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人。死于献祭女巫。存活天数13天。】
如坠冰窖一般,齐乐人手脚冰冷,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的碑文。周围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如同被看不见的屏障遮挡,海浪的声音、皎洁的月光、清冽的酒香……一切都远去了。他就像一个被埋入地下的活人,眼看着泥土一点点铺盖上他的身体,从此与黑暗为伴,与爬虫为伍,终将在不为人知中逐渐腐朽。
他不甘心,他催促着快要不受控制的身体往前走,更多,更多的死去的他暴露在他面前。
【齐乐人。死于献祭女巫。存活天数12天。】
【齐乐人。死于献祭女巫。存活天数12天。】
——如果墓碑的排列是按照所有人的死亡时间,那么离陆佑欣最近的那个存活天数13天的他死于咬破毒牙自尽,这两个他死于龙息。
【齐乐人。死于献祭女巫。存活天数12天。】
——这个他死于被饿狼追击时用匕首自杀。
【齐乐人。死于献祭女巫。存活天数12天。】
——这个他死于和巨人同归于尽的爆炸。
失魂落魄的齐乐人还在往前走,这里都是陌生的名字,他还得走上很长一段路才能遇上在新手村里死亡的他留下的墓碑。
“够了,齐乐人!”陈百七的声音在齐乐人身后响起。
齐乐人站在一排又一排,仿佛剧院座椅一般排列的墓碑间,月光在地上留下了他的影子,和无数墓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是生与死的纠缠,却又因为这月色模糊了界限。
他还活着吗?他已经死了吗?他要怎么去证明,自己还活着?
用记忆?可记忆不过是一段脑波,在这个噩梦世界各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面前,哪怕捏造一段记忆都很简单,更何况只是移植一段记忆呢?
他真的,还活着吗?
活着的,真的还是他吗?
陈百七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往回走,走进了岛屿更深处。
沿着洒满了月光的小径,踏着杂草和虫鸣,两人越走越深,齐乐人不知道陈百七究竟要带他去哪里,却不想知道了。他的灵魂好像遗落在了自己的墓碑前,被拉着的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穿过了茂密的丛林,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一处高高的孤崖上,月光笼罩下的大海近在眼前。如此静匿,如此广袤,银白色鱼鳞一般的月光在海面上跳动着,和这星光和这大海一起组成一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夜晚。
陈百七在海崖的一块怪石上坐下,用手捂住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又丢了一根给齐乐人。
这一次齐乐人没有拒绝。
两人坐在海崖上,听着崖下潮水拍岸的哗啦声,还有齐乐人自己一边抽烟一边咳嗽的声音,彼此一言不发。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宁舟临走前特意提醒我,让我不要带你来这里了。”陈百七抽完了一根烟,用鞋碾了烟蒂说道,“可惜啊,不收钱的时候,我实在是个不太合作的人。”
“他还说了什么。”齐乐人声音嘶哑地问道。
“很多,我从没听他过这么多的话,不过大概是因为他喝醉了。”陈百七低笑了起来,“毕竟我可是带了一整箱好酒去见他的,只怕他酒醒后恨不得杀我灭口。”
齐乐人抬起头看着陈百七,她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头上,又给自己点了根烟。
“我想他自己也不会相信,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竟然会爱上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陈百七说。
“什么意思?”齐乐人的心头咯噔了一下,一直以来不愿深思的不祥预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陈百七挑了挑细长的眉:“我以为你已经发现了,原来没有吗?”
不属于这个世界……齐乐人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和宁舟相似的脸,圣灵结界中那个在圣母像下祈祷的金发女人,她有一双和宁舟一模一样的眼睛。
“宁舟和我妹妹茜茜一样,应该说比茜茜更特殊,茜茜的父母都是来自现实世界的玩家,但是宁舟……他的母亲是一个NPC。”
陈百七的声音好像从天外传来一般,她说的每个字他都听见了,却好像突然听不懂了。
“算算宁舟的年纪,他的父亲应该是最早进入这个游戏的那一批玩家,不过很早就死了,在他母亲也去世后,他就被送去了教廷,深受教廷影响。十八岁开始会像普通玩家一样进行任务的事情也是宁舟告诉我的,三年前他年满十八,就和我们一样有了生存天数,需要每月进行强制任务。”
齐乐人手上的烟头已经快烧尽了,他却一点都没发觉。
“这一次会接到献祭女巫的任务,倒完全是个意外。他最近刚从永无乡回来,遇上了正在追杀几个少女的歹徒,就将他们杀了,可惜也没能救下那两个女孩子,反而因为她们手上的恶魔印记,触发了这一次的任务。更巧的是,你从另一个死亡的NPC身上,同样接到了这个任务。”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多在意你,从个性上来说,宁舟是天生就不喜欢和人亲近的,很难想象他主动去接近一个人,一开始会在篝火边救下被野狼袭击的你,完全是顺手为之。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也是教廷的戒律。”陈百七说着,突然轻笑了一声,“不过等他醉得更厉害之后,他还是承认了,他觉得你那时候故作镇定还努力和他搭话的样子很可爱。”
——“我……我叫齐乐人,你叫什么名字?”回忆一下子又从灰白变回鲜活,就像是一卷黑白的电影胶带,突然有了声音和色彩。齐乐人清楚记得,那温暖的篝火旁,他忐忑不安,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她”的名字。
