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破碎的灵力好似一场恩泽,被“弃仙骨”破开的天堑缓缓合拢,山脉如初,深秋本是落叶满山,灵力雨落下后却郁郁葱葱。
好似春回大地。
只是几步路,奚家地脉的台阶已长出嫩绿藤蔓,悄无声息爬满斑驳的墙。
盛焦走下石阶,就见空荡荡的地脉深处,晏将阑抱着暖黄色衣袍跪坐在地,大雪纷纷扬扬落满肩头,怔然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晏将阑微微侧身看去。
盛焦缓步走到他身边,矮下身用手轻轻抚摸晏将阑脸上未干的泪痕。
因天衍本源的彻底消失,整个十三州所有带有相纹的修士体内天衍也在缓缓消失,或者说是彻底和灵根相融合。
不出三日,十三州不会再有丝毫天衍。
晏将阑体内“弃仙骨”已解,一半“闲听声”缓缓融在经脉中,朦朦胧胧的声音在耳畔听不太真切,他不知做出什么神情,只是面无表情歪着头在盛焦掌心轻轻一蹭。
盛焦之前很难感知情绪,只能从神情、反应得知别人的喜怒哀乐,但此时一股莫名的情绪席卷心间门,敏锐地察觉到晏将阑在悲伤。
“走吧。”盛焦道,“回家。”
晏将阑抱着玉颓山空荡荡的衣袍,怔然被盛焦扶着站起。
他垂眸看着那暖黄衣服上的纹路,微微闭眼,突然用灵力催动一股火焰,“嗤”的一声将衣袍焚烧。
火舌顺着衣物一寸寸烧上去,顷刻化为一小捧灰烬落在掌心,被晏将阑用小玉瓶收起。
做完这一切后,晏将阑后知后觉周遭破碎的天衍灵力,莫名怅然若失。
刹那间门,“弃仙骨”残留的反噬、亲友逝去的心力交瘁铺天盖地席卷全身,晏将阑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突然踉跄着一头栽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门盛焦似乎接住他,晏将阑启唇想说什么,但浑身精疲力竭,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意识便彻底消失。
“弃仙骨”的阵仗极大,最后却只绽放一场盛大灿烂的焰火。
但天衍从地底直冲云霄的动静还是让无数山脉崩裂坍塌,獬豸宗和惩赦院足足花了三日才彻底收拾好残局。
晏将阑始终昏昏沉沉,像是徒步奔波成千上万里,终于寻到休憩之处,睡了个天昏地暗。
等到他的意识从黑暗深渊中一寸寸清醒时,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手脚像是被固定住似的,经脉都睡酥了。
外面已天晴,温暖朝阳从半开的雕花窗照射进来,透过薄薄白纱削减刺眼的光芒,温煦落在晏将阑脸上,将锦被晒得暖洋洋的。
看窗外桂树应该是獬豸宗的清澄筑,但床榻锦被、外面的布置和熏香全然变了模样,好在床头小案上放了一枝桂花,气息仍旧让晏将阑安宁。
晏将阑浑身瘫软,动也不想动,也不介意盛焦什么时候把他的布置全都给换了——若是换了平时他肯定是要作天作地的。
他睁着眼睛看着床幔上悬挂的流苏,脑海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什么。
躺了没一会,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身着獬豸宗黑袍的盛焦缓步走来,如常地撩开床幔,瞧见晏将阑睁眼明显怔了一下。“醒了。”
晏将阑含糊地“嗯”了一声。
“天气不错。”盛焦坐在床沿将晏将阑散乱的长发理了理,道,“出去走走吗?”
晏将阑打了个哈欠,赖叽叽地说:“累,不爱动。”
盛焦道:“你睡了四天。”
晏将阑刚从沉睡中醒来他有些迟钝,“哦”了一声道:“怪不得这么累,还很疼。”
盛焦微怔。
此前晏将阑就算准备合籍也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疼了苦了从不会主动说,盛焦受天道操控时用冬融剑将他腰腹刺穿、流了半身的血他仍旧像是没事人一样说不疼。
不知为何,此时他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去支撑那层琉璃似的伪装,脑子七弯八绕的盘算也没有力气支撑,只知道轻声呢喃着喊疼。
盛焦呼吸屏住,微微俯下身轻声问:“哪里疼?”
“灵根疼。”晏将阑乖得不得了,恹恹半睁着眼睛,“腰腹疼,脸还疼。”
盛焦摸了摸晏将阑的脸颊,那处被划伤的伤口已然愈合,留下轻微的疤痕,估摸着得再有几日才能完全消失。
“弃仙骨”强行拓宽经脉,就算毒已解了,那短暂的大乘期修为依然给他带来巨大的反噬。
晏将阑昏睡时乐正鸩和婉夫人已经过来给他瞧过,留下一堆灵丹,盛焦在这四天已经用法子强行喂给他。
见晏将阑不住说疼,盛焦眉头紧皱将灵力灌入他经脉中绕了半圈后,又抬手去解晏将阑的腰封。
晏将阑这几日穿着薄薄里衫,腰封只是松松垮垮系了个扣,用手一扯就能拽下来。
说了几句话晏将阑身体终于有了力气,见盛焦解开自己的腰封将凌乱衣袍往左右一分,也不阻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盛宗主,白日宣淫,未免有些不成体统吧?”
