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焦收剑入鞘,快步上前将晏将阑拽到身边,沉着脸去看他被震伤的耳朵。
晏将阑的听力已同相纹相融合,经脉相纹虽然未被震伤,但耳朵却受灵力波动收到重创,不住从雪白耳垂留下鲜血。
盛焦脸色阴沉,伸手就要用灵力为他治伤。
晏将阑躲开盛焦的手,像是没事人一样将春雨剑收起来:“没什么大碍,你先去忙吧。”
盛焦:“你……”
晏将阑眼眸一弯,反手抓住盛焦的手拨开五指在他掌心亲了一下,眼尾红痣宛如染了血缓缓烟煴开来。
“不必担心。”
十余年这么多苦难他都捱过来了,在两方之间为难地摇摆抉择对晏将阑来说,并不会让他心境有丝毫变化。
就如他之前所说,哪怕他白日里同盛焦刀剑相向,夜晚依然能够毫无芥蒂水乳交融。
他同盛焦合籍,也不会影响半分和玉颓山的交情。
晏将阑清醒得有点诡异。
盛焦眉头紧皱,还是伸出手将磅礴灵力灌入晏将阑经脉中,安抚他被震伤的耳朵。
血终于不流了,盛焦手指将晏将阑耳垂上一滴血擦干净,终于低声道:“回去吧。”
晏将阑点头:“嗯。”
屠戮曲家的并非少数人,许是恶岐道一群亡命之徒,獬豸宗已连夜将中州城完全封住,全部执正去搜寻,八成天亮之前就能抓捕得差不多。
晏将阑不想给盛焦添乱,转身抓住愣住的乐正鸩,快步离开曲家。
乐正鸩这才回过神来,蹙着眉看了看他的耳朵,发现没什么大碍,松了一口气后又面如菜色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就这样拔剑相向了,竟然还想着合籍?
耳饰坏了,晏将阑没听到乐正鸩说什么,回过头来道:“哥哥,你先回药宗吧。”
乐正鸩蹙眉:“你去哪里?”
晏将阑默不作声,微微一颔首,转身御风而去。
他心中早有盘算,冒着雨径直朝着奚家而去。
奚家早已成为一片废墟,颓垣败壁中只有一阵噼里啪啦的雨落声,好似万鬼哭泣。
晏将阑悄无声息落地,他被困在奚家这个天罗地网中整整八年,哪怕过去这么久依然对每一条路记忆深刻。
随着他脚步逐渐朝着天衍祠而去,周围荒废的屋舍好似平底而起,时光倒流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悄无声息变回十年前那个鼎盛世家。
晏聆第一次借着“闲听声”的遮掩前来天衍祠,还未完全靠近就隐约听到说话声。
晏聆脚步一顿。
奚绝一缕神识还在晏聆识海,乐颠颠地道:“你怂什么?温孤白不是将障眼法全都教给你了,别怕,他们发现不了你。”
晏聆蹙眉:“我还是觉得有点冒险,若是被发现,我们俩都没有好果子吃。”
奚绝那时还正常得很,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纨绔——若是他心思敏感,怕是早就崩溃疯癫了。
“来啊来啊。”奚绝还在哄晏聆,“我就想吃块糕点解解馋,你趁着他们离开天衍祠直接扔进来就行。”
晏聆皱着小脸,捂住衣襟中一块还热乎的糕点,还是乖乖点头。
奚绝还给他打包票:“就算被发现,咱俩也不过被揍一顿罢了,他们又不敢杀我们,别担心。”
晏聆脸都绿了:“被揍一顿?”
他到底挨过多少揍,怎么能把挨打说得如此理所应当?
“反正不死就行。”奚绝笑嘻嘻道,“我不想死,就想好好活着。”
晏聆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天衍祠传来纵夫人的声音。
“……彻底融入天衍地脉?”
晏聆下意识屏住呼吸。
纵夫人声音古井无波,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为什么?”
奚择冷冷道:“自从横玉度觉醒“换明月”后,这几年整个中州便没有人再觉醒灵级相纹,是“堪天衍”在控制天衍灵力不让其他人再觉醒灵级相纹。”
奚绝没有反应过来,心中还在想“堪天衍”是谁,这么厉害竟然还能不让人觉醒灵级相纹?