“后来地下洞窟中,你们被骨龙追杀,他拉着你逃亡,那时候你看起来害怕极了,红着眼睛,说话都在发抖,可是却固执地要保护他,甚至连死都不怕了。宁舟恐怕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有人会为他这么拼命,之后你死在龙息里,又差点被结冰的地下湖冻死,等他把你救上来后,看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你,他就对自己发誓,一定会保护好你。”
——“总之谢谢你,到时候,告诉我你的名字吧!”那时候他匆忙逃命,跑得肺在痛,还拼命压低了声音不敢咳嗽,憋得眼睛都是红的,他知道自己不会死,有技能的帮助他有很大的几率可以幸存下来,所以才那么勇敢。
“最后的地宫中,宁舟用掉了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对,就是那个挂坠。那个东西可不是普通的物品啊,他不该动用的,不过那时候已经千钧一发,你又深陷危险,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用了,哪怕……而圣灵结界里你找到了唯一的机会,不过也真是造化弄人……”陈百七遥遥眺望着月光下平静的大海,声音似有若无,“后来的事情,喝醉了的宁舟也不肯说下去,不过我已经知道了。要亲手杀死愿意为他付出性命的爱人,那时候的他到底有多痛苦呢……”
——“宁舟,我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让我们都活下去。”那时候,满怀激动之情的齐乐人甚至面带微笑地说着对宁舟而言最残忍的话,“很简单,杀了我。”
齐乐人颓然地坐在石头上,用手捂住了脸,这一段短暂的经历,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命运的恶作剧,可是在宁舟眼中呢?这完全是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
“你知道吗?任务结束后,来见你之前,宁舟去了一个地方。”陈百七缓缓说道。
“哪里?”明明知道应该停止问下去,可齐乐人却还是问出了口。
陈百七却答非所问:“他去买了一件东西。”
齐乐人的手指抽筋一般动弹了一下,他隐约知道了什么,却难以置信。
陈百七没有再说下去,她抽了一口烟,烟草的味道让她放松,也让她平静,她站起身来,面朝大海,喃喃道:“这就是命运吧。明明是不可能的人,却因为种种巧合彼此相爱,可惜到头来……仍旧是不可能啊。”
齐乐人沉默了。
“在宁舟的世界里,他恐怕从来都没想过同性恋这个问题,毕竟他很早就在教廷生活,遵守戒律,恪守教典,信仰坚定,就是那种心动也不会逾矩,爱上了就会去求婚,初夜都要留到新婚之夜的男人。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的教廷并不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里的现代宗教,它古板、保守,一切同性之间产生的爱情,都是错误的,悖德的,甚至罪恶的。”
“如果有一天,他爱你胜过一切,也许他会离开教廷。但是需要背弃信仰,放弃他曾经视为生命的一切……究竟是这份爱更痛苦,还是死亡更痛苦?”
咸涩的海风吹拂在脸上,带走人体的温度,听完了这一切的齐乐人已经很平静了,他也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低声说:“我明白了……”
陈百七转过身来,将手中的一个瓶子递给了他:“拿着吧。”
“我可不用借酒消愁啊。”齐乐人僵硬地开了个玩笑,可却连牵动嘴角都这么困难。
“不是酒,是教廷的圣水,也许以后你用得上。”陈百七耸了耸肩,“我要先去看看几个老朋友,一个小时后我们在上岸的地方见。”
齐乐人拿着瓶子的手僵了一下,陈百七怎么会知道他需要圣水来压制杀戮之种?
眼看陈百七已经走开了,他顾不上许多大声问道:“为什么给我这个?”
陈百七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宁舟寄来的,托我交给你,收着吧,也许以后派得上用场。”
陈百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台阶下,齐乐人摇晃了一下瓶子,晶莹剔透的透明液体在月光中散发着微弱的亮光,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生平静。如果是宁舟的话……他应该知道一些什么吧?毕竟他在审判所见到过他。
齐乐人没有再想下去,收起了圣水往下走。
此时他已经不再为那些墓碑惊慌失措了,那是他无法验证,也无法控制的东西。哪怕他真的已经死了,但现在这个依旧活着,他能行动,能思考,能像从前一样喜怒哀乐,更多的问题他已经不想再纠结了。
沿着阶梯往下,台阶两边一排一排的都是整齐的墓碑,如同列队一般规整。
墓碑的顺序应当是按照死亡时间排列,而不是按照任务顺序排列的,齐乐人在陆佑欣的墓碑前停下,倒着往回走了一层,然后走了进去。他看到了叶侠,这竟然是她的真名,生存天数足有一千五百多天。
再往前一步,手电筒的灯光照亮的地方,是齐乐人的名字。
连续三个墓碑,都是他。
死于宁舟之手的他。
齐乐人的脚步一顿,一种说不上是悲哀还是释然的情绪从灵魂深处慢慢渗了出来,从陈百七说宁舟去买了一件东西后他就隐约猜到,却始终难以置信,可是如今亲眼看见,他终于不得不相信。
他几乎可以想象宁舟发现他的墓碑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对他而言,他爱过的那个齐乐人已经永远留在了地宫之中,被他亲手杀死,三次。
他还未来得及开始,还未说出口的爱情,永远留在了那里。他只能在墓碑前留下自己爱过的证明,送给那个“她”。
齐乐人上前几步,在自己的墓碑前蹲了下来。
【齐乐人。死于献祭女巫。存活天数13天。】
一个打开的小礼盒被端正地放在墓碑前,礼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戒指上镶嵌一块蓝色的宝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漂亮得如同宁舟的眼睛。