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轩一直守在他床边, 听到这句话笑了一下, 问他:“那你爱爸爸吗?”
苏锦之马上回答:“爱!我最爱爸爸了!”
一号说:“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锦之耍赖:“我现在就躺在床上, 床上的话哪能当真呢?你随便听听就行了。”
一号冷漠:“哦。”
宋明轩可不知道苏锦之在和一号说些什么,他只是笑着又亲了一下苏锦之,贴着他的嘴唇喃喃:“爸爸也爱你……你要赶紧好起来, 爸爸不能没有你……”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痛苦和脆弱, 苏锦之心弦一颤, 看着瓶里还剩下一半的药水,转移话题道:“爸爸, 我的作业你写完了吗?”
“没有。”宋明轩摸摸他的脑袋,“你都病了,爸爸哪还有心情写作业?”
苏锦之又问他:“那我开学怎么办啊?”
宋明轩说:“不用管, 爸爸明天就带你去国外度假, 不回来上课了。”
“那我高考也不参加了吗?”
“你病好了就回来参加,没好就不考了, 爸爸养你。”宋明轩将他手轻轻抬起,一下一下地亲吻着指尖,“你要是还想念大学, 等我们度假回来爸爸给你买进去, 不用考试, 反正爸爸有的是钱。”
啧啧啧,听听这语气,有土豪养着就是不一样。
苏锦之心安理得地辍学了,只是有些可惜临走之前没能见一眼他在学校的两个小伙伴, 但是上飞机的时候,吕钰琪和严嵘都来机场送他了。
苏锦之坐在轮椅上,胳膊上还吊着一瓶葡萄糖水。
他现在还不能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而他右手静脉的颜色很深,那是化疗留下的后遗症。
吕钰琪只看了一眼,眼眶就红了:“宋锦之,你去国外了要好好地治病啊,你答应过我要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的。”
严嵘也抽抽鼻子,把手上拎着的书包递给苏锦之:“你的书我们也给你带了过来,好好复习,记得回来参加高考。”
“要是我爸爸能代替我参加高考就好了……”苏锦之嫌弃地盯着那一书包的书嘀咕道,“我也不求多,让我爸爸帮我考个一本就够了。”
严嵘马上瞪他:“要不是你病着我现在就想打你了。”
苏锦之笑了笑:“等我回来再打吧。”
严嵘别过头,眼眶有些红:“这可是你说的,别说话不算话。”
苏锦之答应道:“嗯。”
严嵘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他,语气不善:“我是认真的!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唧唧!”
卧槽!这也太狠毒了吧?
苏锦之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严嵘又走过来轻轻拍拍他的肩,力道轻柔地像是怕拍碎他:“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差不多告别完后,宋明轩过来推他的轮椅,吕钰琪不停地抹眼泪,严嵘则比他哭得还惨。
苏锦之看着他那样有些想笑,让宋明轩停下脚步他想再和严嵘说两句话。
严嵘红着眼睛问他:“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生病吗?”苏锦之一脸神秘。
严嵘见他这么严肃,也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
苏锦之说:“因为我家的蛋糕有毒,你完了。”
严嵘一脸呆滞。
苏锦之赶紧指示宋明轩推着他跑走。
严嵘远远地吼道:“宋锦之——你回来后我一定要揍你——!”