但很快他便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小声呢喃道:“……原来是我啊。”
他已不再是奚绝,而是灵级相纹“堪天衍”。
奚绝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在天衍地脉中被折磨了多少年,分辨时间对他来说已是奢侈,只听到纵夫人和奚择如此生疏地称呼他为“堪天衍”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凝在心口。
好似堵住他的呼吸,让他心肺生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无处宣泄。
“……在“堪天衍”入天衍地脉的那一天起,他已不再是我们的绝儿,一切都已回不去。”奚择坐在椅子上微微闭眸,低声道,“与其让他每日遭受抽取天衍的痛苦,不如……”
不如彻底将“堪天衍”融入天衍地脉中,源源不断产生天衍灵力。
不再需要“奚绝”那具皮囊,平添痛苦。
晏聆听出来奚择话中的意思,无声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想要抹除“奚绝”的存在,一旦“堪天衍”不再需要身份支撑,那他也不必再扮演“奚绝”。
晏聆早已不像年幼时那样天真,知晓奚择此等性格,连亲生子都敢冠以“省得他平添痛苦”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杀掉,更何况他这个知晓奚家一切龌龊事的人。
奚绝死那日,也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天衍祠中沉默许久,纵夫人才抖着声音道:“奚掌尊,你的心呢?”
能将残杀亲生子之事说的如此道貌岸然,整个十三州怕是只有奚择。
奚择却道:“那你呢?”
纵夫人沉默。
“你将他纵得无法无天,这些年的折磨已让他怨恨上你。”奚择冷冷道,“你就算现在想要乖巧的儿子,也已晚了。”
若是纵夫人在当年奚绝第一次逃出来寻他时就能做出选择,此时也不至于如此痛苦。
天衍祠长久的死寂过后,纵夫人拂袖而去。
她的沉默,自来都是选择。
晏聆隐藏在障眼法中冷眼看着纵夫人头也不回地离去。
早在两人商量时,奚绝便罕见地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识海中还有那抹神识,晏聆都要以为奚绝不在自己身上。
晏聆耐着性子等到奚择也离开天衍祠,用灵级障眼法不声不响地进入天衍地脉中。
地脉中已经常年没人过来,地面已是厚厚的灰尘,晏聆不敢将脚印留下,用灵力催动悄无声息飘到奚绝面前。
奚绝面对着金色的天衍灵河,身上无数细细密密的锁链穿透他的身体,甚至深深扎根在经脉中,每时每刻都在迫切汲取他体内“堪天衍”的天衍灵力。
往常总是嘻嘻哈哈的少年眸瞳已没了光芒,呆呆怔怔坐在那,眼神涣散地盯着面前的灵河出神。
晏聆轻轻落在他身边,蹲下来将怀中已经凉透了的糕点拿出来递给他。
“吃。”
这是奚绝在被关在天衍地脉中的几年中第一次看到心心念念的糕点。
但此时他却神智昏沉,呆愣好一会突然干巴巴道:“我爹……”
晏聆凑过去去听。
“我爹是掌尊啦。”奚绝努力笑了笑,却像是哭一样难看,他小声说,“他一直都想高高在上受人崇敬,但年少时只觉醒天级相纹,所以想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奚择对奚绝一直很严苛,但纵夫人太过纵容他,每次都舍不得他吃一点苦,导致小奚绝总是觉得奚择那样的苛刻是错误,纵夫人才是对的。
他就该被娘亲好好宠着,而不是被逼着去练剑、修炼。
小时候因为这种事,奚择和纵夫人常年吵个不休。
后来奚绝才知道,奚择是想要培养他,来挽回日渐没落的奚家。
他不想让奚家在自己手中衰败凋敝、被其他世家吞并,更因天衍地脉而遭受灭门之灾。
“晏聆。”奚绝突然轻声道。
晏聆和奚绝并肩坐在那,眼神冰冷看着那好似活物跃动的天衍灵河。
奚绝说:“我不想死。”
晏聆沉默许久,呢喃道:“我知道啊。”
但奚绝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要遭受这些,从那一刻起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扭曲的遗憾。
或许他从一出生便是个错误。
若是他从未存在过……
那就好了。
相隔十年,年少天真、哪怕忍受生不如死的残忍折磨也想要活下去的少年,如今逐渐在被挚爱亲人抛弃中彻底变成向往死亡的……
疯子。
晏将阑走到已是一片废墟的天衍祠,抬手将地脉入口的木头挥去,熟练地打开入口拾级而下。
玉颓山果然在空荡荡的天衍地脉中。
地脉之下已倒塌一半,那抹闪着微光的人依然像是那八年一成不变的姿势盘膝坐在地上,背影没有半分分别。
明明没了折磨他的锁链和吸纳他天衍相纹的灵力线,那背影却更像戴上更沉更重的枷锁,用尽全力强撑着才没有被彻底压垮。
晏将阑走过去,盘膝坐在他身边,从怀里拿出一块糕点。
“吃?”
