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焦冷眼旁观。
奚将阑咳得眼眸里全是水,缓过来后熟练地装傻:“啊?什么啊?你别又瞎试探我,要想套我的话,那可是要另外算账的。”
盛焦道:“他的眼睛,和你的也很像。”
奚将阑不吭声。
盛焦看向奚将阑的发顶,又说了句:“但比你高。”
奚将阑:“……”
奚将阑温柔地握着盛焦的手,收拢五指一点点用力,笑眯眯地说:“你说什么,我耳朵不太中用,没听清。”
盛焦哪怕被按到伤口依然面不改色,重复道:“但比你……”
奚将阑保持着温柔可人的微笑,张牙舞爪地伸手捂住他的嘴,险些将后槽牙咬碎:“闭嘴吧你,现在话怎么那么多,怎么就不向春雨学学?”
自从重逢,春雨可是半个字都没吭。
盛焦拂开他的手,冷淡道:“当年春雨想杀我,是因为他也知道让尘的“窥天机”,想要杀我为你扫清危险。”
奚将阑一怔。
“连春雨都知道用这个法子避免你惨死的天机。”盛焦道,“你当时为何不选这条路?”
或许胜算还大些。
毕竟当年任由奚将阑鬼话连篇深信不疑的少年盛焦,可比现在的獬豸宗宗主盛无灼好骗得多,况且那时的盛焦对奚绝情根深种,十成十能得手。
奚将阑幽幽道:“你想我在和你柔情蜜意时,为了苟且偷生而暗算杀你?”
“嗯。”
“你还嗯?”奚将阑被气笑了,“我在你心中就这种人?”
盛焦却道:“你我重逢,你有多少次想杀我,自己还记得清吗?”
奚将阑:“……”
“或许你将此事告诉我。”盛焦图穷匕首见,伸手扶着奚将阑的下巴,罕见地覆上去亲了他一下,声音依然冰冷,“无论你有多少苦衷、冤屈,我都……”
奚将阑打断他的话,直勾勾盯着他:“盛宗主,如果我没有苦衷呢?”
盛焦微怔。
“如果我没有苦衷,没有冤屈……”奚将阑面无表情地说,“奚家之事真是我做的,你的一百零八颗天衍珠悉数变成“诛”后,真的会将我挫骨扬灰吗?”
盛焦启唇正要说话,奚将阑又道:“我不想听你冠冕堂皇地劝说我将真相告诉你,我现在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盛焦和奚将阑对视半晌,吐字如冰:“会。”
一旦天衍珠认定奚将阑便是真正的屠戮奚家的罪魁祸首,那一百零八颗珠子便会瞬间招来天道雷谴,天涯海角也会将他劈成齑粉,谁也无法阻止。
奚将阑冰冷地看他。
盛焦又道:“但我不会。”
奚将阑一愣,目不转睛看了盛焦许久,突然不受控制地开怀大笑。
他笑得浑身发抖,大半天才终于止住笑。
奚将阑轻轻捧着盛焦的手,用体内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灵力缓缓凝成春雨剑诀,一点点将折磨盛焦六年的剑意引出。
剑意像是一片雪花,幽幽漂浮在盛焦虎口。
那始终无法彻底愈合的伤口终于在灵力安抚下,一点点痊愈,没有留下丝毫伤疤。
奚将阑凑上前将雪花勾到唇中吞咽下去,眉眼宛如带着春色,微微抬着眸瞳看向盛焦,笑得狡黠又温柔。
“……所以我没选这条路啊。”
***
奚将阑被困在獬豸宗枯燥又乏味,成天除了调戏盛无灼就是招惹春雨,每每他和冬融都被春雨撵得满獬豸宗到处乱窜。
好在没过两日,便到了诸行斋相聚那日。
奚将阑终于能被准许出獬豸宗。
“春雨……”奚将阑趁着盛焦在忙水道,偷偷摸摸抱着春雨剑小声叨叨,“你现在修为如何,若是强行从盛焦手上将我抢着带走,胜算几何?”