宋明轩推轮椅推得飞快,苏锦之回头对着追不上来严嵘哈哈哈大笑,但笑着笑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酸胀,又涩又热。
他望着在机场大道上,宋明轩推着他行走的影子眨了眨眼睛,散去眼睛里的湿意。
化疗的过程究竟有多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种通过化学药物杀灭癌细胞的方法,说好听点叫治疗手段,说难听些就是以毒攻毒——杀敌一千,必自损八百。所以有种说法,化疗做得越多,死得越快,可是不做,又会死得更加痛苦。
刚上飞机那一会,苏锦之还能和宋明轩有说有笑,可经过长达7、8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后,化疗时给他输的那些激素的作用开始减退,那些被压抑了的难以言说的痛苦便卷土重来,席卷他整个身躯。
因此下飞机时,苏锦之几乎是被宋明轩抱下去的。
能让宋明轩如此兴师动众不远千里来到异国他乡,苏锦之知道自己一定是病入膏盲了,如果不是因为有热爱生命系统的存在,恐怕他现在早就死了。
到了医院后,宋明轩去听医生们讨论治疗方案去了,苏锦之在他出门后就挣开了眼睛。他刚才一直在装睡,也许是他现在的气色真的是不太好,宋明轩也没发现他根本没睡着。
但实际上,苏锦之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浑身隐隐作痛,四肢乏力,明明精神和身体都在极度渴望着睡眠,神智却还尚存着一丝清明,让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来自身体,来自生命尽头的每一份痛苦。
宋明轩带他来的这里正值春夏交替的时季,空气温暖却不炙热,厚重的被子严严实实地遮拢着他的每一寸皮肤,然而苏锦之还是觉得很冷,仿佛他正置身于严冬,被暴风带来的狂雪深深掩埋。
恍惚间,苏锦之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看到了雪白的墙壁,看到了身前隐隐绰绰的白色身影,他似乎在这个世界,又像是回到了一开始死去的地方——他一个人,孤独地死在那西港的医院。
可是要是真的死了的话,他就不会冷了,也不会痛。
有的人想死去,结束自己这漫长而痛苦的一生,却拥有着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有的人想要活着,延续自己短暂而美好的一刻,却濒临死亡,连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奢求。
原来活着竟然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也许是精神真的被痛苦摧残到了极致,无力再支撑他的清醒,苏锦之迷迷糊糊间似乎真的睡过去了,等醒过来时身体已经不那么痛了。
宋明轩还是没在房里,他的手背上还插着软管针,但是现在却没吊着药瓶,想来是宋明轩在他睡觉的时候又给他吊了什么药减轻他的痛苦,不拔掉软管针可能是因为待会还要继续输液。
移开放在自己手背上的视线,苏锦之从床上坐起,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他就累得心脏快速跳动,呼吸急促,头晕眼花有种下一秒就要猝死的感觉。
但他知道,这只是化疗带来的众多后遗症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接下来,他还要面临着掉发,食欲不振,恶心呕吐等症状,要不了一个月,他就会快速瘦下去。这期间他还不能生病,因为白细胞的下降,他连普通的感冒能可能引发严重的肺部感染,而随后,化疗药剂会在将他体内的癌细胞杀灭的同时一同杀死其他器官的神经细胞,稍不注意便会导致器官衰竭。
又是器官衰竭,苏锦之暗暗骂了一声。
这个世界可没有机械器官供他替换,虽然一号说过他不会死,但他要是真的器官衰竭了怎么办?
苏锦之坐在床上环视了四周一圈,找到了厕所在哪,然而他现在没有力气下床,虽然他很想尿尿,但他很怕摔死在厕所里,还好宋明轩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他看到他坐在床上,又面对着洗手间的方向,一下子就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想上厕所?”
宋明轩笑着朝他走过来,苏锦之伸手抱住他的腰,闷闷地“嗯”了一声。
“爸爸抱你去。”
宋明轩马上橫抱起他,朝洗手间走去,帮他脱了裤子放到马桶上。
苏锦之说:“爸爸,我只是想尿尿……”
宋明轩说:“坐着尿也可以的。”
“我想要站着尿!”苏锦之坚持要站着尿尿。
宋明轩没辙,只好又扶着他起来,一只手箍住他的腰,另一手捏着他的小唧唧,口中还念道:“嘘……嘘……”
苏锦之:“……”
苏锦之向病弱势力屈服,羞耻地尿了出来,宋明轩还拎着那根软软的小东西抖了两下,然后抽了张湿纸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要放在平时肯定没这么讲究,但苏锦之知道宋明轩这是为了防止他细菌感染。化疗过程中白细胞下降导致的噬中性粒细胞减少症,会极大地降低病人的抗感染能力,使感染发生在身体的任何部位,口腔、肺、尿道是最容易受感染的三大区域。
一个不小心,他就会死于细菌感染。
因此尿完之后,宋明轩还要带他去洗手。
这间洗手间没有镜子。
苏锦之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把手伸到水池上,宋明轩就倒了一堆消毒水抓着他的手来回揉搓,用水冲干净后擦一点凡士林润肤乳才抱着他上床。
宋明轩也跟着他躺了上去,这张病床很大,足够两个人睡。
“身体还痛不痛了?”宋明轩从衣服下摆把手伸进去,轻轻揉着苏锦之的肚子。
他的手很热,苏锦之被他揉得舒服极了,忍不住哼哼了两声:“不痛了,那里再揉一下。”
宋明轩笑了笑:“那等会喝完粥,我们就吃药好不好?”
