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之听着一号给他的答案愣了一下。
因为这个回答很微妙——不是沙利叶,而是拯救总目标。
虽然一号在每个世界都是这么称呼的, 但是放在现在的这个情境里, 苏锦之可以理解为那个星际异兽就是沙利叶的本体,亦或是他每个世界里拯救总目标的本体。
有个问题苏锦之疑惑很久了, 那就是他每个世界的拯救总目标为什么都是同一个人。
是的, 苏锦之现在已经完全确定了,不管是这个世界的沙利叶, 上个世界的谢霖城,甚至再追溯的遥远一些,他在每个世界遇到的拯救总目标都是同一个人, 他一开始不爱, 后来却渐渐爱上的那个人。
不管拯救支目标, 支任务如何变化, 总目标都是不变的, 甚至有时候主线任务完成的有些奇怪, 说不通缘由。
但唯一没有变过的是,每一个拯救总目标都会与他亲密无间,像是他们的命运生来就注定要缠绕在一块, 盘结成最复杂的谜题,没有人可以找到答案。
如果不是一号一直在强调他不能爱上拯救总目标,可以演戏,但绝对不允许有超乎标准线太多的感情,苏锦之说不出都会以为,这个系统, 这些每一个世界的存在都是为了让他爱上拯救总目标。
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卑鄙可耻的阴谋。
但理智却告诉苏锦之,事实的真相不是这样的,他也不愿意相信事实的真相是如此卑劣。
那些渐渐浮现的一些记忆,脑海和心脏突然出现的诡异的愧疚和痛苦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记忆出现了一些问题。
然而苏锦之现在无法确认的是,到底他后面这些想起了的记忆是真实的,还是与这完全相反——他之前一直都生活在一段虚假的记忆里。
“我……”苏锦之有些无措,他眨了几下眼睛,拿着茶杯不知道要说什么。停顿了一会,他又僵硬地笑着和一号说一些有的没的,“我没有和你说过我死之前的事吧?”
“我是地球唯一的外交官,不过说是外交官也太客气了,我有时候觉得我留在地球上就像是看守垃圾堆的拾荒人,毫无疑问,地球就是我看守的那个垃圾堆……”苏锦之又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他转动眼珠,将视线偏移停住在窗外投射到茶几上的一小束阳光,“一开始都很正常……没有人想留在那里,但是我想留,而且我得到的福利待遇出奇的好……”
“可笑的人文关怀。”一号反问他,“不是吗?”
苏锦之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垂着眼帘没有说话。因为他也知道,这是一种可笑的“人文关怀”。
一号替他继续把话说完:“数百年后,混血人类将你们这些被冰冻在北冰海之下的永冻监狱里接受永冻监禁的惩罚的纯血人类放了出来,像是神一样高高在上的给了你们选择的机会——是选择接受改造活下去,还是继续做你们所谓的纯血统的人类。”
“有些人数百年前始终不肯接受改造,但是等他们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有一部分人同意了改造计划。而你,是没有选择的机会。”
“你的冷冻仓出现了一些问题,它无法正常地维持你的生命体征,因此在你解冻之前,你就患上了全身性的器官衰竭,所以从你醒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你可以像你被冷冻以前所想的那样,一直做一个纯人类。”
“如你所愿,你该开心不是吗?”
一号冰冷的机械音告诉着听到它声音的人,它只是一个寄宿在机器身上的硅基生物,它们和AI程序类似,拥有超高的智商,却没有任何感情,它在逼问着苏锦之,逼他他回答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事实上苏锦之也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选择。
那些纯血人类到底是为什么把曾经对他们来说是威胁的纯血人类从本该永久监禁的冷冻惩罚中释放出来呢?
正如高高在上的神不会恐惧平凡的人类一样,他们想看看这些曾经坚持着不接受改造的纯血人类,在数百年后是否还会坚持他们那“可笑”的信仰。
可是纯血人类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新鲜和眼泪凝成的药剂已经被研发出来,埋葬了无数人的血肉和尸骨的战争也结束了,他们曾经想守护的地球也成了一颗破败不堪的废墟星球,他们的坚持和信仰,到底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更何况,苏锦之一开始是没有那些记忆的,他一点也不记得了。
即使他现在回想起来了被实行永冻监禁时的那些记忆片段,知道改造药剂是如何被研发出来的,还知道有数百万人类曾经浩荡的游行抗议过这一切的发生,可他却没有该存在于那些记忆之中震撼的感情。
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更像是一段历史,一场电影,他会为它们产生情绪波动,可是再多的,就没有了。
“哈哈哈……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呢?”苏锦之笑了两声,眼睛有些失神,“一开始都很正常的……很正常,直到我遇到了一个外星人,我不认识他,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和拯救总目标长得一模一样。我没有外星抗体,所以我不能触碰外星人,他和我握手了,我在那之后才被检测出全身性器官衰竭,所以我一直以为是他的原因,所以我一开始很怕他……而你现在却告诉我,告诉我,我在很久之前就患有全身性器官衰竭了……我的那些记忆都是虚假的……”
苏锦之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完。
他已经分不清他的哪些记忆是真实的,哪些才是虚构的,如果那个星际异兽就是拯救总目标的本体,是那个他死之前见到的外星人,也是他小时候救过的那只异兽,那么他关于他的记忆去哪了呢?
