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将阑从獬豸宗强行闯出来后,径直前去盛家。
只是行至半途才得知盛焦早已和玉颓山休战——或者说玉颓山直接开溜跑了,晏将阑停在原地满脸懵然,有种自己被当成狗遛了一圈的错觉。
两人没打得你死我活,他就着急忙慌破开獬豸宗水道跑出来,盛焦知道怕是会觉得自己又被算计了。
这样一想,晏将阑莫名心虚。
他摸出犀角灯正在琢磨怎么去安抚盛宗主,眼眸中金纹一闪,玉颓山顺着“堪天衍”的本源灵力传了一道音而来。
“聆儿,你还被盛宗主关押着吗?”
晏将阑道:“谢谢,我已成功逃狱——你现在在哪儿?”
“猜猜看。”玉颓山声音懒洋洋的,“你能不能找到我?”
晏将阑眉头紧皱,对玉颓山这幼稚的行为举止十分不满,没好气道:“你还是孩子吗?”
话虽如此,他似乎早有答案,转道御风朝着奚家而去。
在路上晏将阑只觉得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面如沉水在犀角灯上给盛焦发了道传音。
“道侣,我明日回去给你带桂花糕,勿念。”
盛焦那边沉默许久才回答,言简意赅一个字。
“嗯。”
晏将阑心中全是疑虑,只觉得前几天大吃飞醋的天道大人好像突然就看破红尘立地成佛了,知晓他逃出獬豸宗、还十有八九去寻玉颓山,竟然一个字不过问。
放纵得让晏将阑心中更慌,十分没底。
只是此番他也不好直接回去,只好专顾眼前事,匆匆赶到奚家。
玉颓山并不在空荡荡的天衍地脉,而是蜷缩在年少时他的“温柔乡”中——只是此时那屋舍已变成一片废墟。
鹅毛大雪纷纷落下,玉颓山一身白衣躺在脏乱废墟上,墨发披散被雪几乎掩盖。
小院已经倒塌得一堆乱麻,加上已过六年,枯黄的杂草藤蔓四处蔓延,根本分辨不出来哪里是哪里,但玉颓山准确无误地寻到原本院子内室床榻的位置,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好似回到十二岁之前无忧无虑地在“温柔乡”安眠。
吱呀。
晏将阑踩着雪缓步走过去,敛袍蹲在玉颓山身边:“哥,你躺在这儿做什么?”
玉颓山身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眼睛也不睁,赖叽叽地道:“睡觉。”
晏将阑“噗嗤”一声笑了,手撑着地也跟着躺在玉颓山身边,好像两个少年同躺在十几年前的温暖床榻上,仰头看着雪花凌乱旋转而下,落在白皙的脸上。
玉颓山察觉到后背的动静,终于动了。
他翻了个身,手枕着小臂幽幽和晏将阑面对面,说:“我不高兴。”
晏将阑微微挑眉,道:“今天不是将世家和獬豸宗耍得团团转吗,难道不好玩?”
“好玩。”玉颓山眉头紧皱着,像是被人强行打翻了正在吃的碗一样,闷闷不乐地说,“但我还是不高兴。”
晏将阑弯着眼睛一笑:“哪里不高兴?”
玉颓山拉着晏将阑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这儿,好像什么东西堵住了。”
晏将阑叹了一口气,带着玉颓山的手轻轻移到左侧,轻声道:“心脏在这。”
玉颓山满脸茫然。
分神的身体没有温度、没有心跳,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他已经太久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几乎忘记心脏长在左边。
“对。”玉颓山点头,道,“我是不是太累了?”
晏将阑羽睫上落了一片雪,被他轻轻一眨化为水珠滑落下去,他声音又轻又柔:“是啊,你太累了。”
玉颓山:“那怪不得。”
晏将阑笑了起来,见他还打算在这里躺到天明,索性将他直接拖起来:“我们不在这儿睡,走,我带你去……”
他想了想,除了獬豸宗,似乎并没有两人能落脚的地方。
玉颓山百无聊赖地趴在晏将阑肩上:“去哪儿?”
晏将阑很快想到地方,站起来将他拽着起身:“跟我走吧。”
玉颓山浑身筋疲力尽,完全不在乎什么舒不舒适,只想在这冰天雪地躺一夜,但晏将阑曾在冰天雪地里被罚跪过好几日,一见雪地就莫名发憷。
他带着玉颓山一路御风而行,片刻后悄无声息落到一座小院门口。
那竟是天衍学宫诸行斋。
晏将阑轻车熟路地将斋舍的结界打开,带着玉颓山进去。
他解开鹤氅挂在屏风上,正要让玉颓山自便,一转头就见玉颓山一溜烟冲到内室的床榻上蹦上去,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横躺其上。
——若他觉醒的不是“堪天衍”,此处或许真是他的住处。
晏将阑走上前将玉颓山掀到里面去,自己侧躺上去。
外面大雪飘零,落在窗棂和地面的轻微声音在晏聆耳中却极其清晰。
晏将阑躺在那,默不作声地听雪落的声音。
他本以为玉颓山躺在里面已经睡着了,但没一会玉颓山突然一翻身,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晏聆?”