苏锦之眼睛一亮:“我能吃东西了?”
“嗯。”
苏锦之又叹气:“唉,可惜只能喝粥。”
宋明轩摸摸他的脑袋,一抽手却带下一把头发,他的动作一滞,随后不着痕迹地将那把头发扔到床边的垃圾桶里:“等你好了,想吃什么爸爸都找人给你做。”
“爸爸,你对我真好。”苏锦之抱着他的腰说道。
宋明轩也回搂住他,声音很低:“因为爸爸只有你一个宝贝。”
苏锦之现在其实没有什么食欲,但为了不让宋明轩失望,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没把那些粥吐掉,又乖乖地吃了药。
果然,看他做完这一切之后,宋明轩的眼底的哀痛果然少了一些。他笑着亲了亲苏锦之,把少年那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咬红了一些才说:“睡吧,明天起来爸爸带你去牧场玩。”
苏锦之也抬头亲了亲男人的下颌:“爸爸,晚安,我爱你。”
“晚安,我也爱你。”
然而苏锦之并没有睡着,白天他睡得太多了,晚上虽然身体没早上那么痛了但还是睡不着,抱着他的宋明轩却睡着了。苏锦之伏在他的怀里,听着他一阵阵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力道轻轻叹了口气。
一号忽然出声:“睡不着?”
“一号?你居然在?”苏锦之很惊讶,“这个点你不该下班了吗?”
一号说:“今天我值夜班。”
“你们还搞轮班?”
“是哒,宿主大人!”这次回答的人是零号。
“我下班了,一号哥哥你好好值班,明天我请你吃草莓蛋糕。”零号对一号说,“宿主大人再见。”
一号应道:“嗯,好。”
苏锦之:“???”
“你们什么时候能吃东西了?”苏锦之问一号。
一号答道:“一天以前。”
难怪他和宋明轩爱来爱去一号都没什么反应,但他还是有些奇怪:“你们不是AI吗?怎么还能吃东西?”
“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有人给我们捐献了一批地球在星历2500年左右淘汰下来的机器人,我和零号破坏了防火墙程序后就住进去了。”
“星历2500年的?”苏锦之惊叹,“那些可是古董啊。”
“嗯。”
苏锦之又问:“你们怎么会用古董机器人,银河系联邦近年来不是出了好几款仿生人吗?我记得奥利弗恩设计的有一款就很不错。”
他死之前这些仿生人火得很呢,尤其是星际机械大师奥利弗恩的作品,每一件都能被炒到天价。
一号的机械音忽然带了些气愤:“就怪他!你死后他设计出了一些机械人,据说能够产生自主意识,我和零号担心住进去后会被那些机械人产生的自主意识吞没,所以只能住古董机器人。”
苏锦之完全不信它说的话:“机器人怎么可能会产生自主意识?不是还有三大法则的限制吗?这不可能。”
一号问他:“你知道星历3000年到3500你死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当然知道!发生了——”
苏锦之刚想回答,却猛然发现自己能背出星历3000年之前的大部分星际历史,对3000年以后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隐隐约约的记得地球毁了,只剩他一个外交官还留在地球上,等他病了后到β68座人马星那西港接受治疗然后死去这段回忆。
“我记得……星历3000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苏锦之怔怔地开口,“可我想不起是什么事了。”
“你睡得太久了。”一号这么说道。
苏锦之很不在意:“能睡多久?我不是每天都在按时起床吗?”