盛焦:“……”
如果在之前,冷面冷心的盛宗主根本懒得听他说骚话,该做什么仍旧会做到底,可此时竟然罕见地僵住了。
晏将阑衣服被扯开半边,隐约露出一截雪白腰身,他也就是嘴头花花,正耐心等着盛焦看他腰上的伤口。
但等了半天一抬头,却见盛宗主愣在原地,眉头紧皱,悬在腰腹上的手竟然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晏将阑含糊道:“盛焦?”
盛焦回过神,若无其事地掀开单薄衣衫,宽大的手掌轻轻握住晏将阑的侧腰处,细细抚摸那处已经结痂的伤痕。
晏将阑没忍住抖了抖,不自觉地往旁边一撤,含糊道:“又、又不疼了,别摸,都结痂痊愈了。”。
盛焦充耳不闻,指腹用力摩挲。
晏将阑被他摸得浑身发麻,四肢也不发软了,他手撑着床榻坐起来,闷着头拂开盛焦的手,胡乱将腰封系上,还系了个死扣。
盛焦看他。
“不要闹。”晏将阑咳了一声,道,“先说正事,我得给你把体内春雨的剑意引出来——你怎么不叫醒我就任由我睡了四天,剑意在经脉难道不疼吗?”
盛焦无论多重的伤都不会吭一声,冷淡摇头。
春雨剑意锋利森寒,在血肉伤处或许还能用灵力治愈,但此次是带着冰冷杀意在经脉中四处逃窜,就算盛焦已是大乘期恐怕也不好受。
晏将阑将手指按在盛焦手腕的命门处,正要催动灵力引出春雨剑意,内府中猛地传来一阵刺痛,反噬的伤还未完全恢复,当即脸色一白,捂住唇险些呕出血。
盛焦神色一变,手死死扶住他的小臂:“你……”
“没、没事。”晏将阑强行压下喉中的血腥气,摇了摇头,“一下催灵力催猛了,我缓一缓就好。”
话虽如此,盛焦却也不肯让他再冒险引春雨剑意,沉着脸将晏将阑按在床上,低声道:“躺好。”
晏将阑还在拽着他的袖子,像是终于找到一件自己能做的事,神色莫名的迫切:“让我再试一次,盛焦……”
“我叫婉夫人过来。”盛焦强势地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剑意已被我压制,暂时不会有事。”
现在最为紧要的是晏将阑身上长年累积的伤势。
十余年的无尽期侵蚀、短暂提升修为的虎狼之毒“弃仙骨”,还有当年在獬豸宗那三个月惨无人道的折磨,让晏将阑单薄的身板终于彻底支撑不住,哪怕解了毒治愈了伤势,却无法让身体恢复如初。
晏将阑浑身的疲倦也并非睡多了,而是骨髓里、神魂中而发的厌倦颓然。
他不再生机勃勃、插科打诨,而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
晏将阑茫然看着盛焦,只是被他拒绝就像是遭受重大打击似的,嘴唇都在抖。
“我只是想……”
盛焦没说话,转身就走。
晏将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
虽然潜意识叫嚣着想要立刻将春雨剑意引出来,但身体却仿佛和神魂分了家,用尽全力想要像往常一样强势,脑海却满是精疲力倦的颓丧。
盛焦用犀角灯和药宗传完音后回来,就见晏将阑已再次闭眸沉睡过去,苍白的脸上浮现前所未有的疲倦。
大仇得报、最恨的天衍也覆灭,晏将阑毕生所求不过这两样。
从十岁开始就一直支撑着他不择手段地活下去的动力悄无声息地溃散,晏将阑似乎不知道以后要为什么而活。
为盛焦吗?
“可那要怎么活啊?”晏将阑迷茫地在昏睡中浑浑噩噩地想,“我不知道啊。”
这十二年来他一直背负沉重的巨山一步步排开无数艰难险阻挣扎往前走,那几乎将他压垮无数次的重负突然有一日消失不见。
晏将阑茫然又无所适从,恍惚中竟然觉得万物皆无趣。
在以往的十二年岁月中,晏将阑哪怕在梦中也一直想要不顾所有运筹帷幄,不让任何事物脱离自己的掌控。
可如今在梦中他好似一叶浮萍,清醒地任由自己随波逐流,完全不想再挣扎。
浑浑噩噩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
一股药香幽幽而来,晏将阑怔然抬起头去看。
婉夫人坐在床侧为他探脉,看到他醒了,忙温柔笑着道:“聆儿醒了,经脉还痛吗?”
晏将阑好像睡懵了,小声道:“娘?”
婉夫人一愣,伸手轻轻抚摸晏将阑眼尾的水痕。
晏将阑泪眼朦胧模糊地看了许久才逐渐清醒过来,他大概觉得狼狈,微微挣扎着起身,胡乱抹了抹眼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夫人怎么来了?”
婉夫人道:“盛宗主说你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我来为你诊治。”
“没有。”晏将阑摇头,“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婉夫人刚为他诊治时也知晓他的伤势并无大碍,服用灵丹和渡灵力用不了几日就能彻底痊愈,但她心思从来都敏锐,小心翼翼看着晏将阑的神情。
“聆儿?”她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晏将阑在发呆,怔然回过神来,困惑道:“我没想什么。”
婉夫人的眸光微微黯淡下去。
晏将阑这个模样根本不是刚睡醒时在发蒙,倒像是一种从神魂离发出来的萎靡颓丧。
这种感觉很熟悉。
玉颓山当年就是差不多如此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