春雨:“……”
春雨装死不理他。
奚将阑抱着剑小小声地喋喋不休,但这个半聋自认为声音很小,实则连不远处的盛焦都忍不住地偏头瞥他一眼。
奚将阑还以为他听不到,乖巧冲他一笑。
獬豸宗通往外界的水道幽幽而开,一股水流化为蔓延至远处的路。
盛焦朝他招手。
奚将阑忙颠颠地跟上去。
奚将阑每次都獬豸宗水道都觉得新奇不已,边跑边蹦了蹦,高兴地凑到盛焦面前:“哎盛宗主,是只有戌时水道才能随意出入獬豸宗吗?”
盛焦偏头:“问这个做什么?”
“哎你这么警惕我啊?”奚将阑笑嘻嘻地说,“我就随便问问,万一往后你我合籍了,总不能连自己家都不知道怎么进出吧?”
盛焦:“……”
奚将阑满脸真诚地看他。
不知是不是“合籍”这两个字的威力,盛焦面容冷漠,但还是纵容地回答他的问题:“每日都不同。”
“哦哦。”奚将阑表示受教了,“那是谁负责定每日的水道时辰呀?”
盛焦冷冷和他对视:“我。”
奚将阑:“……”
奚将阑顿时蔫了,干巴巴道:“哦,哦哦,挺好的。”
奚将阑妄图自己开水道逃走的打算被盛焦看破,他也知道要张弛有度,一直到天衍学宫的路上全都乖乖巧巧跟着盛焦,连半句惹盛焦生气的话都没说。
戌时将至,天色已晚,甚至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盛焦撑着伞带着奚将阑到诸行斋时,其他人已悉数到齐,正在围着偌大桌案喝酒闲侃。
十几年过去,九思苑没有半分变化,八张小案分在左右,甚至连素屏仍旧还是当年那个温孤白亲手写的天衍行诗,龙飞凤舞。
奚将阑透过屏风往里看去,瞧见六个人影影绰绰侃侃而言谈笑自若的模样,隐约有种只要穿过屏风,就能回到十几年前诸行斋的错觉。
少年人各个满腔热忱,无虑无思,最大烦恼不过被罚抄书。
那是他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只是往旁边走了几步,抬眸看去。
急景流年,那虚幻少年人的幻影已然消失在时光长河中,少年们早已长大成人,且……
“可恶。”奚将阑面无表情地心想,“一个个都比我高。”
那点触景伤怀的感慨全都变成恨不得把他们脑袋削了的嫉妒和怨恨。
等盛焦将竹骨伞收起,和满脸阴沉的奚将阑一起走进九思苑。
这六年来两人从未参加过诸行斋的相聚,乍一出现正在嬉闹个不停的六人瞬间噤声,面无表情齐齐朝他们看来。
八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思苑陷入一阵死寂。
终于,面容冷淡的六人冷冷看着奚将阑,像是说好了似的,不约而同抬起手,轻而缓地在脑袋上一拍。
奚将阑:“……”
奚将阑瞬间炸了,张牙舞爪扑上去:“我杀了你们!”
众人哄堂大笑。
奚将阑身量颀长并不算个儿矮,但他身边的人一个赛一个的高,像是吃了精饲料似的往上蹿,将他衬得极其纤弱“娇小”。
奚绝从小到大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折辱和嘲讽。
奚将阑恼羞成怒地和他们打成一团。
横玉度、酆聿、柳长行、乐正鸩这四人他已见过,奚将阑一人揍了他们一拳后,视线看向端坐在那含笑看着的让尘。
两人视线刚一对上,九思苑再次一阵静寂。
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各个拿着酒杯装模作样地碰杯,余光暗搓搓看着两人。
盛焦如常坐在角落中,垂眸看着酒盏里的酒,安静得好似壁花。
横玉度伸手拽了拽他,给他使了个眼色。
酆聿也朝他挤眉弄眼。
盛焦:“?”