晏将阑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怎么?”
“我是什么声音?”玉颓山眼巴巴地看着他,“你能听到万物之声,我呢?”
他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声音。
晏将阑沉默半晌,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呢喃道:“哥……”
玉颓山并没有看出他的为难和隐瞒,还在满脸期盼地看着他:“嗯嗯?”
晏将阑悄无声息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住耳朵,轻轻地道:“没有。”
玉颓山没懂,疑惑道:“什么?”
晏将阑说:“你没有声音。”
玉颓山脸一僵。
每个人都有声音,并非是真正的语言,而是像是盛焦的焦土龟裂声、亦或是晏玉壶的水流潺潺,以及带着杀意的“嘶嘶”,晏将阑甚至连灵脉的声音都能听到。
除了玉颓山。
“闲听声”由“堪天衍”而生,却无法听到“堪天衍”的声音。
自从少年时两人第一次初见,在晏聆耳中奚绝便是一片安静的死寂。
玉颓山抱着一丝希望小声问:“我是没有,还是你听不到?”
晏将阑:“我不知道。”
“哦。”玉颓山将锦被拉到身上遮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纯澈的金色眸瞳,他看起来有些失落,“这样啊。”
晏将阑看得心尖酸涩,熟练地哄他:“没关系啊,“闲听声”是最鸡肋的相纹了,没什么大用,再说我也听不到自己的。”
玉颓山立刻被说服了,眼眸一弯嘻嘻笑着说:“那还好,我不是一个人。”
晏将阑笑了起来。
两人躺在诸行斋斋舍偌大的床榻上,安安静静听着呼吸声和雪落声。
玉颓山嘻嘻哈哈了一会,看着一旁暖色的烛火,突然毫无征兆地说。
“聆儿,我害怕。”
晏将阑没问他害怕什么,像是早就深知玉颓山的一切希望、畏惧,只是轻轻一顿便柔声回答:“那就不做了。”
玉颓山却立刻摇头:“不。”
他不想被一辈子关在天衍地脉中不得自由。
玉颓山似乎想再和晏将阑说几句话,但思来想去却发现他想说的话早在两人相依为命的十余年里全部说完了。
所有的安慰、劝说、叮嘱,能说的都说了。
玉颓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感受着晏将阑微弱的呼吸声,终于闭上眼睛。
这是他十四年来第一个安稳觉。
***
翌日一早,雪依然在下。
晏将阑往往辰时就起,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一直昏睡,想要醒来却像是鬼压床了似的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玉颓山早已没了昨日那罕见的脆弱,穿了身暖黄色衣衫,那衣服形制和纹路竟然和当年“奚绝”及冠那日的一模一样。
他蹲在床边,金色眸瞳看着晏将阑的睡颜,笑吟吟地道:“我走啦。”
晏将阑似乎察觉到什么,眉头一皱似乎想要挣扎着清醒,但又被玉颓山指尖的天衍灵力拖入更深的黑暗中。
玉颓山的手指缓缓从晏将阑眉心移开,指腹那一丁点的温暖随着寒风一点点消失。
这十几年来玉颓山的长发一直都像是孩子似的披散着,落拓不羁又天真无邪,但今日他罕见地束了发冠,那双妖异的金瞳也终于变回漆黑的眼瞳。
他缓缓起身,层叠衣袍曳地,脸上稚嫩还未褪去,宛如当年要去参加及冠礼的少年。
玉颓山注视着晏将阑,又重复了一句:“我走了。”
晏将阑眉头越皱越紧,后颈天衍相纹控制不住地从侧脸蔓延,好似金色藤蔓,强行灌入他的识海,“闲听声”想直接将他唤醒。
玉颓山没等他成功,转身迈着轻缓的步伐一步步离开诸行斋。
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地方。
哪里都不属于他。
让尘已在诸行斋外等他,见他穿着这么奇怪,蹙眉道:“你这是……”
玉颓山笑眯眯地问他:“我今日是不是大限将至?”
