活了,梦魇已经被他完全忘在了脑后,他轻轻哼着歌回到大房间外,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

安息推开门进去,发现不少变异人都回来了,只是他熟悉的二号和二十九不在。他们围成一个圈,兴奋异常,空气中飘散着十分浓烈的血腥味。

他有些愣神,朝圈子中间看过去,赫然和一个人类对上了眼。

那人类显是在风暴中落单的旅人,浑身脏污疲惫不堪,左腿膝盖往下空荡荡的,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安息霎时间明白了——虽然不需要进食血液,但高级辐射人对血红蛋白的渴望不下于这片大地上任何一个变异生物,这人类反正也无法在废土上生存下去,还不如供给大家解馋。

安息直觉自己应该扭开脸避开这画面,可那旅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叫他寸步难行。

旅人被按在地上,颈动脉被利器划开,大量鲜血汨汨溢出,他徒劳地捂上自己的脖子,单腿在地上乱蹬,头发瞬间被血浸湿了。

忽然,安息的眼前黑暗一片,他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废土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眼睛上,干净的气息围绕着他,把他带离了那个地方。

“嘘——闭上眼睛。”废土说,然后把他的耳朵也捂住了。

辐射人兴奋的叫喊声、陌生人接近呕吐的呛咳声和无止境的风声都被隔绝在外,终于安静了,安息想。

他转过身面向废土,抱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终于闻不到那个味道了。

废土下巴磕在他头顶,带他回到角落靠着大办公桌背后坐下。

过了许久,人类挣扎的声音渐渐微弱了,辐射人短暂的饕餮狂欢也接近尾声,安息把脑袋搁在废土肩膀,轻声问:“我们有一天……也会这样吗?”

废土想了想,实话道:“也许吧,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害怕吗?”

安息点了点头,又摇头。

废土说:“没什么可怕的,这远远不是最糟糕的死法。”

安息没有问“最糟糕的死法”是什么,只问:“你从来就不会怕吗?”

废土沉默片刻,说:“会怕,经常会,但是这恐惧叫我活着,不知恐惧的人是活不久的。”

安息仰起脸看他——废土似乎想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睫毛下垂,眼睛微微失焦,他怀里抱着安息,像是抱着一个安抚人心的大绒毛玩具,叫他思绪万千。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废土休息站,非常简陋,条件很差,”他轻声说:“当时我母亲还怀着孕,就被避难站赶了出来,因为我父亲在一次变异人入侵时受伤感染,可他瞒着大家很久没说,直到衰变后才被发现。站里的人发现之后全乱套了,他们倒推我母亲怀孕的时机,疑心那时候我父亲就已经感染,而她肚子里的将是一个……变异小怪物,所以将她赶了出去。”

废土冷笑了一声:“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变异人是无法生育的,但其实知不知道这些也不重要,适当的恐惧能令人存活,大量的恐惧能令人发疯。”他低头看安息——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喃喃道:“你以前不是问过我什么生物变异了最可怕吗,我当时跟你说,是人。其实,人心变异了,才最可怕。”

安息沉默半晌,跪起来抱住他的头,拍了拍他的背。

废土觉得这幼稚的安抚动作十分可笑,但却神奇地有巨大功效,也就任他抱着。

过了一会儿,安息忽然放开他,问:“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的真名是什么?”

废土看着他,神色戏谑:“我还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会问我。”他调笑道,“你认识我这么久了,跟我上了床,还跟我离开了避难站,都没想过我叫什么?”

安息有些尴尬,含混道:“因为在我心里你早就已经有名字了。”

废土抬起眉毛:“哦?我叫什么?”

安息直视他的眼睛,说:“废土。”

废土笑了,是肉眼可见的明显笑容,他点点头:“那我就叫废土。”

安息被这笑容迷得头晕目眩,还是挣扎道:“不行,你得告诉我。”

废土眼里依旧带着笑意,说:“我父亲姓莱特。”

“名呢?”安息急切地问。

“米奥。”

安息楞了一下,完全无法把废土和“米奥”这个名字联系起来,重复道:“米奥?”

废土说:“嗯,是一个古维京名,我母亲带着二分之一斯堪的纳维亚的血统,她的头发是白金色的,我小时候也是,不过长大之后发色就慢慢变深了。”

安息呆愣地看着他:“那一定很好看……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看。”

废土勾了勾嘴角,低头凝视他。

安息在舌尖回味这个名字:“米奥。”他又拖长音节重复了一次:“米——奥。”

废土有了不好的预感,眯起眼睛。

安息眨眨眼,把两个字连在一起,念出声:“喵?”

废土一头黑线,不远处刚刚跨进门、因为变异而听力极佳的二号转过来,面无表情指责道:“不要卖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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