当年奚绝最后也没吃到那块糕点,这回玉颓山却高高兴兴地接过来,一口将巴掌大的糕点吞了。
“这儿可真小啊。”玉颓山将手指上的点心碎渣子都舔干净,含糊道,“那时怎么没感觉这么小?”
晏将阑笑了:“心境不同吧。”
那时这里的小山洞、乃至整个奚家都大到无边无际,像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天罗地网。
玉颓山终于将糕点吃完,笑嘻嘻地偏头:“盛焦没和你打架吧?”
“没有。”
“那就好。”玉颓山伸手搭在晏将阑肩上,像是在邀功似的,“我刚才气疯了都没杀他呢,我厉不厉害?”
晏将阑失笑地推开他:“别闹。”
玉颓山勾着晏将阑一绺头发在手指上百无聊赖地绕:“他真的不会迁怒你吗?你们还合籍不?”
“合啊。”晏将阑歪着头看他,“你们在我合籍礼上打起来我都没意见,反正也只是走个形式。”
“真绝啊聆儿。”
玉颓山这种疯子也忍不住对晏将阑啧啧称奇,毕竟没人会在两人立场彻底对立的情况下还能如常搂搂抱抱双修的。
但这事儿晏将阑就能做得出来。
“你还要在这儿鬼地方待多久?”晏将阑看着满地灰尘就皱眉,“回药宗吧。”
玉颓山摇头:“不行,我还有急事要办。”
晏将阑唇角抽动。
有了曲家的前车之鉴,玉颓山要做的急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什么急事?”晏将阑问。
玉颓山朝他一龇牙:“我不告诉你,你这个双面暗桩肯定扭头就告诉盛焦了。”
晏将阑:“……”
晏将阑翻了个白眼,只觉得自己被夹在中间太过艰难。
明明他从未对两方泄露过对方的秘密,但还是被人当成真暗桩一样提防。
“这次闹得太大了。”晏将阑无声叹息,知道自己不该劝但还是多了句嘴,“你到底带了多少散修来中州?”
玉颓山嘻嘻一笑:“你猜。”
晏将阑见他不肯说也不多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我先回去了。”
玉颓山眨了眨眼:“哎,你真不问啦?”
晏将阑头也不回:“懒得猜。”
“我、我告诉你呗。”玉颓山爬起来追上去,围着晏将阑转了一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诉你,真的。”
晏将阑瞥他一眼:“得了吧。”
玉颓山又张开手挡在晏将阑身边,似乎想说什么,但噎了一下,突然说:“抱一抱我吧。”
晏将阑愣了愣:“什么?”