让尘眸中金色天衍一闪而逝,轻轻摇头:“没有。”
玉颓山哈哈大笑,也不知有什么可乐的。
两人从天衍学宫离开,径直到了奚家。
整个世家已成废墟,只有一座灵塔倒塌一半,在风雪中伫立。
玉颓山纵身跃向塔尖,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具木质傀儡来——那是他三个月前强行从应琢那抢来的。
木头傀儡的那张脸已被玉颓山改成“奚绝”的模样,他微微闭着眸将分神灌入其中。
很快,玉颓山的天衍分神倏地化为一道金光灌入木头傀儡中,倏地睁开琉璃珠子做成的眼眸。
重新拥有身体的感觉十分奇妙,玉颓山艰难动了动手脚,又将掌心贴在左心,听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木头傀儡,并没有心脏。
玉颓山“啧”了一声。
让尘看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漫不经心拨动手中佛珠,道:“你用“弃仙骨”在九霄城和恶岐道布下的庞大阵法,到底需要多少天衍才能发动?”
玉颓山正在适应新身体,随口道:“一条就足够。”
一条天衍灵脉就能发动毁天灭地的阵法,彻底让天衍灵脉消泯天地间。
让尘点点头。
玉颓山笑吟吟地道:“阵法一旦发动便会从北境边缘恶岐道横贯十三州直冲到南境九霄城,到时候整个十三州地动山摇,怕是会死伤无数,你这种悲天悯人的君子竟然不想着劝阻却愿意同我一起作恶,可真是太稀奇了。”
让尘淡淡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玉颓山正要说话,耳畔却听到一声木头崩裂的声音,一低头就见原本完好无损的木头像是承受不住“堪天衍”的分神,竟然开始从手指一寸寸地往上蔓延。
只是片刻,木头傀儡半边身体便崩成雪白的碎屑簌簌往下落。
玉颓山立刻抽出分神来。
木头轰然倒在地上,那支撑着傀儡动起来的灵源已经像是被虫蛀空了般,蔓延出密密麻麻的小洞,风一吹就化为雪白碎屑。
竟是撑不到片刻便毁了。
玉颓山嫌弃地踹了一脚:“没用。”
说罢,他又从储物戒中拿出另外一具“身体”。
让尘本来以为这具身体还是木头傀儡时,定睛一看却发现那竟然是一具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身体。
“这是?”
玉颓山再次将神魂灌入其中,支撑着新的身体左动右动:“这是“游丹”引画绕做出来的躯体,希望能用久一点。”
让尘蹙眉:“你的“堪天衍”让神魂太过强横,就算你夺舍附身,用真正的修士躯体八成也撑不了一刻钟。”
这像是天道、天衍让玉颓山强行只能在原本躯体上的禁制似的,一旦他想将神魂夺舍他人妄图逃走,那神魂上的天衍便会逐渐摧毁吞噬那具并不属于玉颓山的身体。
断绝他的一切后路。
玉颓山将手贴在心口,感受那伪装出来的心脏在掌心下轻轻跳动,心情莫名舒适地道:“不用担心,我也用不了太久。”
他只是想短暂感受心脏的跳动罢了。
玉颓山一拍手,在高塔下看着下方银装素裹的中州,笑眯眯道:“开始了。”
话音刚落,金色的天衍灵力从中州奚家的地脉之下往南北蔓延,宛如决堤的河水灌入枯涸河床,悄无声息地游走在地底,通往南境、北境那布了六年的“弃仙骨”阵法。
***
獬豸宗。
盛焦盘膝坐在蒲团上打坐,犀角灯安静放在一旁,那簇烛火还在幽幽飘在灯芯上,时不时从里面发出晏将阑的那句传音。
“道侣,我明日回去给你带桂花糕,勿念。”
盛焦眉头紧皱,手腕上一百零八颗天衍珠像是感知到了天衍地脉的震动,正在断断续续闪现幽蓝雷纹。
倏地,“堪天道”遍布盛焦全身经脉,从后颈猛地钻出一道道金色藤蔓,像是烈火灼烧似的蔓延到盛焦脸侧。
“轰——”
盛焦身体猛地溢出庞大的灵力,转瞬将晏将阑布置好的清澄筑所有东西震成一堆齑粉,他睁开眼,空洞眸瞳中一闪而过一抹熟悉的蓝纹,似乎在无声地挣扎咆哮。
盛焦奋力抬起手按住眼睛,下颌绷紧似乎在同一股无形的力量相抗衡。
但随着一百零八颗珠子震颤着齐齐变成“诛”,他不住发抖的身体瞬间平息,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操控似的。
倦寻芳听到动静匆匆而来:“宗主?!”
盛焦已然起身,冷眼看着周围齑粉,满脸冰冷漠然。
那些神情已全部消失,浑身气势再次变回那个杀伐无情的天道大人,冰冷眼眸闪现幽幽暗蓝光芒,冷冷看来时像是高高在上的天道俯视凡间的蝼蚁,冰冷得好似不是凡物。
倦寻芳一愣,突然有种诡异的错觉。
面前这个人……
好像并不是盛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