众人呼吸都屏住了,十分担心让尘和奚将阑若是打起来,他们该拉架还是看戏。
奚将阑盘膝坐下,直勾勾盯着让尘,随手抢过旁边一个人的酒盏,在桌子上一磕。
那人说:“哎,哎。”
让尘柔声道:“你能喝酒?”
奚将阑将耳朵上的耳饰摘下,随手丢在桌案上,微微挑眉:“比你能喝。”
让尘没忍住,弯着眼眸笑起来,他伸出手捏起酒盏和奚将阑一碰。
“咔哒”一声。
好似将两人当年的龃龉消泯在这小小的酒杯中。
一饮而尽后,一向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祇般的让尘像是被一股烟火气息拖下神坛,他猛地一伸手将奚将阑拥在怀里,宽阔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像是在安抚终于归家的浪子。
“回来了,回来就好。”
奚将阑被酒呛了一下,强忍着咳嗽被拥住,微微一愣,好一会才伸出手反抱回去。
让尘身上依然是六年前那让人安心的檀香,奚将阑骤然感觉一阵疲惫,眼圈险些红了。
其他人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打起来。
让尘拍着奚将阑单薄的后背,声音温柔:“将阑,吃了不少苦吧?”
奚将阑说:“没有。”
让尘却道:“但你都没长个儿。”
奚将阑:“……”
有人说:“阿绝长了不少呢。”
奚将阑瞬间变脸,凶神恶煞地将让尘扑倒在地按着打,怒气冲冲道:“当年的恩怨你我算一算吧!今天我们俩得死一个!”
让尘:“……”
众人赶忙七手八脚地去拉架。
酆聿故意“好心”劝说,欠嗖嗖的:“哎哎,怎么还说急眼了呢?其实让尘说的对啊,你和六年前没长多少,要是咱们这次真的去带天衍学宫的新学生去秘境,你指不定都没人家高呢。”
奚将阑匪夷所思地咆哮:“我杀了你啊!盛焦!盛焦你都不说句话吗,任由我被欺负?”
所有视线看向角落里的盛焦。
盛焦若无其事饮了一杯酒,充耳不闻。
横玉度给盛焦倒酒,随口道:“盛宗主好像喝多了,怕是不能帮你报仇。”
奚将阑:“……”
奚将阑急急道:“他喝醉酒会耍酒疯你不知道吗,怎么还给他倒?”
盛焦微微蹙眉,看着和平日没什么两样,空空的酒盏放在那,安安静静等待横玉度给他倒酒。
横玉度将酒壶放下,没再继续让酒荼毒盛宗主的脑子。
盛焦耐心等了一会,留给足够的倒酒时间,随后伸手捏住空酒杯。
认认真真一饮而尽。
奚将阑:“……”
其他人笑得直拍大腿。
奚将阑头疼得要命,正要去制止盛焦,却见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袖,强行让他坐回去。
他顺着宽袖上纯白如玉的手抬眸看去,这才发现一直坐在自己身边好似鬼魅似的人。
伏瞒相貌清丽俊逸,明明相貌是一等一的俊秀,但一转眼却瞬间忘了他的模样。
他穿了一身耀眼的金黄色衣袍,发冠手腕十指全都带着闪闪发光的法器,妄图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可奈何即便如此,其他人也下意识忽视他。
此时伏瞒乍一拽住奚将阑,倒是将他吓了一跳。
“伏瞒?”奚将阑险些被闪瞎眼睛,“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本以为只有自己没注意,却听其他人也诧异地瞪大眼睛。
“伏瞒?!”