遗忘了自己最深爱的人,这才是苏锦之不愿意去承认的事。
第二个世界给苏锦之的印象太深了,那个背井离乡至死都不能回家的君长乐落到那样的结局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他爱的人忘了他啊。他不知道自己继续等的话,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个他爱的人,但是不等的话,他就真的见不到了,所以他才等。
一号也早就告诉过他了,每一个世界,拯救总目标,他爱的人都不会记得他,会遗忘了他,但是他却一点也不会伤心,因为他知道他们还会相遇的,还是会相爱的。
可假如他爱的人就是那个外星人,是他小时候救过他的异兽,那么从他被永久冷冻的那天起,到他从冷冻仓中苏醒,再次和他相遇时过了多少年了。
数百年的时光。
整整数百年,他躺在冷冻仓中睡觉,睡得什么都不记得,而另一个人却在浩瀚孤寂的宇宙中飘荡了数百年,在等待他的苏醒,而他却不知道有个人一直在等他。
那个等他的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相遇,也不知道相遇时他们会不会重新相爱,但是他还是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星系等待了数百年的时间。
最后等到一个不记得他的陌生人。
——“他一直在看你。”
——“你认识他吗?”
苏锦之现在哪怕是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个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隔着一顶透明的头盔朝他看过来的灰色眼睛,那炽烈火热,裹挟了数百年时光中积淀下来的深沉思念的目光,在听到他回答“不认识”之后瞬间成为了错愕和震惊,然后慢慢地转变为痛苦和绝望。
苏锦之不敢再去细想,细想那双眼睛里有没有过恨意。
“记忆是会骗人的,必要的时候,我们也会。但感情却无法骗人。”一号说,“我也真诚地希望我能够懂得你们人类——或者说还有一部分碳基生物所独有的,这种名为‘感情’的东西。人类创造的机器人仿生人不管再怎么像人类,它们都没有感情,人类给他们制定了三大定律,或许也是恐惧它们拥有感情,太像人类。因为就连病毒有时候披上一层完美无缺的伪装,但感情这种东西,似乎从来无法被掩饰,也无法长久的假装。”
“你就是喜欢沙利叶,深爱他,我看得出来的,但是你别让他知道你爱他,起码在你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不行。”
苏锦之眨眨眼睛,眼眶中沉沉欲坠的液体最终顺着脸颊滑落,带来轻微的麻痒感,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到底是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你和零号是什么?这个系统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又需要做什么……”
“这个系统存在的意义一开始我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和零号是硅基生物,你只需要好好做任务就可以了,如果你非要问为什么不能让拯救总目标知道——”一号回答他,声音停顿了一会,“那只能归结于零号的技术限制,我们俩也很绝望。”
听着一号用冷冷地机械音进行自我调侃,苏锦之的沉重的情绪忽然轻松了一些:“你们又没有感情,懂什么绝望?”
“哦,那你懂就行。”一号的声音更冷了,“宿主,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还有一个问题。”苏锦之说,“这些世界,有尽头吗?我会无限地在这些世界里穿梭吗?拯救总目标他……”
“有尽头的。”一号不耐地打断他,“你老公会一直陪着你的,这是一个问题吗?这都几个问题了?你不讲信用,我必须警告你一下,驱魔师的人设崩了。”
“没有问题了,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苏锦之眼中的阴霾陡然散去。他不在乎这些世界的最终尽头,等待他的是不是死亡,他只在乎一号说的另一句话。
“嗯?我的安洛斯怎么流泪了?”苏锦之坐在沙发上,身边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
他抬头凝望着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睛,里面没有恨意,满满的都是金色蜂蜜般浓稠的甜蜜爱意。他还记得他小时候隔着防护服抱起的那只异兽朝他投射的濡慕目光,那百年后再次重逢时的深深一瞥,还有每个世界里他们每一次的对望和相撞,这双眼睛里浮现过的所有愤怒、失落、坚持、快乐和满足,从初遇的陌生到后来的深爱,都一帧一帧一幕一幕在他脑海里飞速闪烁飘过又循环出现。
“阳光有些刺眼。”苏锦之垂下眼帘,他需要连连深呼吸,才能压在上扬的嘴角。
“是吗?”沙利叶不给他躲避的机会,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深邃的灰色眼睛笑得弯起,“不是因为太过思念我吗?”
“不是。”
是因为太过爱你。
苏锦之在心里悄悄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