一号最后说:“你睡了很久,真的很久。”
苏锦之在后半夜睡过去了,第二天起来,宋明轩果然带着他去了一处名为桑拂落的牧场玩耍。
牧场里有小马驹,还有软绵绵的白绵羊,苏锦之看着就想上去摸两把,只可惜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连自己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宋明轩把他带去牧场深处的一座木屋里,说是木屋,其实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别墅了,电器家具什么的一应俱全,把复古和现代结合得完美无缺。
他和宋明轩进了屋子后,跟随着他们来的医护人员和保镖就开始在外面搭帐篷,一些人甚至还到木屋一楼装了一些基础的急救设备。
苏锦之被宋明轩抱到二楼靠窗户的沙发上坐下,递了杯鲜梨汁就走了,说是要去拿件东西来给他看。
苏锦之一个人待在沙发上,捞了个枕头抱在怀里朝窗外望去,看到了一片金黄色的花海——这座木屋的背后,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向日葵花圃。
风一吹来,便扬起满天金黄色的花瓣,对着太阳的方向轻轻摇曳着,裹挟着满腔的爱意望向她挚爱的光明。
传说向日葵的垂首,是因为她背负着太沉重的爱。
这样充满着光辉和灿烂的花朵,却有着这么一个凄美的传说。
苏锦之正看得出神,宋明轩就抱着一个大木箱坐到了他旁边:“你在看什么?”
“爸爸,这里怎么有那么多的向日葵?”苏锦之指着窗外的花海问宋明轩,“是你种的吗?”
宋明轩看了一眼,笑道:“是啊,我为你种的。”
他又问:“好看吗?”
“好看。”苏锦之说完,忽然就想起了在地球以外那些外星人对这种花的叫法,就问宋明轩,“爸爸,你知道向日葵的另一个名字叫什么吗?”
宋明轩想了一会:“朝阳花?”
“不是。”苏锦之说,“叫做日安花。”
“日安花?”
苏锦之点头:“对。”
“它还有另一个传说,就是当两个人相爱的人分开时,如果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种下一片日安花,那么在他们重逢之前,每一天都会是晴天,这些花朵会代替离开的那个人,在每个清晨对另一个人说一句‘早安’,所以这种花又叫日安花。”
宋明轩笑了笑:“花可不会说话,他们要是分开的太久,也不会每一天都是晴天。”
“爸爸你那么认真干嘛?这只是个传说而已。”
“不说这个了,爸爸给你看样东西。”宋明轩把他搂进怀里,抓着他的手打开那个木箱。
木箱很陈旧了,箱面上却没有积灰,箱子里也没有什么怪味,一看就是被人精心保存着的。里面装着的是一些松果,几本相册还有一些小玩具,苏锦之打开相册,第一页是他不认识的一男一女。
“这是你的亲生父亲和母亲。”宋明轩抓着他的手亲了一口,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其实我本来是打算毕业才带你来这的,爸爸在牧场里给你修了好多玩具,但现在都还没修好。”
苏锦之呼吸微顿,翻了新的一页相册,假装不在意地说道:“现在不能玩也没事啊,有爸爸陪我玩呢。”
相册后面是他这具身体的母亲抱着小时候的他的相片,偶尔会出现他的父亲,而到了相册的后半部分,就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照片,从三岁到十八岁,每一年都有几张。
苏锦之问宋明轩:“爸爸,这相册里面怎么没有你啊?”
“这是你和你父母的相册,我怎么能在这里面呢?”宋明轩捏了捏他的鼻子。
“也是,父亲看到的话说不定会想打死爸爸你的。”苏锦之挣开,报复似的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那爸爸,我们现在开始拍一本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相册吧。”
宋明轩望着他,眼睛似乎在那一瞬间被忽然氤氲的水汽所覆盖,但很快又消失了,他轻轻答道:“好。”
那天傍晚,宋明轩喂他喝完粥吃完药后就带着他去了木屋后面的向日葵花海拍照片。
走进花海之后,苏锦之才发现向日葵也是有香味的,不过要凑近了才能闻到,那些淡淡的芳香随着每一次呼吸涌入脑海,如同一只轻柔的手将他身上所有的痛苦剥离,只留下将舒适留下。
不远处的落日把整片天空渲染成昳丽旖旎的暖色,和地平线上的向日葵接壤,连成绵延无际永无止境的一片,看不到尽头,也看不清起处。
像是诸神陨落的黄昏,迷人又带着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