“等我出来。”玉颓山一弯眼眸,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等我出来,晏聆抱抱我吧。”
元神幻化而成的躯体,就算被抱住也是冰冷如寒霜,无法被温暖。
晏将阑眸瞳微颤,轻轻垂眸用浓密羽睫遮掩眸中一闪而逝的波光,语调却依然懒散,随手推开他:“还是个孩子吗?抱个鬼?起开,挡路。”
玉颓山被推开也依然笑嘻嘻地目送着晏将阑离开。
直到石门自动关闭,玉颓山脸上的笑意变脸似的倏地消失,那股被强压下去的邪气无情又泛到眉目间。
玉颓山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盯着空荡荡的地脉,冰冷的眼眸闪现丝丝缕缕的金纹。
“下一个该轮到谁呢?”他认真地想了想,像是在挑选下一个糕点吃什么一样。
“啊。”玉颓山冥思苦想好一会,像是终于确定了,抬手用天衍灵力在空中画出一个明月形状,眉开眼笑,“就这个吧。”
“啾——”
天衍学宫,横玉度周身一直萦绕的琉璃雀突然尖啸一声,围绕着他不住飞来飞去,像是察觉到危险似的。
横玉度眉头一皱,伸出手将一只惊慌不已的琉璃雀拢在手中,轻轻抚摸两下。
若是之前他这样的安抚,琉璃雀早就安稳下来。
但此次却不知为何,琉璃雀依然止不住地发抖。
横玉度正在疑惑,掌心琉璃雀毫无征兆地轰然碎开,碎片直接深入横玉度手中,瞬间满血都是狰狞的血。
横玉度脸色微微一沉。
琉璃雀感知到了什么危险,能让它惊恐到原地炸开?
***
獬豸宗几乎倾巢而出,在破晓之前终于将参与曲家屠戮的散修全部抓捕,黑压压一片被押解去獬豸宗。
盛焦的天衍珠几乎转得直冒火星子,忙活到天光大亮终于将主事的七人断罪,剩下的则交给上沅、倦寻芳来量刑断罪。
整个獬豸宗一片惨叫哀嚎。
盛焦面无表情地回到清澄筑,将外袍脱下才后知后觉内室有个熟悉的气息。
撩开竹帘往内室一看,最里面那层薄薄白纱床幔笼罩而下,遮掩住微光,被窗户缝隙灌进来的风吹得微微作响。
脚踏上放着一双沾了泥土的鞋,晏将阑正侧躺在床上安睡,眉目间好似又萦绕了一丝一缕的忧愁。
盛焦拨开床幔不声不响地坐在床沿,伸手轻轻在晏将阑耳垂上摸了下,发现耳朵里的淤血已被擦干净,里面还塞了团带着药香的雪棉。
天道大人面无表情,心中却不动声色地懊恼后怕。
他早就该知道若是自己出手,晏将阑必定会帮着玉颓山,但识海却像是被什么影响,竟然全然不顾地用大乘期灵力去拦玉颓山。
盛焦用灵力在晏将阑体内转了半圈,发现相纹中的暗伤果真痊愈,这才将手收回。
他的视线落在脚踏上满是污泥的鞋子。
那是只有奚家特殊灵力阵才会有的泥土。
他去了奚家见玉颓山。
盛焦眼眸冷然,默不作声地给晏将阑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
***
晏将阑睡了两个时辰,薄薄眼皮被一缕阳光照醒。
他含糊地将脸埋在枕头中,睡眼惺忪地折腾一会才终于奋力睁开眼睛。
已经天亮了。
大雨停歇,风和日丽。
晏将阑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撩开床幔正想去看盛焦有没有回来,视线随意一瞥就见软塌边的小案边,盛焦眉目如画坐在温煦阳光中,握剑的手正在笨手笨脚捏着那精致的璎珞扣耳饰,似乎在换珠子。
晏将阑诧异地眨了眨眼。
天道大人虽然天赋异禀修为滔天,但年少时在天衍学宫的灵器课上可从未及格过,有时候下课后温孤白布置的灵器还是晏将阑帮他炼成的。
现在可倒好,盛焦竟然亲手在修灵器。
晏将阑没忍住笑了起来。
盛宗主这只手拿剑、握天衍珠能让十三州所有望而生畏,但却对于这精致的灵器完全没辙,两颗珠子他换半个多时辰都没能换好。
好在他耐得住性子,依然锲而不舍。
乍一听到笑声,盛焦微微蹙眉,手中好不容易要卡上的珠子倏地一歪,直接从他指尖崩飞出去,骨碌碌滚到床边。
晏将阑弯下腰捡起珠子,忍着笑朝他一挑眉:“真想不到啊,盛宗主还会修灵器呢,那你上学时成天来我斋舍让我给你炼灵器,是故意寻个理由找我玩吗?”
盛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