“不隐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还以为你今日到不了了呢。”
伏瞒:“…………”
伏瞒早已习惯了,也不在意,轻轻笑着将奚将阑的耳饰递回去。
奚将阑随手扣上,却听到一阵风声从耳中呼啸灌进去,下一瞬周遭声音竟然清晰无比。
伏瞒竟将助听万物的法器修好了。
“一双巧手啊。”奚将阑捧着伏瞒的爪子啧啧称奇,“你及冠时我没去成,等过几天重新补给你及冠礼物啊。”
伏瞒向来沉心静气:“哦,没事的,你及冠时我也……唔。”
乐正鸩一把捂住他的嘴。
伏瞒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也一直很可以的。
好在奚将阑没心没肺,和他嘻嘻哈哈叙了一会旧,余光一扫横玉度竟然还在坏心眼地给盛焦倒酒。
“横玉度!”奚将阑霍然起身,噔噔噔跑过去,“别再给他倒酒了!他晚上会闹死我的,啊啊啊盛无灼!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为什么还要逞能?别再丢人了求求你了!”
盛焦紧蹙着眉头,拂开奚将阑夺他杯子的手,对着对面道:“伏瞒。”
伏瞒迷茫:“啊?”
盛焦看起来毫无异样,甚至还在和伏瞒说正事,他将“望镂骨”的琉璃球放置在桌案上——但他大概喝昏了,竟将琉璃球放在一盘葡萄上。
琉璃球倏地从那串葡萄上滚下去,盛焦冷着脸又抓回来,执意要往葡萄上放。
众人拼命忍笑,想笑又不敢笑,忍得浑身都在发抖。
奚将阑痛苦地捂住脸,终于知道为什么盛焦这六年从来不来参加诸行斋聚会,若是没他看着,他肯定会被灌醉出糗。
盛宗主高岭之花的形象一夕之间摔得稀碎。
终于,盛焦将琉璃球稳稳放置在一颗葡萄尖尖上,竟然巍然不动。
其他人一愣,不由自主发出一阵欢呼。
“厉害啊!”
“不愧是盛宗主!”
奚将阑:“……”
哪里厉害了?
盛焦似乎也觉得自己很厉害,安静等到这阵欢呼声过去后,才肃然说正事。
““望镂骨”的琉璃球,可被人动过手脚?”
奚将阑愣了愣,看他思绪清明说话有条有理,甚至还惦记着奚明淮的正事,怀疑现在的盛焦根本没醉。
所有人都知道“望镂骨”的琉璃球里有什么,纷纷屏住呼吸不约而同看向伏瞒。
伏瞒受宠若惊。
他还是头一回沐浴在众人的视线中心,当即振奋起来,捧着琉璃球仔细研究。
伏瞒这些年阵法灵器精进了不少,十三州许多人都特意寻到满汀州寻伏瞒定做。
不到半刻中,伏瞒彻底弄明白这琉璃球的端倪,高兴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其他人已经又开始喝起来侃大山了,根本没人听到他的话。
伏瞒弱弱地举手:“哎,哎,我弄明白了,诸位,诸位!”
奚将阑也在喝酒,差点喝趴,像是猫似的捂着耳朵,迷迷瞪瞪道:“什么弄明白了?谁弄明白了?!”
伏瞒:“我!我!”
奚将阑傻笑起来:“我?我是谁啊?”
伏瞒:“我是伏瞒。”
“啊!”奚将阑猛地蹦起来,“伏瞒!”
其他人这才终于反应过来,搜寻半天才终于找到伏瞒。
盛焦已经喝了奚将阑给他倒的好几杯白水,将盛满水的酒杯往桌案一放,气势十足,沉声道:“可被动了手脚?”
“是。”伏瞒点头,想了想突然又“啊”了一声,伸手一指横玉度和酆聿,“我来时发现你们俩身上似乎被下了灵级的术法。”
横玉度和酆聿一愣。
他们俩?
伏瞒道:“和“望镂骨”上面的,一模一样。”
奚将阑正天旋地转,软趴趴地靠在乐正鸩肩上,像是听天书地看着他们说正事,含糊道:“哥,他们在说什么?”
乐正鸩随口道:“谁知道呢?”
奚将阑也没多问,继续喝酒。
盛焦蹙眉。
没想到这事儿怎么和横玉度和酆聿扯上关系了?
“能解?”
伏瞒点头。
“若是年少我学艺不精那会儿肯定是不成的,现在既然可以看出法术,自然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